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日 星期日

回家,把書拿給滌

一樣,走進房間時,滌一樣被嚇到。「ㄛ……ㄛ……」他一樣發出受驚嚇的聲音。我直接說,我來聊天。滌瞥眼看我,然後點頭,好啊,來聊。
 
我走進房間,靜靜的把書擺在他的床上,那看來是目前唯一可以放書的地方。滌開始說話,似乎沒有看到我手中的書。這很神奇,以往他會注意對方每個細微的動作。滌開始說話,說我昨天給他的草莓,他說盒子打開,草莓的味道就衝出來。他又比較了一下市售草莓跟我給他的草莓的味道。說著說著,他停下來的那個時間空檔,我指指床上的書,我說,書出來了。
 
他看往我手指的方向,眼睛一亮,然後身體倒退。是真的身體倒退。他倒退一步,但眼睛仍然盯著擺在床上的書。這時我把書拿起來,遞給他,我又說了一次,書出來了。
 
他接過書,眼睛亮著。他說,我看到「滌」了。他指的是封面上那個滌,在黑底上金色的滌。「這個字寫得好ㄟ……」我沒想到滌馬上稱讚起這本書。滌拿著書,端詳了一會,還沒有翻開。他拿著書開始走來走去,口中唸著怎麼辦怎麼辦。他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我問他,你是不是在找地方放?他點頭。但他房間的桌上有灰塵,他看來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還沒給滌書之前,媽媽問我,你也會給滌一本嗎?我說對呀,當然。媽媽說,你書給他,他一定一下子就弄髒了,「他根本不會愛惜書。他都把我的書亂撕,做他的便條紙。」我說書我一定會給他,「給他就是他的書了,我就不去想書會怎樣。」
 
結果沒想到,滌現在竟然對該把書擺在哪裡,不知所措。滌討厭去接觸他人碰過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有潔癖,但其實不是。他的房間總是隨意丟著穿過的衣服。他不打掃房間。對他來說,那些灰塵那些「髒」,都是自然的。只要他人沒有碰過,那些髒,他都可以接受。
 
而現在,他突然在意起桌上的灰塵,桌上的水漬。他不曉得該把《滌》擺在哪裡。我看著他的舉動,所以他很在意這本書?我看著他不曉得該把書放哪的樣子。我拿出一張月曆紙,本來用來包書的月曆紙。我把紙鋪在桌上,接過他手中的書,「我鋪了一張紙,幫你把書放在紙上好嗎?」
 

 
把書給滌的隔天早上,我從廁所出來,看到一個身影。那個身影看起來像是要閃進廚房,可是又定住,在那邊猶豫不決。那個身影當然是滌,滌在那邊猶豫不決。滌低頭喃喃自語,「要不要,要不要呢?」我察覺到他有話想說,而且是跟我說。我站著等他。
 
我等他,這次他抬頭正臉看我,「我在想要不要……」他開口,又停住,他指著櫥櫃上的檯燈,「你看,我連那個東西都找出來了……」
 
這是第二次,滌主動跟我說話。
 
把那個東西找出來了,意思是把檯燈找出來。如果他沒說,我也不曉得我們家有這盞檯燈。他指著檯燈,說房間光線太暗,看書要燈。所以他是想要告訴我他為了讀這本書,所以把檯燈找出來?他說檯燈被放在櫃子好多年,都是霉味,要先擺在客廳通風。他用手去摸脖子,說他已經很久沒有看書了,「我都看網路,我很久沒有看書了。」可是他很想看,很想看。
 
接著他問我現在要做什麼?有空講話嗎?我本來是要進媽房間幫她弄電腦,但我看滌很想說話的樣子,於是我說,一個小時。滌說好,一個小時。
 
開始說話後,滌說起盧郁佳。他說,我還沒看你的正文,雖然我之前看過電子檔,但你修改完稿的我還沒看,「我現在卡在盧郁佳。」滌說,「這個人真是個咖。」
 
滌說盧郁佳真是個咖的時候,我有點想笑,他竟然用「真是個咖」來形容。但滌的表情很認真。「盧郁佳是小姐嗎?」我知道滌問的是盧是男生還是女生,於是我回答,她是女生。接著又問我她幾歲,我說比我大幾歲吧。滌說你可以跟我說她是怎樣的人嗎?我很想知道寫這篇推薦序的人是怎樣的人。我說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只跟她通過幾次信,其他的就是網路上能找到的資訊,「我能找到的,並不比你更多。」我還沒有真的認識她。
 
滌說,「盧小姐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滌說他剛開始讀的時候,想說這個人這樣寫是不是在幹我?竟然說我是家裡的大魔王!「可是再仔細想,又覺得她沒說錯」。滌不服氣,卻又同意她。滌讀她的序,讀得非常細,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讀,「她說得沒錯,我不是不會控制,我是控制得太多。」
 
在這之前,滌不認識盧郁佳,他很少讀與文學相關的作品或文章。然後他也因為盧郁佳的序,去查了「繭居族」這個名詞。
 
滌這一說,我才知道他沒聽過「繭居族」這個名詞。現在換我驚訝。
 
「你沒聽過繭居族?」
「對。沒聽過。我剛剛才去查。」
 
仔細想想,《滌》這本書的正文,似乎真的沒有出現過「繭居族」這個詞,可能是因為我一直避免直接使用它。但我沒想過滌沒聽過這個詞。
 
那天聊天,滌說著說著又說到別的地方去了,當下沒有機會針對他找到的資訊再多做了解。但當我知道原來滌沒聽過繭居族,我就很想知道那麼當他查到網路上的相關資訊後,他認同那些定義嗎?他認同那些精神科醫師的分析嗎?他認為自己是他們口中的繭居族嗎?所以那些被大眾稱為繭居族的人,自己可能並不知道自己被這樣稱呼?
 
當天沒有機會多聊,但我想到滌竟然想要去查。其實也不能說「竟然」,滌本來就是會想要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的那種人,他會想去查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那個令他感興趣的東西,「有機會」被他遇到。比如盧郁佳,比如繭居族。
 

 
在把書拿給滌之前,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該在臉書上寫他的事。寫在書裡是一件事,寫在臉書上又是另一件事。但這次回家跟滌聊,我發現他似乎樂意自己的事被知道。我覺得這很神奇,他看起來不願意與這個世界接觸,但當他讀到別人寫他,他似乎透過這層關係,與那個書寫者有了一種聯繫,與這個世界有了聯繫。
 
這個聯繫當然不是真的有一條線,而是某個關心他的什麼,激起了他對世界的好奇。我想滌感受到盧郁佳在寫文時,對「滌」(或像滌這樣的人)的理解與關心。當這個理解與關心,傳到滌那邊去的時候,滌說著說著,哭了。
 
滌一邊流淚一邊說,這是喜極而泣。
 
我沒有哭,反而是靜靜的感覺這些。這個在兩年前我還不曉得要不要去跟他說話的人,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跟我說話,想不想跟我說話,現在在我面前,主動跟我說他讀了書寫他的文章之後的,自己的感覺。這些,在我寫《滌》之前,我不會知道。當然如果我沒去寫,很可能這些都不會發生。
 
──202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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