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3日 星期六

關於「同意」的思考

去年11月,「鏡好聽」來詢問《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出有聲書的可能,我當下直覺,好像沒有什麼不行,如果能出有聲書,或許也能接觸到不同面向的讀者。詢問了媽媽之後,媽媽沒有反對,她也覺得是個不錯的發展,於是我答應了有聲書的合作。然後在錄音之前,我跟滌提了要出有聲書的事。​

沒想到,滌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但先說結果,最後結果是「好的」。我的「好」指的是,這個出乎我意料的反應,卻讓我更認識了滌;然後那次我與滌的談話,也讓我更仔細思考了「同意」的意思是什麼。​

現在寫這件事,是因為我需要先梳理這個事件帶給我的衝擊,以及思考。這樣,我才能繼續走下去。​

以下是11月30日寫的,我與滌的談話記錄。​

◆​

我一直以為滌非常認同我寫他。當然不可能百分之百,但我想接近九十。可是昨天早上,當我跟他說起《滌》這本書要做成有聲書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睜大眼睛看我,然後轉頭看前面,然後又轉頭看我。他看我,看著我的眼睛,然後說:​

「你很了解我嗎?」​

當下我不懂那句話的意思。​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我們很常講話嗎?」​
「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我讓你可以做這種事?」​
滌說。​

當下我真的不懂。於是我以為他是不樂意這本書被讀出來。因為我也覺得只要牽涉到聲音表現,那又是另一種詮釋,比文字更多詮釋。文字在那裡,說的話被引號起來,讀者可以讀到說話者說的「話」,但聽不到語氣,語氣沒有被寫出來,可能是平和的語氣,可能是高亢的語氣,聲調可能軟、可能硬。​

我以為他在意的是這個。我以為他在意的是──我怎麼可能詮釋他的說話?於是我說,「你不想要被讀出來嗎?」​

這時他的眼睛又睜更大,​
「哈哈,強迫中獎啦……」說完他又說,「你敢說這不是消費嗎?」​

我真的不明白。消費?什麼意思?他的意思是……我根本不該寫他嗎?但是他不是同意我出版嗎?我停了一下,想了一下。我又問一次,我想確認,「所以你同意被寫出來,但不同意被讀出來嗎?」​

當我說完,滌說:​
「同意?你寫的時候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這次換我的眼睛睜得更大。​
「我沒有經過你同意嗎?」​

他看著我,苦笑著搖頭,「好啊來呀來呀,你是什麼『時候』經過我同意?」​

什麼「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說,我不是在寫的時候,有跟你說我在寫嗎?然後你不是也讀了內容嗎?我以為你很認同。​

「可是那是什麼時候?是一開始嗎?」​
「我承認我沒有一開始寫的時候就跟你說,因為那時候我還在害怕。」​
「所以不是一開始啊。」​

「我知道我沒有一開始……」我想替自己解釋。「我知道我沒有一開始就講。可是當我跟你講了之後,如果你不願意被我寫,你可以讓我知道。那時候我還只是在寫,還沒出版,你不想要你可以讓我知道啊。」​

滌看著我,然後做一個拿相機的動作,「嘿……我現在要拍你囉!喔不是,我已經在拍你囉!要是你不爽你可以跟我說喔……你可以跟我說喔,我非常尊重你喔……」​

幹!滌實在太會比喻,我瞬間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在還沒開始寫之前就問你……對,我確實沒有在還沒寫之前就問你,因為那時候我還很混亂,而我真的也很需要把這些複雜的東西寫出來。可是,如果你很明白的表示不願意,事情就不會走到出版那一步……我給你看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接收你不想要被寫的心情……我現在真的很困惑……」​

我說著快要哭出來。​
滌這時反而突然緩和下來。​

「因為那時候你已經寫了啊。」滌說,「你已經寫了,我確實又對你寫的有興趣,我想要看。看了之後又覺得你真的寫得很好……」「你不覺得我很推崇你嗎?」​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推崇我,「所以我才困惑啊!」​

「我那個時候對你寫的東西的興趣,比我不想要被寫還要高……而且你都已經寫了,寫了不就是想要給人看?難道要叫你不要寫嗎?」滌說。​

我說,所以你這是成全我嗎?我說,可是,我不喜歡別人明明不願意,卻要配合我做,「我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白癡!」說完我真的哭出來。​

「唉唷……」滌看到我哭,「唉唷……本來就不可能只有一種成分。我說不想要被寫,可是我又覺得讀了你寫的東西,我覺得很爽。」「事情本來就是綜合來看。」​

他一邊講,我一邊哭。滌看到我哭,露出好像心疼的表情。他那個表情,讓我更想哭。所以我根本就是個自私的人嗎我想。我又哭了一會,把情緒哭出來。哭完後我說:「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還沒寫之前就問你,你會說不想要被寫,是嗎?」​

滌看了我一下,然後點頭。「我這個那麼怕被人看的人,怎麼可能會想要別人來寫我……」滌說,「你難道不知道我很怕被人看嗎?」​

滌這樣講,我才開始想。對,我明明知道滌那麼怕被看,為什麼我還要寫?我一邊想,然後把心裡的問題問出來,「我明明知道你那麼怕被看,為什麼我還要寫?」​

滌說,因為你想抒發啊。​

滌說完,我又哭一次。「所以你真的是在成全我耶……你為什麼要成全我?」​

滌看著我,跟一開頭質問我的態度截然不同,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成全……有啦,有這個成分。但也不是全部啦。」他態度轉變,變成在安慰我。​

