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gu聽到「狗勾」的時候,耳朵會豎起來。
「ㄟ,你覺得Migu聽到狗勾,是連結到自己還是別的狗啊?」
「別的狗啊。牠是Migu。」
「那牠知道自己也是狗勾嗎?」
「牠覺得自己是Migu啦,是Migu犬。
Migu聽到「狗勾」的時候,耳朵會豎起來。
「ㄟ,你覺得Migu聽到狗勾,是連結到自己還是別的狗啊?」
「別的狗啊。牠是Migu。」
「那牠知道自己也是狗勾嗎?」
「牠覺得自己是Migu啦,是Migu犬。
趁著無雨
拖著行李出門準備搭車
走沒幾步
雨就滴滴答答掉下來了
轉進一戶民宅屋簷躲雨
那小塊剛好容納我和我的行李
門的縫隙裡有
小小庭園
我看著透著微光的窗
屋內有人還是沒人呢?
如果這時突然有人出來
發現我站在他家門口
會有什麼反應呢?
出來是老人還是小孩?
男人還是女人?
說的第一句話
會是什麼?
我看著天上掉下來的雨
我時間很多
我站在那裡慢慢的等
慢慢的想
雨越來越小了
我還來不及想到結局
雨就停了
最近與人談的話、所讀的書,恰好都回應了自身的狀況。但與其說恰好,不如說是自己尋求。我意識到自己的不確定與不足,我讓自己去聽真實的聲音,而當我聽見時卻因當下的穩定性不足,而感覺溺水。我知道那是因為自己處於脆弱,於是經不起輕輕的打擊。輕輕的,一點都不重,但脆弱時只要輕輕一敲也會破。而脆弱始於信心不夠,信心不夠始於能力不足,而能力與認識有關、與練習有關,當認識與練習的時間都還未達到某條線時,沒有自信是自然的,害怕是自然的,感到不安是自然的。
我慶幸我明白自己的脆弱,明白自己的情緒,因此只是感覺溺水而不是真的溺水。
就像學衝浪。儘管我沒衝過浪。但我想像衝浪得認識自己的身體、認識浪板與浪。因為不熟悉而跌入水裡是常有的事,不用想得太嚴重。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厲害,一出手就能駕馭不夠熟悉的題材。而形式,當我回頭想形式,我發現那不確定感起於內容軸心的不確定,當軸心還無法確定,形式自然無法確定。形式隨機能而生,我不是這樣告訴自己嗎?
而我也意識到自己前一本書寫得太順了。順不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但不順時便開始自我質疑,擔心自己是不是只能寫「某一種東西」。在討論書稿之前我便如此擔心,而那擔心是因為我怕找不到方法。現在,我隱隱約約知道方法了,而這得歸功於一起討論的朋友,W抓大且客觀的分析與比喻,讓我看見「噢,原來是這樣啊……」
瞬間我也看懂該如何去拆自己的內容,該怎麼抓出軸線、支線,如何融合與修改。雖然還只是大方向,但至少有了大方向。當然實際執行起來搞不好又會陷入另一種焦慮,但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原本的不安。原本的不安是知道它不夠,卻不知道該如何讓它夠。知道自己不夠好,卻又想聽到別人說好,但不夠好的時候怎麼可能會聽到好,就算有也只是安慰。真正的好是不用聽別人說自己就會知道,我說的「好」不是一定會被別人稱讚的好,而是一種對自我的了解,自我的篤定。
當自己不夠篤定時,反而會感到需要他人肯定。我不否認聽到他人肯定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但這仍舊建立在自我肯定上。若我沒有自我肯定,他人肯定永遠都是浮的,不會成為基底。
「我們總是在『肯定』,與『不需要肯定』之間拉扯矛盾。」「真正的信心是能活在不確定中。」鄧九雲說。
「取回那直視痛苦的權利,將自己重新生出來──指的不是刪檔重來/return,是立基於對以往受苦的來龍去脈、聊若指掌後的有意識的即刻重生/rebirth。」魏明毅說。
這像是日劇《重啟人生》,不是毫無所知的從頭來過,而是在「看過自己」後,決定該如何走下去。而現實中的重啟,是不糾結於過去,若此刻已經看見,儘管未來如何仍舊未知,但可以從此刻開始。
T說,寫作者總是在承擔不確定的壓力。我說確實,如果想繼續寫下去,就必須承擔,「承擔不了就是,寫不下去。」這無關好壞,就是一個結果。想寫,就必須承擔。
