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起子,把一顆螺絲鎖死,從此以後,它們日子就在那了」
注意到《工作記事》,好像是因為上面那個句子,好像是在臉書上看到。讀到時印象深刻,直白,寓意又鮮明。再次注意到是因為陳昌遠寫那些詩時的身分,印刷工人。我能說身分不影響我對詩的解讀嗎?無法。一個人的身分,自然影響了他寫的詩。
但在我還未真正讀《工作記事》之前,我以為它會是像富士康工人許立志(1990-2014)那樣直白的詩。但後來發現,不是。
總有幾次以為找到了卻是錯的
錯的
而誰一生沒有推託
推託錯誤給一支日光燈即便
它一生都是有光的,都是有光的時刻
而如今它被說明,是壞的,可能
是壞的應該是壞的被確認是壞的,誰
誰是壞的是一支日光燈在手
觸碰開關之後仍讓時刻是黑的
於是在摸索後仰望後揣測後
找來讓自身更高的事物如桌子椅子梯子
然後到高處說是錯的壞的因為
沒有誰一生都是對的有光的
所以就換了
這是一段需要被唸出來的詩。當然也可以不唸,但讀的時候我聽到音樂。那個音樂把他想說的東西堆出來,推出來,把光推出來,把錯推出來,把黑暗推出來。
《工作記事》沒有目錄、沒有篇名,全書共有43節,可視為一組長詩,也可視為分開的一首一首詩,有長有短。上面引的節錄自7,7沒有明顯的分段,所以是我自己擅自劃了一刀,從某句節錄下來。
如果直白的寫那裡面想要說的,可能會變成這樣的句子──
「身為日光燈就必須有光
身為人就必須有用
身為螺絲就該在它被鎖死的地方」
想說的就直接在句子裡,指涉明確。但陳昌遠的句子不是這樣。陳昌遠的句子很慢,感覺花了很長的時間發生。
有的人寫詩像速寫,畫完就完成了,草稿跟成品之間沒有多大區別(我是說我)。但陳昌遠的句子不是速寫,不是草稿。當然一開始有草稿,陳昌遠說,他在工廠工作時,將想到的句子寫在紙片上。工作記事,工作時寫下來的事,然後再經過時間。他回到家後花了多少時間處理那些紙片上的句子?以及還在心裡面的句子?
陳昌遠和鄭哲涵的詩讀來不同。鄭哲涵的詩讀來有許多無奈,陳昌遠的不是無奈,而是觀察,然後說出來。情緒不多,不代表沒有情緒,而是藏在裡面。
他覺得自己是日光燈嗎?覺得自己是螺絲嗎?現在身為記者的他,還覺得自己是螺絲是日光燈嗎?他覺得城市是一部巨大的機器嗎?生活在其中的人就是組成一切的管線與電路、齒輪與螺絲嗎?
他說,他說的「機器」的意思,不是車子、怪手、壓縮機、電腦之類的,而是充滿目的並以確切的規則所架構出來的環境。「充滿目的並以確切的規則所架構出來的環境」,那麼,公司也是一部機器了?學校、補習班是一部機器了?政府是一部機器?家庭會不會也是一部機器?
我們活著是充滿目的與確切的規則嗎?我們沒有嗎?有目的不好嗎?有規則不好嗎?重覆不好嗎?但有些事需要重覆,需要重覆才得以完成。
讓一截鐵絲繞曲
捆綁某物,是簡單的
然而令其筆直
則需要萬次槌敲
我還在感覺我讀詩時的感受,以及陳昌遠寫詩時的感受。當然,我能真正明白的永遠只有我自己。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陳昌遠為什麼寫?為了什麼寫?工作記事,他是因為生活剛好圍繞在這主題上?還是他是有計畫性的寫?
《工作記事》多次得獎,得獎讓詩變得更厲害了嗎?得獎可能讓詩有更機會遇見其他的人,但詩依舊是詩。而我想不論有沒有獎他應該還是會繼續寫詩,應該吧。在工作時寫詩,在機器運轉時寫詩,在機器裡面寫詩。
最後再讀一次這個句子──
找來讓自身更高的事物如桌子椅子梯子
然後到高處說是錯的壞的因為
因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們要站到高處?
──刊載於 OKAPI「詩人/私人‧讀詩」專欄: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4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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