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1日 星期四

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書寫是一種艱難,創造都是這樣的。

你進入一點點,再一點點,理解由點變成線,你試圖掌握他目前的形狀,你破壞,你在對現有的破壞中完成了創造,人家說那是創意。你意識到了,你參加文學獎,你開始發表,你覺得那是好玩的遊戲,你可以的,但也就是可以而已。你開始深入,然後,就憋了。就怯了。你追求完美,你不停更新,你抄寫,你閱讀,你更加閱讀,你開始在乎字的擺放,句子的短長,知輕重,講鬆緊,在虛與實之間拿捏,意有所指,若有似無。但你也越來越遲疑,你懂得越多,寫得越慢,你開始質疑,你連自己都質疑,而當你有一點點的篤定,換成別人不理解,他們開始不懂你了,連你都不懂自己了。其實你跟他們一樣的困惑,這樣寫是對的嘛?我該停在這裡嘛?但停下來就是衰落,可若一直前進,為什麼用那麼多力氣,卻只往前一點點呢?

啊,我明白人類第一次進入宇宙的感覺了,那樣的景色,迴旋的星雲以及失去了空間向度無限沿展的四合八方,「我知道你們也害怕,可是,這也是我的第一次啊」——終究,寫作終究成為孤獨的遊戲。孤獨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陳栢青,《大人先生》後記節錄



2023年9月18日 星期一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


  「鹽澤,跟你說個祕密吧──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

──松本大洋,《東京日日》



忘記是幾月,讀完《東京日日》。讀完時好捨不得,什麼時候才能等到第二集?還未翻開時,我以為這是一集就結束的漫畫,但明明人家封面上有個「1」。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的漫畫給人的感覺都是空蕩蕩的。」

鹽澤這樣對長作說,我讀到時心臟快跳出來。現實世界真的有編輯會這樣對作者說嗎?尤其對方是人氣漫畫家,這種情節大概只會出現在漫畫吧?像是《響──成為小說家的方法》,裡頭也有這種指著人氣作家劈頭就罵的情節。不過,這位鹽澤先生客氣多了,說完後補了一句:「啊……抱歉……這畢竟只是我個人的感想……請不用太過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尤其當對方說的,作者自己本身也知道。

「空蕩蕩……?拎北才想要哭哩……還用得著你說……我當然也……」長作心想。

我當然也什麼?廢話,我當然也知道自己的作品空蕩蕩,還用得著你說?我可是作者呢!自己畫的東西自己知道。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道;明明是那麼回事,卻假裝不是那麼回事。要等到有人直白的說出來,說出大家都知道但不敢說的廢話。「還用得著你說……」但沒有人敢在長作面前說。

這種廢話不是既存事實,是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但沒人敢說,因為不容易說,但編輯鹽澤說出來了。這種是沒人敢說的廢話。

還有一種是,明明大家都知道,卻經常忘記的廢話。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立花老師這樣對鹽澤說。

廢話,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誰不知道,還要你說。但這個大家都知道的廢話,卻經常被忘記。這種廢話是既存事實,但不一定不用被說。而最有力量的廢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卻經常忘記。直到有人說,才突然醒過來,對耶,是耶,是這樣沒錯。

對編輯來說,對漫畫家來說,對寫作者來說,人生都只有一次。真是廢話。可是明明知道是這樣,卻花了大半時間在編在畫在寫空空的東西。「但這還要你說嗎?我也知道人生只有一次,總有一天會死,我也不想要空空的啊!」

所以有些廢話真的是很厲害。讀到「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當下沒發現這是廢話,因為有鋪陳(小元子你說得沒錯)。立花老師過世,鹽澤去上香,想起了立花老師生前在轉換風格後所說的話。讀到那句話的當下只覺得,對耶是啊我有一天也會死喔。所以呢,身為寫作者,當然是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像立花老師一樣。

明明是廢話,卻再次被提醒了。當然,常常被提醒可能就沒感覺,就麻木了,廢話便失去了它的力量。這樣說來,廢話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力量,而是看它出現的時空,以及接收到的人。


2023年9月17日 星期日

我們要描述給誰聽?

  

有時候,明微會問我寫作的問題。譬如技術之作品本身,有多重要?

