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3日 星期三

廖瞇:寫,不是為了越寫越好?

某些人的詩是淬鍊出來的,而我沒有往那個方向走。為什麼我沒有往那個方向走呢?我記得我從前畫素描時就很少畫到細。我捕捉了輪廓、光影、氛圍,我記錄下我想記錄的,我覺得那感覺出來了,就停了。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是不是功夫不到?但功夫可以練,練了自然能細,我是不想練,也不想刻,因為那不是我關心的事。

這樣好像很阿Q?不是,我說的不是不去畫,而是不去刻。你不去畫自然什麼也沒有,自然生疏,自然手與心的距離很遠。但經常畫,就算不刻,線條自然也會有某種手感。我覺得那些線條的手感極美。也不是美,而是極具動態、極有生命,而且有些想要表現的,在畫的當下就說完了。

在寫詩上,我第一次感覺到「想說的在當下就完成了」,是〈運動〉這首詩。

小孩不用運動
因為一直在動

工人不用運動
因為一直在動

農夫不用運動
因為一直在動

動物不用運動
因為一直在動

──〈運動〉


那時我還因為《衛生紙詩刊+》的徵稿主題在傷腦筋,我那時真的很希望有詩被刊登啊。可能是因為太希望太努力的緣故,我投稿的詩總沒有下文。我寫信問了鴻鴻到底怎麼寫才會「好」呢?鴻鴻很快地回信給我──

「我覺得寫法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題材
關心的觸角越寬廣
就越能做出精彩又準確的連結
你的生命態度為何
你的世界觀為何
你想和讀者溝通什麼
都會反映在作品中
這和個人體驗有關
急不來」

鴻鴻說了這些。我好像懂,但又不一定真的懂。因為對一個當時就還是在意著「詩要怎麼寫才會好」的人來說,一封信,能起得了多大作用?但很神奇,我當下似乎真的比較放鬆了。我比較放鬆了,然後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坐著抬腿運動時,我的腦袋閃過「我為什麼要運動啊?」我突然想起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要去運動」,一句話突然出現在我腦海:「小孩不用運動,因為一直在動。」

我像是瞥見一個想要捉住的場景,馬上就抓了筆畫下來。只是這個場景是在我的腦袋,我是用寫的不是畫的。我咻咻咻的把第一句寫下,接著我想「還有什麼跟我現在描繪的狀態很類似呢?」〈運動〉就是這樣寫出來的,非常快。

接著是〈有用〉。

〈有用〉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出現的,我已經忘記。但我記得第一句出現的是「你太有用了,你太好用了」。不曉得為什麼,這話一出來就有一種諷刺的味道。接著的第三四句似乎也是很順的生出來。那個生出來的過程是,我是「想」一件事,我在「思考」一件事,然後句子就出來了。從前不是在想一件「事」,從前是在想一首「詩」。後來我發現,當我不是去想「詩」而是去想「事」,我的詩就出來了。

你太有用了
你太好用了
你太容易用了
沒有人比你更好用了
你生出來就是要被用的

孩子,你要做個有用的人

──〈有用〉


不過,剛開始這樣寫「詩」時,我仍舊有一段不確定期。我在想,我好像可以越來越自然的寫詩,但這樣真的「好」嗎?後來有個影響我寫詩很多的人對我說:「你詩越寫越好了。」不曉得為什麼,聽到這句話的我應該開心,但我卻一邊開心一邊想著:一個人的詩有可能一直好下去嗎?他有可能一直「越寫越好」嗎?要好到哪裡去?萬一他寫壞了要怎麼辦?就不寫了嗎?

後來我讀到張執浩的詩集《動物之心》,裡面收錄了他的詩論──

我始終認為,當「寫什麼」和「為什麼寫」都不再是問題,當我們只剩下了「怎麼寫」的時候,文學就走到了自己的末日。沒有人懷疑形式主義能帶來「詩意」,但我懷疑,詩意與詩之間的距離;如同月光不是月亮一樣,那些拋灑在我們身邊的灰塵也不是泥土本身。

──摘自〈張執浩詩論〉,收錄於詩集〈動物之心〉


當然,「寫什麼」和「為什麼寫」,需要透過「怎麼寫」來表現。但如果沒有「為什麼寫」和「寫什麼」這兩樣東西,「怎麼寫」就像沒有靈魂的身體。

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以及該怎麼寫。我是越寫越明白,因為我一邊寫一邊想。所以,在收到「你詩越寫越好了」那句話的後來,我寫下了──

    〈寫〉
    不是為了越寫越好


──刊載於 OKAPI「詩人/私人‧讀詩」專欄: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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