我現在寫的,不論是內容還是情緒,都不及昨天早上的幾分之幾。在我知道原來滌有「不願意」的那一面與成分時,我真的非常衝擊,因為那代表我這兩年多來都誤會他對這本書的態度,我接收到的都是好的那一面。​

我一邊感到衝擊,一邊感到愧疚,但一邊卻又去問自己,「如果我一開始就問滌,我真的就不會去寫嗎?」那個一開始要從那裡開始算起?要從去投台北文學年金開始算起?還是要從我最初動筆的那刻開始算起?​

有許多複雜的東西在腦袋裡轉。我還在感覺自己的感覺時,滌說,「唉,我剛剛講太快了,我暴衝,說你消費我。」「消費這兩個字用得太重了。」​

滌說完後,我說,「但其實你說得也沒錯,出版後我也一直在想,我這樣是不是有在消費你?畢竟書有賣錢,我又拿到獎金,我這樣沒有消費你嗎?」​

滌這時又反過來幫我說話:「可是你又不是為了消費我所以去寫。你寫的時候也不知道會不會賣啊。」​

滌這樣說,說的當然也是沒錯,可是因為都講到這個點上了,我突然意識到「消費」確實也是這整個事件中的一個成分,儘管那不是我的動機,但無法完全切斷這個連結。​

我一邊哭,卻又慶幸我與滌的談話可以講到這裡來。我說還好你有講,我終於知道我不知道的東西,「可是可以拜託你以後早點講嗎?不然我會覺得自己真是太自我感覺良好了……」​

滌點頭,「但有些事就是要看情境……」​

他這樣說,我才意識到,滌再做成有聲書,對他來說是另一種更擴大的揭露,這還沒有處理到「詮釋」的問題。而這件事我竟然沒有先詢問過他的意思,就自己擅自主張決定。​

我說怎麼辦?可是已經簽約了。​

「沒關係啦,反正不會少一塊肉。」滌突然又放下了。​

◆​

以上是我在去年11月30日寫下的,是我回高雄跟滌說《滌》要做有聲書的隔天寫的。對話是11月29日發生的,當天早上發生的,然後我下午在三餘書店有一場金典獎的分享會。所以在分享會的一開始,我說著說著就哭了。​

隔天我趕緊把前一天的對話寫下來。因為,儘管明明是衝擊那樣大那樣令人困惑以及必須去思考的事,但事情只要經過,久了很可能就淡了,當時的感受都會變淡,很濃的情緒也可能會淡如水。所以我隔天趕快先把一部分的對話記錄下來,但我還來不及好好的想「這過程中發生的事情」,我就開始要錄音了,就開始12月那段忙得天昏地暗的日子。這件事必須要好好想,但日子無法不往前走。​

在三餘那場金典獎的分享會,我提到了這件事,因為我再也無法「以為」滌對這個書寫與出版是「百分之百同意」。我必須要讓讀者知道,我「本來」以為滌同意,但那個同意裡面其實隱含了不同意,但他以前沒說。我對滌說,我以為你同意了就是「真的」同意,這個「真的」指的是「接近百分之百」,「因為你現在是那種如果你不想要一定會說不要的人……,所以我沒有想到竟然有不同意的成分……」​

但在滌說了之後我又可以理解。其實想想媽媽就知道,媽媽肯定也不是百分之百同意,而是「綜合考量」下的的同意。那為什麼我面對媽媽時就想得到這一層?面對滌的時候就沒想到?可能是因為我看到媽媽從一開始的「反對」到後來的「不反對」,而滌是一開始,我就以為他「很願意」被寫?​

三餘場有個讀者後來寫訊息給我(這個讀者同時也是朋友),他寫到了「同意權」。」他說,大家經常在討論同意權,但我們之所以那麼強調同意權,是不是因為我們其實在事件中感受到不安?而如果取得了對方的「同意」,似乎就可以為這件事的正當性蓋章?而當對方說「好」,蓋章之後,「我」就有了做這件事的正當性?​

J談這件事,是因為他的生活中也有類似的狀況,他也在思考這件事。而我覺得J談同意權的切入點,正好是此次事件的核心。「你之前不是同意了?」但是一個人的想法和感受,本來就可能隨著事件發展以及自身當下的狀態而變化。之前同意,不一定等於現在的狀態跟之前完全一樣,甚至我不一定真正了解對方在說「同意」的時候,那個同意的狀態為何,我只能知道「他同意」。​

所以,並不是取得同意就完全了。就像這此次事件的結果,滌對《滌》被做成有聲書,他說「沒關係啦,反正不會少一塊肉。」最後,滌沒有不同意,但他是欣然同意嗎?他不是,他是成全他的姐姐。​

當自己想做的事牽涉到他人,甚至他人就是這個事件的核心,我要如何去面對這個與他有關也與我有關的事件?我現在發現,不一定是「做」或「不做」,不是一切為二,而是我真的在意與理解對方的狀態和心情嗎?而我是否也讓對方知道了我的狀態與心情?​

在《滌》的有聲書完成之後,在手邊的事情終於都出清到一段落之後,我終於有時間把自己對這件事的想法,好好的梳理出來。然後,我也覺得有需要讓曾經讀過《滌》的人,了解還有這個面向的存在。所以這篇文章設公開,也提醒我自己,未來面對跟《滌》相關延伸的可能時,我希望我能記得那天早上與滌對話時所發生的。​

《滌》的有聲書已經在「鏡好聽」上架,我的心情很複雜。我答應了要做,也盡力去做了。關於有聲書的部分又是另一件可談的事,但現在我想說的,是心裡那些複雜幽微的心情。我需要先好好的梳理,然後再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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