視乎你需要你的作品,抵達甚麼地方。我答得含糊。

「我常覺得,這就好比,要抓住一隻鳥的感覺。」

「非常、非常強烈、至激烈的情感。我想把經歷到的,深刻的體驗,抓下來,托印成有質感的字。不純然是新聞畫面,而是──更細緻、更幽微的東西。我不知要怎樣準確地去講,它們好像會動。一旦驚動到,或被發現我正竭力描述,就會立馬飛走。於是我寫出來的,只剩下羽毛或僵掉的屍身,不再活了。」

但是明微,那些我們以為必須描述、言說、張開的經驗,對他人、與此擦邊而過的另一端者,他們需要嗎?我們打開報紙,國際版,世界各地,那麼多人為了爭取民主、自由,有所選擇而受苦受難,血流披面,流亡、殉身、關押、含冤而亡。但裁剪出來的,僅是裝點軟薄的紙上一隅,一枚小小的,方格新聞。

我們要描述給誰聽?他們樂意知道嗎?

──梁莉姿,《樹的憂鬱》
 
 

2023年9月16日 星期六

每個人都有表裡兩面


最近在看《咒術迴戰》。很喜歡第二季的「懷玉」,節奏跟說故事方式跟第一季不太一樣,而且一到三集都有數學。第四集最後的預告,不僅有數學還有文學──

「想出『意外的一面』這句慣用語的人,
是不是認為人類是立方體?

而想出『淺薄』這種話的人
則認為人類是平面的?

不管是哪種,都有表裡兩面。」

好吧,最後一句是廢話,
擺在這裡卻很有道理?

等等,如果是平面,
還有表跟裡嗎?

不管啦,我是要鋪陳廢話很重要。
如果不談數學,
「每個人都有表裡兩面」,是廢話吧。

但這句廢話很重要,它在玉折篇中帶出夏油傑,
這種表裡矛盾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
我最喜歡了。

結論:廢話很重要。

我本來是想講立方體跟平面,不知為何最後又繞回廢話了。


碎碎

「你要這個木耳嗎?」
「要。」
「你要碎碎肉嗎?」
「不要。」
「好,不要碎碎肉也不要碎碎唸。」
「對!」


2023年9月15日 星期五

廢話就是真理?


昨天看到朋友貼黃山料,朋友說,這是什麼破爛廢話。我說,因為廢話就是真理。

某天我發現,真理不一定是廢話,真理因人而異,但廢話幾乎是真理,因為廢話不會變。廢話是無論如何都存在的事實,而人需要不會變的東西。

「雖然有些事情不再有以後,但曾經的回憶都已經成為我們生命裡的一部分。」

這是廢話。但當這句子成為某些人的投射,某些情境的投射,廢話就產生了意義。

有些事不再有以後,但不是沒有以後都會遺憾。回憶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也不是所有回憶都值得追憶。我這話也是廢話。但當廢話的情境與某人產生了連結,某些什麼就傳達到那人心中。這可能是黃山料之所以是暢銷作家的原因?他抓住了某些人的需要,他包容了最多人的需要。

但我為何要如此認真思考這句話?因為是廢話?還是因為他是暢銷作家?還是因為他寫廢話卻成為暢銷作家?

有人說到他的文字有語言癌。先不論癌不癌,我覺得他使用文字很有個人風格,改掉就不是黃山料了。(是說這種風格也很容易學就是了。)(但就算學得來,也不一定能成為黃山料。)

另:我沒有討厭也沒有喜歡,只是太好奇黃山料現象了,忍不住開始想。

另另:類似的現象也可能發生在政治語言中。廢話,可以吃掉很多人。


2023年9月14日 星期四

以「我」為出發的集體價值

早上續讀《如刀的書寫》,有種更確定自己方向的感覺。回想五月至今對自己書寫的質疑,質疑自己是否無法寫「另一種東西」;我質疑自己靠直覺書寫,是否會經不起考驗?現在回想,那有點是為了挑戰而挑戰,為了證明而證明,為了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寫「虛構」,我想試著將一個想寫的東西寫成「小說」,卻有種不服貼的感覺。

讀安妮‧艾諾,知道她也曾為了寫小說而寫小說,但後來她找到自己的敘事方式,她打破虛構小說與自傳體小說的界線,寫出不是虛構也非自傳的「集體價值」──

「那是以『我』為出發點的自傳故事所帶出的集體價值,比起『普遍價值』,我更偏好集體價值一詞,畢竟沒有什麼經歷是普遍的。『我』的集體價值,亦即文本世界的集體價值,在於它超出了個人經歷的獨特性。」(p.62)

