2022年1月2日 星期日

他給我一團草莓衛生紙

 


​遠遠的我看到他站在廚房,手拿著一團衛生紙。他將頭湊近衛生紙,用力吸。我聽見他說,「好香,」又用力吸了一下。​

我不確定他在幹嘛。​

我拉開紗門,走進客廳。這時他朝我走來。他朝我走來,我很驚訝,平常時候他是不可能主動往人的方向走,而現在他竟然朝我走來?他走過來,站定在我面前,又把頭湊近手中的衛生紙,吸了一口。接著他伸出手,他想把那團衛生紙給我。​

我不曉得那衛生紙是什麼。​

「剛剛你放草莓在上面,現在都是草莓的香味。」​

噢,是我放草莓在上面的衛生紙。今天我剛回到老家,我帶了幾顆自己種的草莓,想分給爸媽,也分給他。到家的時候他不在房間。我取了張衛生紙,把草莓擱在上頭,放他桌上。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吃。​

所以他已經吃掉草莓了?我很開心。他願意吃代表他接受。可是給我衛生紙是什麼意思?​

他說,好香。「我一進門就聞到草莓的香味。這是你自己種的吧?真的好香,好濃郁。我把草莓吃掉了。這個衛生紙……」他朝我走了一步,手又伸向我,「這個衛生紙好香,都是草莓的味道……」​

他要我聞嗎?​

我看著他手中揉成一團的衛生紙,我有些猶豫。現在這種時候,好嗎?​

那是2020年春天,正是新冠肺炎疫情剛升溫的時候。雖然我心裡知道,滌平日不與人接觸,不與人同桌吃飯,不在外飲食,不與人交談,不搭電梯,不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要說去人多的地方──這樣的他,幾乎沒有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但當他把衛生紙遞給我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這種時候你要我聞你聞過的衛生紙,這種近距離的接觸好嗎?但當我腦袋閃過這樣的念頭時,我又想,如果我真的說出這樣的話他大概會歪頭吧,歪頭的意思是覺得我蠢。​

滌沒有戴過口罩。​

跟滌聊過戴口罩的事,他覺得戴口罩很蠢。「口罩有全部密封嗎?這邊是洞,那邊也是洞……」他用手指著臉頰兩側,描出那口罩無法完全密封的空隙。我試著跟他解釋,這是要減少正面的飛沫。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

「戴口罩要怎麼呼吸?是要我死嗎?無敵星星啦,叫你們吃無敵星星不聽。免疫力提高就好啦。」滌說的無敵星星是大蒜。他每天吃大蒜。​

我說,要每個人都提高自己的免疫力來對抗病毒太天真,戴口罩減少傳染比較實際。他還是一臉不屑。「戴什麼口罩……」他的臉就是那樣的表情。滌確實不需要戴,他沒有與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什麼室外1公尺,室內1.5公尺,對他來說那都還太近。他幾乎不會與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同時在一個空間裡。爸爸在他的房間裡,媽媽在她的房間裡。媽媽走出來在廚房和客廳的時候,滌在他的房間裡。​

真是完全執行防疫期間的社交距離。​

當然,對滌來說不是執行,是需求。防疫距離對他人來說是不得不配合遵守的「要求」,而對滌來說,距離是他覺得自在的「需求」。​

看到歐美國家的民眾就算可能染疫也要去海灘,人與人擠在沙灘上曬太陽喝啤酒互相擁抱,這樣的事在滌眼中大概很不可思議吧?喔不,搞不好滌根本不在意,他似乎不太在意這個世界發生的事。但真的嗎?如果台灣是疫情嚴峻的國家,那滌會有什麼變化嗎?​

滌似乎,沒有因為疫情而有什麼變化;我的意思是,疫情對他的生活沒有影響。對我來說影響也不大,雖然在初期也曾擔心過口罩夠不夠的問題,也感受過不習慣在口罩裡呼吸的感覺,但除此之外實際的影響不大。我是自由文字工作者,又住鄉下,疫情對我的工作與生活沒有太大影響。與其他國家比較,台灣的影響相對也算是小,至少牽涉到生死層面的範圍小,但還是影響了人們的移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以及工作型態──而這些恰恰都與滌無關。​