「每次都超越自我百分之二十的困難度,是創作者的樂趣與自我挑戰。」周慶輝說。我不敢說是樂趣,但確實是自我挑戰。可這困難度感覺不只百分之二十。
在不確定中,會感到不安,不安時就想逃開。但真正的篤定不是逃開,而是去看那個不安,為何不安。若看不懂就請朋友幫忙一起看。雖說是自己尋求,但我仍然感謝我有許多朋友。許多朋友,不是指很多的意思。而是我竟然能有這些朋友,何其有幸。
眼睛看到的世界
跟相機看到的世界
是不一樣的
相機看到的世界
跟眼睛看到的世界
是不一樣的
兩句話雖然只是顛倒
但意思是不一樣的
人看到的世界
跟眼睛看到的世界
不一樣
這個人看到的世界
跟那個人看到的世界
也不一樣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然而,混亂裡有誠實的聲音,
我珍視它,如同珍惜安定的時刻。
如果你在那樣的時刻遇見我,沒問題,
你可以用瘋癲來形容我,那是貼切的語彙;
但請不要,誤以為在那瘋癲底下,什麼都沒有。
◆
後來回想起來,有哪一次自己不是從那細瑣磨難裡又活了下來。一想到這裡,便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
──魏明毅,《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
我看著今天的早餐水果
想著
要怎麼形容它們的顏色
這是木瓜橘
紅心芭樂紅
紅心芭樂綠
盤子是橄欖綠
可是
你用木瓜橘形容木瓜橘
沒看過木瓜的人
無法想像你說的顏色
那這樣我要怎麼形容木瓜橘?
就是那個橘色啊
不是橘子的橘
不是柳丁的橘
你又提到柳丁橘和橘子橘了
沒見過柳丁橘子的人不就無法想像?
真是沒完沒了
要寫出顏色好難喔
要寫出味道好難喔
要寫出感覺
給不知道那種感覺的人知道
可能嗎
一個小孩未曾經歷沮喪
「沮喪是什麼?」
而那些經歷過的
有時卻也
說不出來
讀完神小風的新書,喔不,是許俐葳的新書(雖然她們是同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要叫「許俐葳」而不是「神小風」,這是我第一個問題。但我是覺得,叫許俐葳,好像更能讓我貼近這個故事,好像是一個普通人寫的故事,一個普通女人與有婦之夫外遇的故事。但這樣的故事不是很多嗎?不倫題材的小說不是很多嗎?有需要再多寫一本嗎?
書名叫做《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剛開始我一直記成《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祕密》,如果是小祕密就普通了,但小問題就不普通了。不倫是祕密,外遇是祕密,祕密令人痛苦,祕密令人與世隔絕。「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寫。我忍不住想,這部以第一人稱「我」為敘述的小說就是「我」寫的,「我」給了我的不倫對象一個名字叫查理。這很有一種後設的味道,但不無可能嗎?「我」就是作者的投射,把不好說不能說不好問的「問題」,關於婚姻、情慾、愛,關於出軌,那些從前聽到無關痛癢但當人涉入其中便切身相關的,一個一個問題,問出來。
而我讀完之後,也忍不住問了一些,小問題。
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
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
▌小問題1:不倫這事,會跟著哪個ㄊㄚ?
「婚外情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但這事大概一輩子會跟著『她』吧。」
「不會吧,這種事情,他是男人,又是教授級別,能受什麼了不起的影響?」喜德說。
喜德跟「我」說起一件婚外情。「我」認為婚外情這事大概一輩子會跟著「她」吧。但是這個「她」指的是「跟人外遇的第三者」?還是「老公跟人外遇的老婆」呢?以讀者的角度來看,其實都有可能。不過,婚外情這種事為什麼不會跟著「他」呢?為什麼不是跟著那個「外遇的老公」呢?因為他是男人就不會跟著他?但真的不會跟著「他」嗎?還是說,就算跟著他也沒關係?