從前我不太明白為何滌可以引起某些人的共鳴,我覺得我就是寫自己,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當我讀到安妮‧艾諾的《位置》、《一個女人》、《沉淪》,在我還不知道她對書寫的思考時,我先被她的書寫吸引。剛開始我以為那些是她以「我」為基底然後稍加改造的虛構小說,後來才知道不是,她就是在寫自己。但她不去說這是小說,或不是小說。當我讀到她的思考時,我更加確認了自己書寫的位置。

我在還不清楚為何要這麼寫的時候,直覺這麼去寫,後來卻對自己有所質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可以這樣寫嗎?如果我只能這樣寫,那我是不是不算會寫?那陣子讀鄧九雲的《女二》,讀《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深受改造現實與虛構吸引。我看到好多人寫小說,我也想試著寫看看,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駕馭虛構;還有就是──我想寫的那個東西,把「我」擺出來的風險太高了,躲在小說後面感覺比較安全。

但最近發生的事,我去看自己,我重新思考書寫對我的意義。我發現「寫」與「我」的連結極深,那個連結是我為何要寫的基底。當那個不得不寫的東西出現,寫作這件事會自然的發展下去,長出她自己的樣子。

我現在有點明白,那個以我父母與彩色沖印為主題的新書稿,為何總是卡卡不順,雖然一方面是因為題材不夠熟悉,但更大的原因可能是──我認為它「該寫」,但對我來說還不算是「不得不寫」。但寫作者可以只寫「不得不寫」的東西嗎?但為什麼不行呢?

我沒有要放棄那份書稿,而是想重新回到原點來看。沒有什麼是「該寫」,只有「想寫」的東西。當我回到這個原點,再去看那份書稿以及採訪過程中所留下的,哪些東西最後會被寫出來,會很自然的出現。當我回到原點,取捨就不會是困難的事,不會有「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力氣所做的採訪該怎麼辦?」我也不再急著馬上要拾起書稿。

當然也不會一直放著,我會看現狀來安排。雖然我現在有更想寫的,已經開始寫的東西。而對這兩者我都不急,我能做的就是規劃寫作時間,回到像是每日長跑的狀態,每天跑一些,每天寫一點。



昨天跟鄧九雲討論「取消」。「取消」,是她在空總讀劇的計畫。她說:「我的書寫要取消什麼?才能對等妳取消虛構。」

看到這問題我第一個感覺是:她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第二個感覺是:我是取消虛構嗎?看起來好像是,但更接近的是「取消界線」。取消像是拿掉,拿掉什麼,不要被什麼綁住。我想拿掉文體的界線。我不想被界線綁住,不想被框住。不論是書寫或是人生。

然後我問九雲,在寫作這件事上,你「真的有」想要「取消」的什麼嗎?還是為了思考要取消什麼,而去思考要取消什麼?當我聽了她的回答後,我發現當我思考取消時,是以「我」為出發,「我」要取消什麼?這個我是真實本體的我。而九雲思考「取消」時,感覺是一種模擬,像是思考實驗,「在書寫這件事上,『我』可以取消什麼?」這個「我」不見得是她自己,而是虛擬的「我」的角色。

光是從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來看,就可看出我們在寫作上做了不同的選擇。「在寫作這件事上,你最怕的是什麼?」我問。「我怕我只能把經歷過的寫得好。我怕我的經驗大於我的能力。」九雲說。

九雲怕自己只能寫經歷過的,她不想被這個綁住。而我是只能寫自己經歷過的,從前我怕自己被這個綁住,但現在我不怕了。

「你有看過里米尼紀錄劇團嗎?」
「沒有。已經好久好久沒看戲了。」

九雲拍了《日常專家:你不知道的里米尼紀錄劇團》的書頁內容給我。我讀到其中兩段:

「虛構(fiction)和虛構性(fictiousness)源於拉丁語fingere,原意是指組成、形成、塑造,也就是有意賦予事物形式的行為;拉丁語動詞延伸的含意則是編造和假裝,所以我們應該把『虛構』理解成大致上來說是個發明,尤其是在由語言創造的世界中的發明。在這樣的虛構世界裡,真和假的範疇變得毫無意義。」

「伊瑟爾認為,虛構行為的本質是選擇和組合,即使被選擇和組合的元素不是虛構的,選擇和組合的行為本身就是虛構化的過程。」

這兩段話再次打破我對虛構的認識。誰說虛構就是不存在,就是編造?所以我再也不用怕自己不會虛構?因為即使是書寫自己的經驗,也可以說是虛構?


