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30日 星期日

受苦的倒影 ──── 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 /魏明毅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然而,混亂裡有誠實的聲音,
我珍視它,如同珍惜安定的時刻。

如果你在那樣的時刻遇見我,沒問題,
你可以用瘋癲來形容我,那是貼切的語彙;
但請不要,誤以為在那瘋癲底下,什麼都沒有。

後來回想起來,有哪一次自己不是從那細瑣磨難裡又活了下來。一想到這裡,便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p.206)


什麼是「發作」?情緒是一種發作?「每個人」都有其關卡與難


●「症狀/發作」所需要的,並不總是趕緊刪去以由失序恢復到有序;相反的,它是生命的逸出求生之處──指出那些被普遍略去的珍貴覺知,是檢視生活世界重要且關鍵的線索與證言。(p.234)

● 唯有視情緒為必須捨去的困擾時,人才真正受縛於其中。是人對它的回應方式,定義著情緒將如何作用於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人需借助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灰階意念,去促成意識與行動;人需要節制將自己作為宇宙或世界的中心,既關注到自身且略過自身,那不是克制或忍耐,而是當人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去對身體所寓居的歷史、文化政經有所感知與回應,能動即有機會由中而生。(p.253)

● 當你覺得被困住了,通常代表目前所知道的,不夠回應,那,就去補。用想像,用對生活的在乎,用知識,用你擅長的邏輯、用思考、用知識去補。(p.278)

● 當那或大或小的痛苦回憶在不意之間流瀉而出,試圖即刻揚棄悲傷以追討永恆快樂的意念,不過加深了痛苦的鑿痕。最深而長久的受難,或許並不來自於困頓苦厄的出現,而是在受苦的同時,人盼望那是能揮之即去的夜裡夢靨。

由於本質上的不可全控,生活的真相,相對於恆常不變的單一感受,實則更趨近於五味雜陳。困境之於人,或許並非全然而純粹的深淵。

將度量的尺度收縮地愈小,愈能發現人與困境,是瞬間即變的動態關係。(p.242)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 當小新開口問能不能找我會談時,說的是:「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而不是「我到底怎麼了」。直到第一次談話之後,我才明白這兩句話在本質上有根本的差異──「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指的是在受苦中,人在心智與行動上,決意將自己重新生出來──躍過原本父母臍帶所孕育的第二次出生。

人可回應的方式之一,是取回那直視痛苦的權利,將自己重新生出來──指的不是刪檔重來/return,是立基於對以往受苦的來龍去脈、瞭若指掌後的有意識的即刻重生/rebirth(p.243)


病識感?確診?


● 病識感不該是對應於「心理疾患」的全稱目標。(p.217)

列點式的「症狀」指標,掩蓋著苦難的歷程軌跡──生命如何被平板化與異化推撥到邊緣、如何被主流建構著如死之生。那是生命的所在之處,是對不當體系的吶喊。問題與其構成,需要被指認出來。對於真實情況的不夠了解或有意錯認,強化著原有的歸因謬誤,失去了反省的機會與循線找路。而我們是否已走到將「精神疾患是腦部疾病」視為常識的時刻?當「精神疾病」已成為街頭巷尾朗朗上口、對著苦難朝向齊同的病理歸因時,我們是否已預備好面對集體倒果為因的代價與後果?(p.228)

● 當苦痛被指定為個人、特殊、病態,即預示著普遍的斷裂式理解與不良社會結構文化情境的被漠視。(p.228)

● 自然科學依然難以回應苦難工作與其形貌的複雜瞬變,但卻已然在心理相關領域駐地成神聖地位。(p.013)

●「以指標症狀為判準,形成去脈絡的診斷」無法回應生命在生活世界裡真實的苦境(p.011)