三角關係,站的位置不同,被跟著的結果就不一樣。我發現「這事大概一輩子會跟著ㄊㄚ吧」這句話,竟然有三種解讀;如果是用「聽的」,不是用「看的」。在對話中,不會知道對話裡的ㄊㄚ的性別;但寫的時候,可以呈現ㄊㄚ的性別。
可是身為一個寫作者,遇到書寫對象是女性時,到底要不要用「她」?是一個持續困擾我的問題。以引用的段落為例,當然是用「她」比較好,這樣才知道句子裡的ㄊㄚ是女的,就算搞不清是老婆還是身為第三者的女學生,至少會知道不是那個身為老公的男教授。
但在其他不特別需要指稱性別的時候,我一直有點抗拒用「她」。因為不需分性別時,「他」這個字,可以指男的也可以指女的;但在分性別的時候,「他」就被男性拿去用了。總覺得應該要有三個ㄊㄚ:指稱男性的「男也」、指稱女性的「女也」、以及有男有女的「他們」,這樣不就不會令人困擾了?
▌小問題2:如果沒有結婚就沒問題了?如果是開放式關係就沒有小房間了?
「我」在成為第三者後,才真正認識到「所謂婚姻,究竟是什麼呢──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它絕對不只是一紙契約罷了。」
「我」發現自己是系統以外的、制度以外的。但如果查理沒有結婚,就不會有問題了嗎?「查理總是說『我』,而我知道那是『我們』,那個我們絕不是我。」有問題的不只是沒有婚姻契約,而是「我」不是對方的「我們」,我進不去「我們」裡面。
可是,「我」真的想要結婚嗎?「我只是希望我夠好,好到讓你可以選擇我。」「我」並不真的想跟對方結婚,「我」只是想要成為「被選擇的一方」。「我」並不真的想生小孩,但「我」希望成為「對方願意跟我生小孩的一方」。
這讓我想起《台北女子圖鑑》。之前一直有點不太明白,邊看邊碎唸:「林怡姍自己也不是真的想生小孩,但聽到男朋友說不想生,又抱怨為什麼他不願意跟她生,真是莫名其妙。」現在我懂了,因為她覺得對方沒有為她做出她想要的選擇。還有一集是,林怡姍的對象是開放式關係的已婚人士,這代表對方的伴侶知情同意;知情同意,聽起來應該自由自在,但林怡姍跑去找對方的伴侶:「你如果不愛他,你們可不可以離婚?」對方伴侶回答:「如果他要跟我離婚,或是去跟其他任何人結婚,我都不會阻止他。你或許可以想一想,他為什麼不這樣做?」
所以重點不在對方是否結婚,也不在對方是否有伴侶,而是認為「自己不是對方的選擇」。但是,自己真的不是對方的選擇嗎?他不是選擇跟你談戀愛嗎?他不是選擇跟你做愛嗎?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有種叫做「嫉妒」的東西,發生在自己得不到的時候。
與其說因不倫而痛苦,不如說,是因那些得不到的。而那些得不到的,也存在所謂的正常關係裡。正常關係裡也有得不到卻不能說的、不好說的、覺得被關起來的東西。《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所揭示的那些小房間與電梯,不只存在不倫關係裡;正常關係裡也有屬於自己的小房間,也有屬於自己的電梯。
▌小問題3:等你收到起訴書就知道了?
小說中有一段,「我」的朋友知道了「我」跟有婦之夫外遇,他說:「等妳收到起訴書就知道了。不要覺得我在恐嚇妳。上法院非常可怕,非常。」
嗯,通姦不是除罪化了?是要起訴什麼?