2023年9月12日 星期二

荔枝烏龍霜淇淋

聽聞全家霜淇淋聽一百年,從來沒吃過。現在想來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是活在沒有全家的地方嗎?也不是。只是鹿野街上是7-11,要去全家的話得特別去。有時看鄰居特地跑到四維的全家去吃霜淇淋,來回要十五公里,就想說是有這麼好吃嗎?但想歸想,沒有強大的動力。

今天跟Y去關山宅急便繳運費,嘖嘖嘖,帳單竟然X萬。宅配運費這麼多那貨款到底有沒有收到那麼多呢哈哈哈。繳完運費去全家繳停車費,進全家時突然想到,ㄟ,我現在在全家耶,可是好像不是每一家全家都有霜淇淋。眼睛開始掃描,終於在角落看到霜淇淋機。我問店員現在是什麼口味?「是荔枝烏龍喔。」

噢噢,是荔枝烏龍耶!

荔枝烏龍口味的霜淇淋,聞起來是荔枝,吃起來是烏龍,微甜不膩。質地有一種沙沙的口感。我舔一口,又舔一口,幹,超喜歡。不論是香氣、味道還是口感,都超喜歡。

怕霜淇淋化太快,我跟Y坐在店內,遠遠的在角落吃。邊吃邊看這間全家,看著架上的零食。Y突然說:「這間全家的後面就是全聯,平常到底有什麼人來這裡買零食啊?」

ㄟ,說得也是。不僅後面是全家,斜對角還是7-11。吃了三口霜淇淋後我說,「來看等一下進來的人都買什麼。」

第一個:便當
第二個:菸
第三個:便當
第四個:ATM領錢
第五第六個:咖啡
第七個:便當
第八個:牛奶

到了第八個,終於有人貨架上的食物了,但還沒有人買零食。

舔完霜淇淋,我去洗手,在貨架上看到日清的杯麵突然很想吃,就拿了兩杯。我是第九個,終於有人拿貨架上的食品。

回程時Y說你那麼喜歡這個荔枝烏龍,以後該不會騎車去吃吧?我說不會不會。真的不會嗎?如果有出其他口味?我說好吃是好吃啦,但慾望沒有強大到要特別去吃,有遇到就吃,沒遇到不會特別去吃。

大部分時候,我的欲望都很容易滿足。

 

 

2023年9月11日 星期一

如刀的書寫

 

讀安妮‧艾諾《如刀的書寫》。頭幾頁並不好讀,不曉得是不是翻譯的問題,感覺不太順暢。但內容實在是對我太有用了,剛好是我正在思考的事。關於文體,關於敘事方式。從前我很少思考這些,現在才開始思考。我想試著寫小說,但我認為小說是虛構,而我無法寫「沒有發生過的事」。有個朋友問我:「你是不是不會說謊?」我說不是,我當然會說謊,只是很不會,「想說謊但很不會,所以還是不要說好了。」

小說的虛構與說謊自然不同。但我為何想要嘗試虛構?是因為沒做過嗎?還是想把自己藏起來?但為何要把自己藏起來?

安妮‧艾諾提及她最初的三本書,定位是小說。「對當時的我來說,小說就意味著文學。我心裡想到的文學形式只有小說,而這也表示要改造現實。」但第三本《冰凍的女人》,脫離了傳統意義上的虛構小說,探索的是女人的角色,書裡的「我」沒有名字,從書寫的當下開始回溯身為女人的往事,並以自傳體的形式書寫。安妮‧艾諾發現書出版後沒有人把這本書當作小說來讀,而是視為自傳,而對於讀者這樣的理解,無論是從個人或是文學的角度來檢視,她都絲毫不覺困擾。

「我問了自己很多關於書寫的問題,如今已不再會混淆文學與小說,或文學和改造的真實了。我甚至不再給文學下定義。直至今日我仍無法定義,因為始終沒有正確答案。」

文學就是小說,從前我也有這樣的框架。倒不是真的認為「文學」=「小說」,而是從小就讀小說,讀了大量的小說,總覺得既然寫作就要以小說的形式來寫寫看?但我發現每當我「試著想寫小說」,反而綁手綁腳?(對某些寫作者來說剛好相反)。安妮.艾諾說:「我寫不出沒『看過』、沒『聽過』的事,對我來說那些事都是『再現』與『重播』。」

寫滌之前我沒思考過文體的事,我直覺抓到敘事方式,就那樣說下去。現在我反而開始思考敘事方式,卻是為了想要嘗試虛構而試著虛構。但為什麼要這樣呢?