● 像小新這樣一位被診斷為重鬱的「患者」,若在診間內,不被以簡而易之地消去「不美好」症狀為終極目標;在診間外的關係裡,亦並不只是被厚密的同理溫情所呵護包覆、被離地般的病理式分析,而是,被待之以常人──有悲有喜能有所思有所行動,人就有機會在受苦的狀態裡,去決意採取不同行動,逸出社會文化價值所給出的道,返回生命裡的主體位置。(p.247)

●來自幼時的意料之外之苦,與之後可預期的重複受害,兩者看似相同實則為相異二物。它們需要被區分出來,受害者有可能藉由清晰意識的喚醒,離開像是輪迴、百年腳本的受苦犧牲,復原工作才可能真正展開,重新取回能思能動的主體,不需再以淚血去掙/乞他人的情感關照。(p.61)

●大多時候的自傷、傷人、陷落,往往不是一次到位,而是一層一層,推,再推,終成密室裡的悲劇。而密室之成羅生門,是否源於人們的刻板偏執,以致漏問了問題?(p.63)


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


● 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而是來回穿梭於中的念頭,它生衍自過往,被此刻的不意困頓接手出芽。(p.249)

● 尋短,所誠實表述的不是求死,而是尋生──對重啟一個新的生命世界的深切渴盼。(p.252)

● 在痛苦來臨之前,是否果真毫無訊號?若有,它(們)如何被錯過?如何被眾人齊同漠視?(p.055)


標籤,是一種指認,而非認識

● 關於無差別傷殺或家內弒親的追索,若專注依循個人特殊生命經驗,或能獲致極富意義的訊息,但卻必須異常小心,以避免在過程中走進線性史觀,以致過度推演出病理或是個人化的結論,略過了社會生活如何推輾著生命的紋理去向。(p.256)

診斷,並不只停留在片刻的醫院診間或小小藥丸裡,它進入日常生活,建構著孩子如何被他人看待,以及如何界定自己。

● 痛苦與災難,考驗的不是司法與醫療的圈禁範圍,而是島上每一位個人的良善、思辨與倫理行動,能否意識到那資本之網所構築的單薄與荒謬。齊同接手推展社會政治文化成豐厚沃土──一個可納含不同生存方式與生活型態、可接容多樣性生命的喧嘩世界。(p.262)

● 小佑的早年命苦,並不將因他的日漸長大而消逝,他需要能不那麼貼伏資本主義與地方社會所指出以財富證成能力本事的路。如果我能對這位半大不小孩子的受苦有所作為,其中之一方法,是邀請他和我一起──至少在某些時候──能站到他所熟知且習以為常的扭曲世界之外。(p.266)


借用那短暫的關係


● 仍能因專業系統曾經的短時介入而保有其主體、能動。(p.297)

● 面對既單數又複數的他者(p.299)

● 不論知識或熱情獲所有其他良善意念,並不存在「我們」的腦袋心智,而僅存於:在「我」與「那人」之間,我/你/他對你/他/我,做了什麼。(p.300)

● 借用那短暫關係裡的有限權力,心繫眼前對象與其後,並對於自己是否朝向異化保持高度警覺。(p.300)

● 脫離學生身分之後,他的幸運依舊不足與從缺,旋即被市場主導的政經治理劃撥到邊緣,因低勞動力產值而被界定在低微價廉那遠遠的一端,一如既往,強勢主流認定為不重要、被輕忽。(p.068)


偶爾死一下


● 就目前極有限的知識和能力,生命,只有死了,沒有死一死這回事,然而,如若有將死亡擴大定義為「離開身體與意念所仰賴的熟悉地方」,偶爾死一下,在意義上就能達到。它所暗指的是,在眼前生活世界與未知之間,所偷渡而出的餘地。(p.272)


走出對「能人」的單調想像


● 餘裕也許曾經或偶然地現身於財富與聲譽之中,但它始終能落地出芽之處,是人能不斷穿梭、進出「此處」關於勞動市場和能人的單調想像,而抵達那無數次、恆常或瞬間、深意或淺嘗的「那裡」。(p.274)


是否能保持警覺?