我查了一下,原刑法第239條:「有配偶而與人通姦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其相姦者亦同。」除罪化除的是這條,原因是違反性自主。於是有人在網路上問,那這樣如何保護伴侶的權益?就有律師給建議啦,刑法第240條的「和誘罪」:「和誘有配偶之人脫離家庭者。」換句話說,如果第三者有引導外遇方脫離家庭的企圖,就可以用這條。但律師又說和誘罪很難證明,因為外遇多半是兩情相悅,而非只因第三者。嗯,那搬出這條好像有講跟沒講一樣。
律師又搬出民法的「侵害配偶權」──民法第184條第一項規定:「因故意或過失,不法侵害他人之權利者,負損害賠償責任。」律師補充說明,這裡所說的「權利」包括「配偶權」,而法院裁判中經常將配偶權解釋為婚後應對伴侶有忠誠的義務。
這讓我不禁想問,什麼叫做「忠誠」呢?性的忠誠還是愛的忠誠?「愛」又如何用忠誠來規範呢?而既然通姦都因性自主而除罪了,那麼愛呢?愛不是更該自主?或是說會愛上誰,由不得己,那不就更無法規範了嗎?
那這樣,婚姻到底保障了什麼?
▌小問題4:「我」愛查理嗎?
小問題讀完後,我在想一個問題──從頭到尾,「我」問過查理愛不愛我;但「我」有問過自己,「我」愛不愛查理嗎?我會濕,會想要,會嫉妒會流淚,會痛苦,但這就是愛嗎?但這不是愛嗎?
在這之前好像得先問:「愛」是什麼?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6806?loc=writer_001
在比較兩部「造后者」的差異之前,我想先說說兩者的相同。
韓劇《造后者》與台劇《人選之人──造浪者》(以下稱造浪者)都以選舉作為題材,「我方」陣營推出的都是女性候選人,幕僚都是「造后者」,兩邊都有性別議題。但我想特別談的是──它們都處理了「在大局面前,守護那些很小的事」。
其實我之前很少看韓劇,最近才開始看,連續看了《黑暗榮耀》與《造后者》。一看覺得不得了,韓劇是不是很愛「正面對決」?復仇前先跟敵方陣營預告:接下來我要出手了,請小心接招。宣告完畢後威風凜凜地離去。
韓劇《造后者》有明確的敵人,敵人是超級無敵大財團,犧牲勞權草菅人命,並以黑金入主政治,劇情某種程度反映了社會現實,現實中平民百姓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被打被壓,《造后者》的戲劇化展開便成了出口。當然,我方陣營造后成功之前必有磨難,這磨難就是在選舉面前,候選人是否要為了大局,犧牲那很小的事,很小的人?
《造后者》其中一段,市長候選人吳景淑與幕僚長黃導譆的對話:
吳:「為了多數人的幸福,踐踏少數人的生存權,就是被允許的嗎?」
黃:「吳景淑,你不是哲學家,而是一個選舉在即,必須活在現實的政治人物。」
吳:「不放棄任何一個人,不放棄那些即使要失去一切,仍相信我,一直追隨我到最後的人,守護好這些人,才是我的政治。」
這段對話真是令我情緒激昂,儘管明白現實中多半是倒過來,任何一個想選贏的人都會「以大局為重」──因為只要沒選上,什麼改革都談不了。但劇中吳景淑竟然為了維護一個昔日戰友的命運與名聲,準備發表退選聲明。當然,真的退了就沒得玩了,守在螢幕前的我等著劇情接下來要怎麼走,果然在關鍵時刻出現了關鍵人物掌握了關鍵錄音,局勢瞬間翻盤。
真是,與現實不符,但大快人心。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人需要韓劇,現實中無法實現的、不能被滿足的,必須靠劇來補──看著候選人摸著自己的良心做出選擇,因著良心而有貴人相助──那種讓人能夠繼續相信正義、相信有更美好的未來,是這類韓劇存在的重要原因。
但《造后者》中更美好的未來,是「他人」給的希望。相較之下,台劇《造浪者》也處理了「在大局面前的小事」,但這個守護小事的人,不是某個有權勢的人,不是某個重要他人,而是「每個面對小事的自己」。
《造浪者》沒有明確的敵人,敵人不只是民和黨;那個跟你說要以大局為重的,經常是你的上司、同事、朋友、家人甚至是自己。在大選面前,家庭生活是小事,伴侶的需求是小事;在大選面前,性騷擾是小事;在大選面前,個人的公平正義是小事;在大選面前,你對議題的真實想法是小事。每個人在大選面前,就這樣退退退,不一定是別人逼你,而是你自己也逼退自己。
第二集翁文方與陳家競在 KTV,兩人醉得一搭一唱,看似胡言亂語的對話,帶出的卻是在大局面前被忽視的小事。陳家競抱怨老婆為什麼還要工作:「我養她就好了啊!」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他說不出口但他心裡就是這樣想:「我的工作真的就比較重要啊!」「畫插畫,畫插畫台灣會變好嗎?」在選舉面前,家庭是小事,但他也不是不顧家的男人,他說:「我都有做家事耶⋯⋯」翁文方要亞靜做性騷擾申訴卻被主管摸頭,她在 KTV 喝到醉,卻越醉越清醒,她打電話給亞靜,要亞靜不要就這樣算了。
「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
這句經典台詞,就這樣從劇中蔓延到戲外。我們不要,因為說了也沒用就算了;我們不要,因為做了也沒用就算了;我們不要,因為這世界的潛規則,因為長久以來都是這樣,因為預設的結果,就不說不做不動。
那麼,翁文方要亞靜不要就這樣算了,迎來了更好的結果嗎?
