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2日 星期日

是有什麼讓你活?還是有什麼讓你活不下去?

 

「你活不下去
是沒有什麼讓
你活還
是有什麼讓」

第一次讀的時候,我讀成這樣。陳琳看我歪頭,問怎麼了嗎?我在心裡又默念了一次,繼續歪頭。讀第三次時,才知道自己讀反了。

「是有什麼讓
你活還
是有什麼讓
你活不下去」

這樣才對。「是有什麼讓你活?還是有什麼讓你活不下去?」這是我在海馬迴光畫館看到的本子,最後一頁印的字。那天回高雄前,我去暗房收相片。要離開前,我問陳琳可以借我充一下手機電嗎?陳琳說,好啊。

到底為什麼我第一次會從左邊讀到右邊?明明直排字就是從右邊讀到左邊。是因為我第一眼看到的那行是「你活不下去」嗎?從左邊讀回來,確實也有一種意思:「你活不下去,是沒有什麼讓你活……」我一邊讀一邊想。

陳琳說,這是藝術家XXX的字。抱歉,寫這篇時,我已經忘了那個藝術家的名字。我將那本子從尾到頭翻過一遍,還是尾巴這頁最有感。

翻完後,我又翻別的。陳琳則是繼續看她自己的書。我們背對背,各自看著自己的東西。陳琳,我才見過她兩次,那天是第二次,卻感覺很熟。這兩次借暗房剛好都是週末,週末是她待班。我給她看這次放的彩色照片,她說哇喔,你進步好多喔。

被大學生說進步好多,感覺很妙。我第一次放的真的不算成功(但有沖洗出顏色我已經很開心了)。陳琳感覺很直率,很容易跟她說起話。其實我不確定她的名字是不是這樣寫?是不是這個琳?但總之是ㄌㄧㄣˊ這個聲音。我又翻了別的書,距離火車時間還有大概半小時。我想起陳琳說她是讀材質系,現在是期末考。我好奇材質系期末考考些什麼,於是出聲叫她。

她在位置上彈了一下,轉過頭來,「吼,你跟我講話嗎?……」一臉被嚇到的樣子。我不是有意要嚇她,也沒想到她會嚇到。「我在看這個,」她給我看她手上的書。她在看攝影之聲,主題是靈/媒。「我在看這頁,在講拍靈魂……你剛好叫我,我就嚇到……」

我問,你相信嗎?「也沒有相不相信,就是看看。」陳琳說。我們又聊了一會,才想起我本來是要問她材質系期末考是在幹嘛?但後來我又想到另一個想先問的。

「那個……你是台灣人嗎?」陳琳說不是啊。我想也是,聽口音就知道不是。陳琳說她是香港人。

寫這些時,忍不住叨叨絮絮回憶與她說話的情景。台南那天很熱,已經一月,我還拿出手帕來擦汗。「所以你來台灣讀大學喔?」我這樣說,感覺是廢話,她也回應嗯啊嗯啊。我問她材質系期末考都在幹嘛?她卻說起她大五了,學生簽證還是比較好申請,「我這學期修大二的課,修陶瓷,考拉坏,期末作業是要做台南小吃的食器。」