陪伴與傾聽是必然的態度,但不應扁平為輕率的反射性結果或隨開即用的罐頭技巧,工作者必須思忖,陪伴傾聽是回應困境的必然,抑或是工作者的責任迴避?它是共面苦澀的必須,還是工作者不知所措所不敢承認的藏身處?(p.215)

艱難之處在於當熟悉權力氣味與遊戲規則後,能否依舊保持警覺以避免循秘徑遁入舒適溫室,將與他人交會時所遭遇的困難,輕舟滑過地,將之撥入「案主還沒準備好」「我不是神」「我的訓練只能走到這裡」「我們能做的只是陪伴」這些言語,須經由不斷來我自我批判與評估的冶煉之後才能給出,而不是由於防衛而自然滑入的平庸。(p.297)

不是旁觀,而是目睹;不是平行,而是交會。我們理當對於安坐舒適溫暖沙發、搖椅,從容聆聽他者的日常苦難,感到不安(p.301)


◆ 沒有人是助人工作者

社安網有關掉落與接住的隱喻,分別快捷地建構與解釋孱弱底層的受助者,所應對於具憐憫又有能的助人者,它框架出界線分明的兩方。(p.304)

「助人」的框架,藏有高貴的俯瞰視角,忽略其社會性,暗自定義為「受助者」個人遭遇,在另一端起造兩個後果──個體能動性的忽略,以及,掠過對政治文化結構所共構之生活情境的反省檢視。(p.304)

相對於傾力織造密實無所遺漏的「網」,此刻需要的是不同的隱喻,以及,習得蹲下與浸入的能力──對於所遭逢、目睹的現象,採取與以往不同的視界,接收但能越過對未知的不安,進而對複數且始終變異中的自身與外部世界全然開放。(p.305)

沒有人是助人工作者──是工作者作為公共事務參與者的角色意識,使得我們有了機會去視見所遭遇的,不是巨石,而是能動的主體。(p.305)

當整體社會仍將精神疾患或弱勢底層界定為社會問題的來源,隨之張開的安全網,不論其處遇介入是來自醫事人員的生理心理介入,或者社工的濟貧,就業促進、安置、家庭維繫與重整,此問題解決的觀點與模式,仍將高度受囿於個人主義。(p.306)

政治經濟性地,集體忽略了苦難的源頭──初級預防工作;失落的家庭情感紐帶與基礎教育系統內稀薄的思辨訓練。異化與本位主義已然俱成具體生存方式與普世價值,社會生活即自生苦難。(p.308)

那站在前頭受苦的精神與肉身,揭露著集體社會需要的動念與反省。(p.310)

這種在工作和生活之間清楚劃上一條線的方法,是如今我還能在這樣算不上健康的世界與工作裡,待上二十餘年的方法之一(p.185)


最後備忘

● 問題叢裡何者是「關鍵」,何者是隨之而起的「煙霧」(p.296)

● 讓經歷慢慢推展出生命的軌跡與氣味,需要的是由時間鍛鍊出來的耐心,而不是忍耐。(p.274)

● 永遠對現象發出疑問,並窮其力探求更清晰而深刻的理解,直至能夠發問。(p.310)


2023年7月25日 星期二

自然的結果

有甜
有酸
有濃郁豐厚
有平平淡淡

有的大
有的小

有的還未成熟就被咬
有的熟透爛掉出湯

有的一斤六十
有的一斤六塊

有人說好
有人說壞

有的結果
有的沒有結果



2023年7月19日 星期三

影子、鏡子、倒影


影子的比喻,鏡子的比喻,不能說得太清楚。倒影也是。倒影是什麼?倒影模模糊糊,卻是真實的反射。但有時我們只看見倒影,看不見真實。雅希葉有一天發現自己的倒影,變成了獅子的倒影,獅子的倒影自己跑來當雅希葉的倒影。這很有趣,獅子死掉了,獅子的倒影感到孤單,於是跑去當雅希葉的影子。但跑去當雅希葉的倒影,為什麼不是變成雅希葉的樣子呢?為什麼是雅希葉覺得自己變成獅子了呢?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穿成另一種樣子,去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假裝成過著另一種生活的人,我的某個不認識的自己,會不會跑出來?突然覺得好像是「演戲」。演戲是不是把倒影中的獅子演出來?把倒影中的狐狸演出來?而現實生活中我們會不會演戲呢?會不會假裝呢?但有時也不是假裝,而是在某個時空下因著某個契機呈現出原本不像自己的自己。