這是這部戲我最愛的地方,當我們努力去說,努力去要,卻不一定能得到最想要的結果。它叫你不要放棄,但同時又揭出現實面給你看;它不灑狗血,不是你努力就能獲得勝利。在《造浪者》中,你看見每個人的理想與妥協,沒有全壞全好,每個人都有黑色跟白色,更多的灰色。
在大局面前,當你看見社會現實,但自己身上的現實也同時存在,你如何做選擇。決定發聲,或是靜默,沒有標準答案,但這每一次的選擇,都決定以後的自己。
《造浪者》的編劇簡莉穎,在臉書上有這麼一段話:
「你有一個很大的好奇想要去探詢,你想知道某些人遇到某些事的時候會怎樣反應,想知道體制跟人的關係,想知道人在哪些時刻會失望會戰鬥。戲劇是透過角色的行動來靠近你的好奇的過程,它可能不一定會有答案,但如果寫戲只是為了情節而情節,沒有對人的探詢這個過程,一切就會變得很無聊。」
有朋友說《造浪者》相較於韓劇,容易猜到劇情,我大概理解他的意思。《造浪者》不像《造后者》那樣高潮迭起,但對我來說,我卻很難猜到接下來的發展。我所謂的發展不是指大劇情,而是那當中每一個角色在面對兩難時,他們究竟會向左還是向右?這很難猜,因為都有可能。當蔡易安在面對昔日戰友的挖苦時,他到底會不會爆衝?趙蓉之發現自己的父親外遇,知道亞靜接近她是為了利用她,接下來她到底會怎麼做?而不管她最後是選擇顧全父親,還是自己心裡的聲音(而那心裡的聲音肯定不只一個),都極有道理、情有可原。每個人的選擇不是單純的不顧現實只管理想,這齣劇把這種狀態處理得很細緻。於是看的同時,問題會回到我身上,我會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是我,會怎麼做?」一部戲就這樣延伸到生活。
最後,我忍不住要說,本劇台詞之流暢順暢自然不卡不尷尬,是我看過的台劇只有數一沒有數二,甚至,自然當中還帶著一點劇場感。翁文方與陳家競那段在 KTV 的「算了……」「不能算了……」「算了……」「不能算了……」好像在各說各話,同時又在對話,不管是內容還是節奏都好好看好好聽,我忍不住一直 repeat。
──發表於釀電影
「就當這一生
只有這一次」
我跟著她的字,就當,只讀一次。跟著她的字,去到她帶我去的地方。我跟著,然後流了進去。唉唷威呀,唉唷威呀。
◆
〈飽食心悸〉
戶頭究竟剩多少
一緊張
就對萬物尊敬起來
罐頭、貓砂、衛生棉
這些我們都沒買
我們只產生注意然後離開
注意到一隻蜘蛛
在高樓紗窗外爬行
下方車流不斷朝前織去
不該習慣的就不該培養
需要依靠的就需要一起繳械
矮化的白玉蘭旁有絲瓜藤蔓攀爬
甩開腳踝傷口上的蒼蠅
忽然間什麼都有了
包含全面性疑惑
買菜回來的你
說要一起吃早餐的我們
想逃開的無數瞬間在原地
飽食心悸
──小令,〈飽食心悸〉。《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
◆
「出版這本詩集,就像幫自己剃光頭。本人如願看到自己的頭型了,卻像這本詩集,每看一次都心頭一驚:這誰?」
小令在出版後記中這麼寫著。讀的時候我也這麼感覺,好赤裸。我沒有寫過這種東西,不會,也不敢。
我後悔沒買這本詩集,而是讓她送我。
➊
▍九:
妳的創作是怎麼誕生的?詩起於一個聲音?一個句子?故事從生活某些微小的經驗開始?