「影響敘事方式和書寫方式的,終究是想要表達的內容。」

「說到底,標籤和類型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能顛覆感受、打開思想、夢想與慾望,還有陪伴,有時也能激勵我們書寫的書。」

有次跟大學同學聊天,好長一段時間失聯,前陣子突然跳出來跟我買鳳梨。聊著聊著同學說,我有朋友在讀你的書喔。我說真的假的。他傳了一張截圖給我。我一看截圖發現,咦,他朋友好像把滌當作小說來讀了。

大概有不少人以為滌是小說?爬文時也看過這樣的心得。從前有點擔心滌被認為是小說,以為是虛構。但現在覺得,滌被認為是什麼好像沒那麼重要了。畢竟我寫的時候,也很難定義它是什麼。


2023年9月10日 星期日

撲火

 


Migu被啪啪啪啪的聲音驚醒。牠的眼睛往聲音的方向去,我也往聲音的方向去。一隻蛾,在撞燈泡。那樣撞不會痛嗎?

早上起來,蛾在木地板上,花紋與木地板融為一體,不細看會踩到。我靠近牠,很近的看牠。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昨天只看你撲火,看不清你的樣子,「如果是真的火,你就死了。」

但現在,牠一動也不動在木地板上,看起來也像是死了。死了嗎?好像死了。

我用紙片伸進牠的腹部下方。紙片一碰到牠,牠動了起來。

噢,還沒死。

只用紙片可能帶不出去。我拿了保鮮盒的盒身,加上紙片,把牠帶到外面。


2023年9月9日 星期六

針插入時

針插入時,她感覺自己像海綿。

約十公分長的一段針,從皮膚進入,通過,插進小腿裡面。裡面,從前健康教育課上過,現在她卻無法確定那內部結構。醫生執著那根針,在小腿內部反覆刺探,她感覺到針在裡面,因為感覺到針而感覺到肉體的質地,那不像自己的腿,而是高密度的海綿,彷彿切開不會有血,不會有體液流出。針在她的小腿進出,像是不會破壞任何物質似地在裡面遊走,像是沒有任何阻礙,可那明明是針。她沉浸在未曾體驗過的感受中,直到醫生問她會痠嗎。

「嗯……不會。」

「這樣呢?」醫生又換了個角度。

「好像……還是不會。」

「那這樣呢?你左手臂抬起來看看,有比較鬆嗎?」

她抬起那隻不知為何緊繃,只要稍稍舉起就痛的左手臂:「好像……還是差不多……」

醫生把針抽出,換了個位置插入,但仍舊是小腿。她又再次感受自己變成海綿。「好像……有比較鬆……」其實不明顯,她只是覺得應該要比較鬆吧。醫生想了一會,把針抽出,請她伸出左手,握拳,將針從關節凹陷處插入。

一股痠痛瞬間連結到她的腦部,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並非無法忍受,而是相較小腿,她沒想到同樣都是被針插入竟然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覺。前者像是插入與自己無關的海綿,後者則是插進自己,從進入的那點開始,痠與痛的訊號持續流出。醫生看了她的反應,似乎感到滿意:「這樣就對了。」說完後又拿了另一根針從隔壁的凹陷處插入。「這根更痠!」她又叫了出來。

「你再動一下左手臂。」

她抬起左手臂。前一刻還存在的緊繃與痛感,此時竟然消失了?不,仔細感覺還是有一點殘留,但原先的不適幾乎不見了。從前聽聞針灸的效果,直到自己親身體驗,她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知道,但不明白。像是她一進入診間,便捲起左手臂的袖子,結果不是針手臂是針小腿。小腿效果不明顯,改針手背關節。「針小腿時,你看起來沒什麼反應,我就知道沒有針到點。要是針對點,會非常痠痛。」醫生說:「痛則不通,通則不痛。」