讀完《雅希葉的倒影》的倒影,又回去讀SUZY LEE的《影子》和《鏡子》。《影子》和《鏡子》都沒有字,卻可以看很多遍。繪本有時會被人很快翻過,因為字很少,彷彿字看完繪本就讀完了。但沒有字的時候就只能看圖了,好好看圖。

鏡子是反射,鏡子裡的自己做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動作。小孩第一次看到鏡子,會不會知道鏡子裡的影像是自己呢?鏡子裡有自己理所當然,但如果我沒看過鏡子這種東西,不知道所謂的反射,沒看過自己的樣子,第一次看到自己時,會是什麼感受呢?應該不會知道這是自己吧?因為自己根本沒看過自己啊。但隨著跟鏡子裡的自己相處,會慢慢發現,啊,這就是自己啊。這就是自己,但當我看到自己的時候,就真的認識自己了嗎?認識是什麼?什麼叫做認識?我從媽媽身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有時會不想承認這是自己,但就是看到了,媽媽好像我的鏡子。不站在媽媽面前,還不知道自己是這個樣子呢。我也從其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有的自己讓我很喜歡,有的讓我很討厭。討厭的時候把鏡子打破,那個討厭的自己就會消失了嗎?不會喔,只會變得孤單而已。

影子。影子有各式這樣的樣子。影子有時令你認不出來本體的樣子。影子是幻想,同時是真實的映照。影子要有光,沒有光就沒有影子。人可以沒有影子而活著嗎?那等於沒有光。沒有影子就太可憐太可憐了。

 

2023年7月16日 星期日

想想我好像是個

想想我好像是個還不太確定自己會不會,只因為想試試看,就直接去做的人。現在回想,能跟那些自學生一起上課,就覺得萬分幸運。看到我寫這些話的家長,不曉得會不會想:「ㄟ,原來你還沒準備好就上場了啊?」喔對啊,在帶自學生這條路上,我跟自學生一樣,是靠著自學來的。去想為何要自學?去想自學生需要什麼?去想我與這些自學生之間的關係。

前天跟旻聊天,我們竟然可以一起討論當老師的心情,真是五年前沒有想過的事。我問旻上課的時候在意的是什麼?旻說,他在意的是對方能不能察覺到數學的關聯性:「比如除法跟分數有關,但現在學校的課綱是把除法跟分數分開了,除法是除法,分數是分數。」我說對呀,關聯性是數學中非常美妙的事,但我一直到離開學校之後,某天想著分數跟小數,才赫然發現它們分別是除法的不同表現方式。像是二分之一等於0.5,三分之一等於0.3的無限循環,但意義不同;一個是圓餅切成三等份的樣子,另一個是有著3一直往世界的盡頭(或是沒有盡頭)跑去。

「那你覺得每個人都能察覺到關聯性嗎?」旻說這很難說,像是10乘以24,跟24乘以10有什麼差別,大部分的人可能會回答都是240,「沒有什麼差別。」「但其實它們的意義不一樣。」嗯,我問的是關聯性,但旻舉的例子是意義。所以更擴大來說,其實是能不能明白數學表現的意義,就像是文字表現的意義。

「我在試教時問了學生這個問題。剛開始他也是回答都一樣,都是240。」「於是我就說,這裡有兩個一組的東西,有三組;那裡有三個一組的東西,有兩組,如果乘法表現,要怎麼表現?學生說:「2乘以3,跟3乘以2。」學生說完的同時,就明白剛剛的10乘以24與24乘以10,是一樣的道理:「10個一組的東西有24組,24個一組的東西有10組。」但學校在教乘法時,經常只是計算,並沒有讓學生去理解呈現的意義。