▍瞇:
創作起於感受,但感受不一定能是創作。當感受或想法,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文字或聲音,就會出現。但創作形式不同,誕生的方式也不同。詩起於微小的感受,微小的發現,幾乎都是當下誕生,然後就生完了。而長篇多半是想處理一個龐大且複雜的什麼,需要很長的時間,這個時間不只是寫作的時間,還包括認識它的時間。
詩像是速寫。長篇像是文字紀錄片,沒有拍完之前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➋
▍九:
寫作歷程裡,有因為遇到其它作品(包含文字、影像等各種形式)對自己產生重大的影響嗎?
▍瞇:
特定作品,一時之間沒有跳出來。所有曾讀過看過的作品,都是一種累積。累積成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但後來想想,想到了幾個。第一個是村上春樹所描述的一種狀態。
「不過坦白說和說明真實又是兩件事。坦白和真實之間的關係,就像船頭和船尾的關係一樣。首先是先出現坦白,最後真實才出現。那時間的差異和船的規模成正比例。巨大事物的真實比較不容易出現。也有可能要等到我們這一輩子都結束之後,才好不容易出現。」
──《尋羊冒險記》
「但是,要說得坦白真誠,卻非常困難,我越想說實話,正確的語言就越沉到深沉的黑暗裡去。」
──《聽風的歌》
村上經常描述一種,想要努力說,卻說不清楚的狀態。他所描述的這個狀態,似乎無形中影響著我。說是無形是因為,不是明顯的重大影響,而是當我回想,我發現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在意「說」這件事。與其說是「說」,不如說,想要被了解。每個人都想要被了解,每個人都在努力地說,但有時卻越說越遠。要怎麼樣才能好好地傳達呢?要如何才能真正地接近自己與接近他人?要如何接近自己真正想要傳達的東西呢?
目前想到的是這個。之後若有想到其他的,再說。但有個另外想說的東西,與其說重大影響,其實許多或大或小的影響,比如從小到大讀過的那些,看了可能都忘記內容的小說,毫無壓力的閱讀,從小就這樣一本一本,只要有書就讀的習慣,或許是我小學就想寫小說,但至今還未寫出過一本小說,卻寫了一些其他東西的原因。
➌
▍九:
記得為了寫《女二》最後那場「家族排列」,查資料的時候有看到妳因為寫滌,也有參與過?能和我分享一下那次的經驗嗎?
▍瞇:
我不確定你查到的資料是什麼,我沒有參與過家族排列。倒是聽過身邊的朋友提起過。雖然我沒參與過,但讀《女二》時讀到黃澄觀看自己的家族排列時,我跟伴侶說,有點難理解。伴侶問為什麼。
我說,台上的人只知道自己代表誰,卻不清楚其中的故事,「那這樣他們是如何感覺到憤怒?或是沒有感覺?這些為何可以代表黃澄的姐姐與媽媽的感覺?」「他們是如何決定自己要走往其中一個角色?而另一個角色是如何決定要把對方推開?這是『他們自己』當下的反應嗎?如果是,為何可以解釋為黃澄家族角色的反應?」
伴侶說,你可以把它想成是心理諮商。我說,我知道家族排列會被用來做為心理諮商,但我還是不懂。
我查了一下家族排列的維基:『在安排代表的位置,以及後續的步驟中,特別強調直覺。這是為了利用精神病學家 Albrecht Mahr 所描述的認知場(Knowing Field)[1]。認知場可以引導參與者感知到並用語言表達出他們所代表的那個真正的家庭成員的感情和感覺。現在還沒有完全理解代表為什麼能夠感知的機制。代表對其所代表的人只有一點了解或根本就不了解。儘管如此,代表通常能體驗到對系統排列有用的感情或生理感覺。』
假設家族排列如維基上所說「代表者能夠感知自己所代表的人」,那麼這件事對我來說,是超過理解範圍的。
你所接觸的家族排列,是如維基上所說的那樣嗎?如果是,你是如何解釋與看待?