不搭大眾交通工具就沒有移動傳染的問題;不與人接觸就沒有必須保持距離的問題;而不工作……就沒失業的問題,也沒有在哪裡工作的問題。當疫情對人們生活的影響越大越久,我越感覺滌似乎與世隔絕──與世隔絕,與他身處的這個世界隔絕。在疫情之前他就與人保持距離了,他就自我隔離了,他已經讓自己在家裡的小房間,跟這個世界隔離了十多年。這個世界不論有沒有發生疫情,他都「一樣」,一樣不與這個世界建立連結。他明明跟我同樣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卻像是活在平行時空。​

可是現在,他距離我不到一公尺,拿著剛剛自己聞過的衛生紙要我聞──這個突然拉近距離的舉動,卻因為他的與世隔絕而不需擔心──因為他不與人接觸不與物接觸,不搭電梯也就不會觸碰到他人按過的電梯按鈕、不進商店也就不需要握住他人曾握過的手把;他唯一會去的就是門會自動叮咚打開的便利當店,而且他只在夜間無人時去……所以我根本不需擔心他有感染的風險?所以我可以放心的聞?因為他在意距離,所以現在我可以不用在意距離?​

但究竟有誰會不斷的嗅聞殘留在衛生紙上的味道?有誰會把自己聞過的衛生紙拿給別人聞?他完全用自己的方式活著,在這個世界裡活在自己的世界,像活在一個虛擬的泡泡裡。但如果真的有虛擬的泡泡就好了?他就可以隔絕那些他討厭的聲音和味道?​

他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可是又對我遞出了草莓衛生紙。他對我遞出草莓衛生紙,想跟我建立連結,這是兩年前我無法想像的事。在我與滌還未再次建立連結之前,我們是不說話的,更不要說他現在做出的這個難以理解卻又令人感到莫名親密的舉動。​

人真的可能與世隔絕嗎?我想著。就算他再怎麼討厭這個世界,但他還是讓自己活在這裡?那麼,這裡應該還是有他喜歡的東西?比如,我帶回來的那幾顆草莓,那張沾染了草莓味道的衛生紙?​

他喜歡的方式好奇怪。但他從他的世界伸出了手,想跟我分享草莓衛生紙。他從他的泡泡伸出了手,伸進這個世界。​

我看著他。我接過草莓衛生紙(先確認了沒有沾到什麼奇怪汁液),拿近鼻子聞了一下。果然,有草莓的香味。​

因為我先推開了那扇門嗎?​

──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時代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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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去年5月13日寫的。寫完交稿後,台灣進入了三級防疫警戒,真的是沒有想到,不會想到。但外國疫情都蔓延成那樣,台灣何其有幸能夠倖免?5月15日,在我回高雄的那天,台灣爆發本土確診180例,那時我才深刻感受到在疫情中的無處安放。​

無處安放,於是我又寫了一篇小小的後記,在〈他給我一團草莓衛生紙〉之後,記錄自己無處安放的心情。那時我才深刻體會到我能與滌好好說話,是因為我們拉開了距離。無處安放,我記錄了這樣的心情,但我沒想到那個時刻,是我最後一次與滌活在同一個空間裡。​

去年八月,滌離世。這是五月的我完全不會想到的事,我想他自己也沒有想到。​

我看著《孤絕之島》的封面,黑夜裡亮著一盞燈,有個人站在窗前向外看。滌也經常向外看,但他想的不是想出去而不能出去,他是自願待在房間裡。在疫情隔離大家之前,他就已經自我隔離了;與他人隔離,是滌的日常。​

現在的我回想起他給我那團草莓衛生紙的樣子,他的動作,他拿起衛生紙嗅聞後又遞給我,那麼奇怪,那麼可愛。我奇怪又可愛的弟弟,你是那麼令人難以理解。寫的時候沒想到這會變成一篇紀念文,給我在我心裡面的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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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絕之島》邀請三十四位寫作者,寫下各自的疫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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