我聽旻舉的例子,我說,你很會引導嘛!旻不好意思地說還好啦。我說很會啊,你沒有直接講答案,而是舉例,讓學生自己去想,去發現其中的關聯性。旻突然正經起來,「我不是要拍馬屁,但上過你的課真的有差。」我笑著說是嗎。「你那時候也是鼓勵我們想啊!」「其實我成長的環境,都很鼓勵我去思考。」旻說。

聽到這裡,我真是覺得自學是一件超美好的事。當然自學不見得都會很美好。但有機會非常美好。

昨天跟朋友晚餐,朋友聊到同事,有許多在她看來很基本的事,對方都不懂得處理。「但同事是頂大畢業的,也都讀過研究所了。」我說這很難說,有些人成長過程中,沒機會好好思考事物的關聯性,做事的邏輯,只是很會讀書跟考試。「如果有人提點他,說不定他還是有機會學習……」這種能力一旦擁有,很多事情就會自己去學,自己打開,就不用別人手把手的在旁邊教,在旁邊扶。我把自己跟旻討論關聯性的對話,分享給朋友聽。朋友說對耶,關聯性或是邏輯,是教育過程中很重要的東西。我又想起魏明毅在書中所提到的「能動」,一旦對方能夠動起來,你就不用一直擔心。「畢竟每個人能夠彼此陪伴的,就是一段路。」

寫完這段紀錄,我找出五年前第一期文字課,當時的白板留影。


2023年7月14日 星期五

以前帶過的自學生

 

以前帶過的自學生 , 現在也在帶自學生了。天啊真是好感動。剛剛看他備課的內容 , 覺得好強好厲害。不是那種難的厲害 , 是認真的厲害 , 邏輯的厲害。看一個人的備課內容就能感受到他的個性 , 是個認真嚴謹的人啊。但我對他的印象是上文字課時在室內跑跳投籃 ? 但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剛剛聽到他對自學生說 : 會不會太累 ? 要不要休息一下 ?



2023年7月11日 星期二

像是小說的詩,寫出自己的赤裸與獨白──讀小令《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


要談小令的詩不太容易。讀的時候可以意會,但要轉成文字來說,很怕說太多,怕那意會到的會溜走或被框架;像是畫,畫說太多,就變成用腦袋理解,而不是用眼睛直接看與感受。那我為什麼又要說?我想試著說那捉住我的原因。

《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我讀了好幾遍。我發現有些詩像小說,也像很短很短的電影。與詩集同名的〈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三段十二句話,像一個極短篇,外出多年回家寄宿的成年子女,只是用詩來呈現。


彌勒在我進門後,沙沙地問
妳在幹嘛。我說我剛去餵魚
我在彌勒的膝邊,對著彌勒的腳底板
解釋自己為何早上十點在吃水煮白菜

彌勒沙沙地說好了沒事。又說
妳過來一下。我夾起菜梗搖晃
妳沒吃早餐?我說我在吃了
彌勒說冰箱的東西都可以吃

彌勒說穿不下的衣服就放在門口地板
我想起餵完魚進門前曾敲敲玻璃缸
說早日成佛啊你們這些傢伙
在魚的世界裡我是否也彌勒

初讀,不確定彌勒代表的是什麼。後來看小令的分享會紀錄,才知道彌勒真的是一尊彌勒佛,這尊彌勒佛在小令家的車庫,肚子上裝了台監視器,而小令就住在車庫裡。當然,監視器不為了監看小令,但小令住在車庫裡就不得不被看到聽到。彌勒等同於監視器,監視器傳出爸爸的聲音,彌勒等同於爸爸。知道後再讀一遍,詩句在腦海中轉為影像,轉為聲音,那些問候與關心,不言自白的親情壓力,子女與雙親的關係表露無遺。