➍
▍九:
得到年金之後,有東西改變了嗎?更加確認的又是什麼?
▍瞇:
有喔,以前不怕寫不好,現在怕寫不好?XD
這樣說好了,寫滌的狀態很特別,它幾乎是,不用想怎麼寫。不是說寫的時候沒有思考。寫的時候不斷思考,但不是思考怎麼寫,而是只要思考那些我在意的,把它寫出來。那時唯一要想的只有,該不該寫?以及,要用小說包裝?還是直球以非虛構對決?
而正在進行的新的書稿,我就怕寫不好。這次的題材對我來說,很近卻又陌生。但這樣想想,滌不也是跟我很近我卻陌生的人?
很近卻陌生,這是我想透過書寫來接近的原因。但很近卻陌生,不足以讓人想要去寫,多的是很近卻陌生的事物(比如鄰居?)。所以還是因為對自己重要,因為某個刺點,讓我想要去寫。
但新書稿的挑戰在,那些想要接近與認識的,有些並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接近,比如我的三叔公已過世,我要寫他就只能「聽說」,或是看他的攝影集,看跟他有關的書籍與報導。我可以感覺到我再怎麼接近都不可能像我接近滌一樣。但這也是一種現實,現實就是我不可能跟任何書寫對象都那麼近。這也包括了受訪者,書寫者與受訪者的關係,與不同的受訪者又會有不同的遠近,這些距離都會影響寫出來的東西。
「有東西改變了嗎?更加確認的又是什麼?」
更加確認的是,我希望自己能夠是,不再是靠不得不寫,而是想寫就能寫,知道該怎麼寫;在認識自己的性質、優點與缺點之後,去面對自己的缺點、那些不足的,還沒有能力處理好的,去看見它們。更加確認的是,第二本長篇我極有壓力,我希望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寫好,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夠格的寫作者。
但很奇怪,寫詩時我不太會這樣要求自己,比較隨心所欲。。
➎
▍瞇:
寫年金的那段時間,你的生活與工作有什麼樣的改變嗎?寫長篇與寫短篇,工作方式有差異嗎?你有固定的寫作時間嗎?
▍九:
年金第一階段是四月一日公布,好險不是愚人節的遊戲。隨後沒多久,全台就進入疫情三級警戒。當身旁演員朋友全在焦慮與不知所措時,我心裡卻明白這將會是我前所未有專心寫作的機會。於是接下五個月的時間,就進入完全封閉的《女二》書寫。沒有任何時間表,是睜眼就寫,寫到閉眼。卡住什麼做夢都在解決。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幸運。
目前對我來說,只有長篇需要特殊安定狀態,排除萬物。短篇依然可以在生活中見縫插針,若單純投入書寫反而會截斷那些意外的靈感。
➏
▍瞇:
《女二》當初給計畫時,篇章與大致的情節設定都安排好了嗎?還是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女二》的成品與你最初的設想接近嗎?過程中有出乎意料的發展嗎?
▍九:
篇章大致安排好了,成書後只多了一個章節。因為這是一個線性的故事,所以脈絡很清楚,俗氣地說,我為黃澄設定了她的「女英雄之旅」,有點不太典型就是了。成品最出乎意料的就是字數了。因為沒寫過長篇,對字數不敏銳,當初想一年能寫完十萬就很不錯了吧。寫到三分之二就發現,恐怕得超過很多。
意外的部分比較是對我個人的影響。在寫家族排列時,忍不住審視自己家庭的關係。上面妳理解的沒有錯,但「家族排列」的經驗就是理解再多不如體驗一次。那是非常難以言述的特別經驗。
➐
▍瞇:
你說自己演黃澄年紀太大了,但書中的黃澄一直到三十多歲,所以應該還是演得過?XD像金泰梨在韓劇《二十五、二十一》,就從十七演到三十幾。好啦其實我是想問,如果真的有機會改編,你真的不想演黃澄嗎?還是你想演其他角色,比如黃茜?