「台南小吃的食器?」

「對呀,就自己選一種台南小吃,然後替它設計食器。」整套的,包括主食、配菜、湯碗,如果有飲料也可以設計飲料的容器。

「那你選什麼小吃?」
「虱目魚壽司捲。」
「虱目魚壽司捲?台南有這種小吃嗎?」
「ㄟ……就是我最常去吃的一家店。」

陳琳說那家店叫捲捲米,「你吃過嗎?」

沒吃過。我也沒聽過虱目魚壽司捲。這算是台南小吃嗎?我怎麼都沒聽過?「其實我很少吃台南的小吃。」陳琳說。我心裡第一個反應是,那你都吃什麼?但我沒問出口。

「他的東西很好吃,我一個月最少會吃兩次。」陳琳說。

所以陳琳並不是選一個定義中的台南小吃,而是選一家自己喜歡吃的台南店家。也蠻好的,重點是,為自己喜歡的食物做食器。

我又問她為什麼選陶瓷。她說,因為大五真的是很閒啊,就選一個自己想做的。而選陶瓷是因為,「可以做一些自己以後用得到的東西。」

這個理由倒是很實際。但我發現我兩次問她問題,她都會先從她大五先說起。意思好像是,選這個課是因為,想在台灣多留一年。

「那期末考結束了嗎?」
「結束啦,做完啦!」
「那你做了什麼?」
「你要看嗎?我有拍照。」

陳琳拿出手機,開始滑滑滑,點開照片。

「考試要考拉坏的八種技法,做的食器要包含那些技法。」第一個是壽司盤,用了什麼什麼技法,我沒聽清楚。第二個是醬料碟,「這是我的得意之作。」我說看得出來,很厲害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莫比斯圓環旋轉的兩個圈圈,可將醬油跟芥末分開。第三個是小菜碟,因為距離我們對話已經兩週,我現在忘了那小菜是什麼了。第四個是湯碗,第五個是……我剛開始以為是茶壺湯的壺,結果是清酒壺。我說,那家店吃壽司配清酒嗎?陳琳說了什麼她去到大賣場,賣場阿姨跟她說要配清酒,她就買了清酒。

總之一二三四五,她做了五樣食器,上頭都陳了食物。食器擺在竹蓆上,還有些擺飾。我看著那些陶器,覺得能親手做出這些真厲害。我想起之前跟朋友聊起曾經讀工設,我想著曾經讀工設的自己,到底能親手做出些什麼?

「這是我朋友做的。他是做海產粥,吼,我吃到快到吐出來。」

什麼意思?我問。就我們要交換食物吃啊,結果我交換的那個同學做的是海產粥的食器,「吼,我吃到滿到這裡……」陳琳比了一個到胸口的位置。我看了那個做海產粥食器的,一個大碗公,小菜碟,還有一個飲料杯。現在我無法形容那些食器的色澤,只能說乍看下陳裝的食物看起來都變得很好吃。至於那些食器用了哪些技法,我是看不出來。

我問陳琳,做這些作品花了多少時間?

陳琳一臉很難回答的表情。「總之我們的系就是,九比一吧。上一堂課要做的作業,要花大概九倍的時間。」「很辛苦啦,要一直熬夜。」聽陳琳說一直熬夜,我感覺很親切。曾經我也一直熬夜,沒熬到畢業,也沒熬出什麼作品,倒是熬出自己。

她又繼續滑照片給我看:「這是我們老師,你聽過OOO嗎?」

自然是沒聽過,因為我現在也寫不出OOO的名字。「OOO在這個圈子蠻有名的。他很厲害,不過脾氣不怎麼厲害。」陳琳說。不是很兇、很嚴格、脾氣很壞,或是很難搞,而是「脾氣不怎麼厲害」,我覺得這個形容很厲害。如果我也能用「脾氣不怎麼厲害」來形容一個老師,那我可能有辦法在那個學校待下去。

「你們這個作業出得很不錯耶。」我說。一部分是真心,另一部分也不是不真心,而是我不確定如果我是學生,真的身在其中,我是否還會這麼覺得?

你要來讀嗎?陳琳問。

我沒想到陳琳會這樣回應,我心裡想你知道我幾歲嗎?「沒有啊,我沒有想要讀。」回這句話時不曉得為何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想笑。我說,「我只是好奇別人做的事情,學的東西。」

我是真的好奇。我好奇的還有很多,包括那些可能難以言說、難以分享的。但那些不在閒聊的範圍內。

手機鬧鈴響了。

我說,我要去搭車了,「下次再來可能是三月。」陳琳說,下次她不一定在這裡了。我說這樣啊,「那就看緣分了。」

我一直想將這段對話寫下,儘管我寫下的可能只有幾分之幾。寫的時候想,為什麼我想寫下呢?

我想可能是最前面的那段話,那段誤讀的話。以及陳琳那年輕的臉,開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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