那麼,如果不曉得彌勒就是監視器,就是爸爸,我會怎麼解讀這首詩?「妳在幹嘛」「好了沒事」、「妳沒吃早餐?」、「冰箱的東西都可以吃」,光這幾句,可以感受到那是長輩對晚輩說話的口氣,關係中並非無情,卻也是壓力。三個段落三段對話,顯現出「我」在關係裡的位置,如同魚在魚缸中被豢養。

關於監視器的詩還有另一首,〈彌勒佛的上面還有〉──

在弄晚餐時,彌勒說話了
妳的雜誌和包裹都寄來了

讀這兩句時我起雞皮疙瘩,想像自己獨自一人做菜,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其實不是。他們知道我回家了,好心地透過彌勒監視器對我說話:「妳的雜誌和包裹都寄來了。」一句話,代表的是他們永遠知道我在幹嘛,我永遠被看被聽。

我沉默。我思考
怎麼讓前後這兩台監視器
碎得像餅乾屑而不會太快被發現
我說好。好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我不能多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在自己家但像寄人籬下。

有讀者問小令,詩集中的事件或情節是真實發生的嗎?小令說是,但時間軸不是線性的,有時是將不同時間點發生的事拼貼在一起,重新理解或解構事件對自己的意義。小令透過有著笑臉的彌勒佛監視器,透過與監視器的對話,呈現出自己與家人之間的幽微關係。

當我說小令的詩有小說感,可能是因為詩中的對話有著生活感。而她對場景的描寫,也令我感覺像是電影身歷其境──

她害怕我靠近,撫觸,問牽手
她搖頭,水源路巷子裡一起晚餐後回去
廚房水槽前的她的背影
像是要切一輩子的火龍果給我
冰涼,鮮紅,多子。
我在一旁走來走去不停
像有一輩子晒不完的衣服

(略)

白髮是我喜歡的,但仍會問她
「要不要拔掉?現在嗎?」
愛美又孩子氣的她總說好
只有那時候才好。
只有那時候我可以用掌心覆上她
讓她知道我還在。
拔了五根不捨。說其他下次
一輩子不捨,就一輩子下次

──〈一輩子下次〉

場景顯現眼前,口氣有著節奏與語感,像是小說的詩,寫的是自己的赤裸與獨白。小令說自己很少寫沒有發生過的事,但這些令我有共感的卻不一定非得與作者本人畫上等號,小令抽出來的真實,是心境的描寫。

買菜回來的你
說要一起吃早餐的我們
想逃開的無數瞬間在原地
飽食心悸

──〈飽食心悸〉

一起生活,無法說破的,藏在裡面而非表面的,透過場景描寫,心境描寫,攤在眼前。像是艾莉絲.孟若的小說,那些藏在主角心裡的獨白,他人不會知道的曲折。

妳開始褪去衣物時
我從冰箱抓了顆大番茄
頭轉開有妳的地方
大口往番茄咬去
那是妳
從不讓我那樣咬的大口

衣服沙沙與皮膚摩擦
我喳喳吸吮被咬開的
內裡。
沒有一處不讓我想到妳
籽潮濕的排列方式
籽沉睡的皺褶區間

沒有一處妳會輸
沒有一口我不哭

不是整本詩集都像小說,也不是所有的詩都電影。但她剪下的片刻,每剪一刀都像掀開一層。掀開的當下只顧掀開,看到時卻膽戰心驚。捉住那想要逃走的自己,留下那個正在感覺的自己。

手怎麼這麼冷,不知道
自己的手怎麼會不知道
藉由不能動彈找到一種觀望

──〈光想〉

讀詩,我不會說讀懂,而是讀到。讀到是主觀,如同我讀到小令詩中的小說與電影。





2023年7月1日 星期六

微 ​

小的
小到看不清的
感覺不到的
不明顯的
顯而不明

但存在

細微
一點點
一絲絲
要靜靜地感覺
才能發現
才能感覺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