▍九:
其實無論身為演員還是觀眾,我都更喜歡能將「扮演」降到最低的寫實表演。因為「扮演」讓觀眾對演員產生「殘膠」,分散對「角色」的專注與投入。一個四十歲的女演員再怎麼保養得宜,也不可能比二十歲的演員更像二十歲(透露年紀的關鍵其實是眼神,稚氣的青澀與成熟的深邃那種細緻幽微幾乎是演不出來的)。就算執行得不錯,到時觀眾(甚至是評論)會過度關注在「技術」層面的東西,譬如演員年齡區隔做得很到位、保養得好好喔毫無違和等等,反而模糊了「故事」的本質。
我想演的是黃茜。她才是我現在這階段想要探索的角色。對婚姻、家庭、存在以及人生的遺憾。某方面也希望能繼續補足小說中黃茜沒說到的部分。
➑
▍瞇:
讀《女二》時,覺得演戲這條路真是太難了,我想起日劇《喜劇開場》,「繼續是地獄,放棄也是地獄。」但還好《女二》有個不是地獄的結局,黃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角色,回到了「自己」。那麼在現實中,你面對演戲這件事,你曾經歷過「繼續是地獄,放棄也是地獄」的處境嗎?你如何去面對那樣的處境
▍九:
我想地獄似乎不該是一個比較級,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喜劇開場》描述的很精準,就是這種進退不得把我逼向了《女二》。現在依然不確定該如何面對,但感謝我學會並擁有「創作」這個能力。
➒
▍瞇:
最後忍不住還是想問:鄧九雲是本名吧?但怎麼聽起來就很像藝名或筆名?(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問題)
▍九:
是本名。就是因為太像藝名或本名,當初沒想過要另外取一個。也不太敢,因為我爸很驕傲給了我這個響亮的名字。但現在有點後悔沒讓自己擁有另一個身分。
雖然知道每個創作者都在「爬行」,但看到妳說怕自己寫不好,感到好欣慰(?因為最近我在寫新的故事,卻發現可能因為磨練了某種技術與耐力,反而開始綁手綁腳。儘管寫《女二》時也怕會寫不好,但那恐懼不一樣,單純是怕錯過這機會。現在是恐懼像妳說的究竟「夠不夠格」?有些人把《女二》直接與我的經驗劃成等號,這樣的解讀似乎把作者的「經驗」遠遠壓過「創作」這件事。因此這「之後」似乎成了關鍵。所以會開始「怕」。
但話說回來,我一直以來,都是靠這種「怕來怕去」的推力走到今天的。這樣想,就不怕了。
(聊完後,我們又私訊談了手中的書稿。我很想開啟另一個對話:關於虛構與非虛構。這一直以來都是創作裡讓我又愛又恨的東西,那些最好只有作者知道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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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滌這個不正常的人》二十屆台北文學獎年金得獎作品
《女二》二十三屆台北文學獎年金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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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個月PO了《女二》後,結果就認識九雲了。九訊息問我要不要玩五問五答?我說好喔,等我手邊書稿完成就可以來玩。本來以為會是很輕鬆的問答,沒想到兩個人都寫得好認真?寫得好長 XD 而九的提問也讓我去想一些很深的東西,尤其是那題:「得到年金之後,有東西改變了嗎?更加確認的又是什麼?」
PO完後兩人各自貼在自己的臉書上。我貼的又收到部落格抽屜來。
1. 最後一集看到哭。各種原因的哭。生氣的哭,辛苦的哭、激動的哭、被安慰的哭,覺得有希望的哭。
2. 真的是,好久沒有看到這麼令我激動的劇,不論是台劇日劇還是韓劇。
3. 同樣都是Queen maker,卻很不一樣,太不一樣。
4. Timing抓得超好但完全不膩完全不油。把小事拍得好好看。沒有令人尷尬的過場或讓人出戲的對白。
5. 但令人激動的不是因為技術雖然技術很重要而是那個更裡面的東西。
6. 編劇超強導演超強演員超強美術超強所有的本劇的造浪者都超強。
7. 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都跟台灣的未來一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