這句從前就聽過的俗語,現在透過經驗應證,仍感覺玄妙。她也知道痛則不通,但究竟是怎麼卡住的?她想不起來。而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她卻不知如何緩解。她以為痛哪裡就該針哪裡,但不是這樣。原來沒扎到痛點,自己會像海綿。當扎對點,她痛到想罵髒話,卻驚奇地發現那卡住的痛已經消失,而她不明白為什麼。

──刊載於《自由副刊》,2023年9月8日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603600



2023年9月8日 星期五

僅有一次


(攝影: 非書店)

現在,我看著自己畫在紙上的圖,一個圈有一個名字。每個圈的位置,代表她們當天座落的方位。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們是兩百七十度的扇形,加上我,我們合成了一個圓。

我的記性不好,我透過方位圖示記住她們的名字。由右而左,為什麼來,從哪裡來。我在圈圈旁註記,心理師、印花設計師、社會系學生……。我看著圈圈的位置和裡面的名字,就能想起她們的樣子。有人在人生最低落的時期遇見了滌;有人三年沒有讀書,讀的第一本書就是滌,只花一天就把它讀完;有人讀受苦,感覺那文字是沒經歷過就無法寫出的深;有人感到混沌,卡在那裡;有人想在工作場域選書,選出能幫助人共同理解的書;有人想透過寫作來處理自己與媽媽的關係……大家很自然的說,說了很多。彷彿進到一個結界,可以自在說話的結界。

我容易緊張,還未能自在說話前會緊張,一旦緊張蔓延開來,會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但如果能進到自在的狀態,我的話就會說不完。從小就是。那天在非書店,開場後我先說了自己,然後很自然的,我進入了自在的狀態。當天在座的人,除了曉晴以外都是第一次來,第一次見面,卻很自然的說到了裡面。

為什麼可以很自然地說到裡面呢?是因為彼此當下的狀態。在備課時我給自己的註記:「我認為所謂的上課、講座、或是工作坊什麼的,都不在帶領者給出什麼,而是在這僅有一次的相處,彼此給出什麼。」

相遇是瞬間,接下來就是相處了。

但在這之前,我帶著什麼去,你們帶著什麼來,這決定我們交會時擦出的火花。火花不可預期,無法設計,唯一需要的是相遇的機會。

所以我謝謝非書店,謝謝張曉晴。張曉晴,一個好直率的人。我記得她當天說的話,內容與口氣。當天真的很開心。那天我說了好多,聽了好多,結束後還很亢奮,完全忘了餓,還一直講話一直講話。



被燒灼的當下

白色的空間,像是宴會。前方有很多人,氣氛歡樂。我往那群人的方向走,突然看見他們表情驚恐。有人大叫,小心!小心?小心什麼?我回頭看,有人拿著什麼潑向我。我趕緊轉身,某種液體灑在我的背上,我感覺那液體往下侵蝕,燒灼我的背。一大片,一大片,從我的肩頸、背部到腰部,從表面往裡面。這就是被硫酸潑到的感覺嗎?強烈的燒灼感。但明明現實中的我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為何夢中會有如此真實的感覺?

被燒灼的當下,我覺得我的身體毀了,我要死了。這樣我要怎麼去找你?我就要死了。



2023年9月7日 星期四

空氣中有股酸酸的味道

Y說,空氣中有股酸酸的味道。

我走出去,路邊有一堆一堆樹木屍體。動物死是屍體,那麼植物死也是屍體嗎?我回想尼伯特,如果樹木流出的是血,是紅色的,那麼滿山滿谷像是戰場。但牠們沒有血。其實我不知道該用哪一個牠?它?還是我該用祂?我記得尼伯特那次瀰漫在空氣中的氣味,知道但說不出來。那是樹木斷裂的氣味,死掉的氣味。

這次卻是一股明顯的酸味。我靠近一堆斷木,蹲下來聞,不是這個。又靠近另一堆斷木,蹲下來聞。我聞葉子,有酸味,跟空氣中瀰漫的酸味很像。是祂嗎?我想著這是死掉之後才散發出的味道嗎?祂生前在鄰居的庭院裡,每天經過,我沒聞過這種味道。

庭院的貓,有一隻快走了。很瘦,沒有力氣,快壽終正寢。牠安安靜靜的側躺,呼吸微弱。Y替牠蓋了一塊布。早上,Y說貓還移動了身體。剛剛我去看牠,就在剛剛,牠的嘴巴已經打開了。不知道何時打開的,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2023-0907‧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