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3日 星期四

站紙,感覺與決定

我聽他們簡單說明了站紙。我說,我極少把自己投入在這樣的狀態。我說這句話時並沒有解釋為什麼,但我腦中閃過的是我不太去去看星座運勢。捷運螢幕有時會出現唐大師,唐大師一出現我就走到邊邊。沒有不喜歡唐大師,我只是擔心聽到不好的。但在某次我鼓起勇氣聽了唐大師的解說(特別挑了與天蠍座無關的那次),我發現唐大師很會詮釋,幾乎沒有不好,只有提醒與鼓勵。
 
為什麼不想聽呢?因為害怕被影響。害怕被影響所以是相信囉?但也不是。對於無法證實的某些事,我選擇不越過那條線。沒有否定,因為我無法驗證,但我也不會因為三次都中就相信。三次都中感覺玄機,但依舊無法理解。我對無法理解的事,選擇保持距離。
 
但偶爾我也會把自己丟進那樣的狀態,看看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其實在站紙之前,我已經做好決定了。既然已經做了決定,為什麼還要試呢?他們說,要不要試試站紙?身體告訴你的,跟腦袋可能不一樣。「身體要怎麼跟我說?」「你會感覺得到他舒服,或是不舒服。」「那有沒有可能沒有特別感覺?」
 
水停了一下,然後說:「沒有感覺也是一種感覺。」

哦?那好。我問:「要怎麼做?」
 
水請竹取來兩張紙,分別在上頭寫下兩個選擇。「等一下會把紙翻面,讓字朝下。你在不曉得哪張紙是什麼字的狀態下,站上去。你站上去感覺,然後你的身體會告訴你,他在這張紙上的反應。」
 
我應該要有什麼感覺嗎?
 
「你可能會覺得站在某張紙上比較舒服,某張紙上不舒服。」
 
接著他們走到另一個房間,將寫好字的紙張,翻面,平放地上。我抱著像是玩一種沒有玩過的遊戲的心情,站到紙上。
 
我先站到我右手邊的紙上。脫鞋後站上去。站上去後,我像站在任何一張紙上,沒有特別感覺。這樣說也不太對,如果站的是砂紙,我肯定有感覺。當然我知道他們說的不是那種腳底板或是皮膚的感覺,他們說的是另一種「感覺」。但那種感覺我沒有。
 
但我很認真的繼續「感覺」。我踩上紙,雙腳合併站立。我閉上眼睛,專心的站在紙上。但我感覺我就是站在紙上,站在地上,站著。我感覺著我專心站著的那幾秒,站上紙之前的感覺,站在紙上的感覺,以及站紙之後的感覺──我感覺「我的感覺」沒有明顯不同。
 
我睜開眼睛,離開紙張,回到中心點,再站到另一張紙上。站上去的感覺,跟前一張紙幾 乎 一 樣 。我說,沒有明顯不同。我提問,你們之前的感覺是什麼?身體會有什麼反應?「可能會搖晃,或是覺得不穩。」我說,那我再試試看。
 
試了第二次、第三次,三次都沒有明顯不同。不過,由於我很認真的去感覺,最後我說,站到左邊那張紙上時,第二次跟第三次有 一 點 點 輕微的搖晃,「但沒有不舒服。」「所以右邊的感覺比較穩囉?」「嗯,但我第三次站上去時,我發現我的雙腳彼此靠得比較近,所以會比較穩。」我自己做出解釋。
 
「那來看看右邊的紙寫什麼?」

「好。」
 
水打開紙張,我無法從他的表情看出答案。其實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我腦袋的選擇是「繼續」。「如果同學們想要上課的話,我可以繼續。」我已經在「不繼續」與「繼續」這兩個選項中做出決定。但是,我站上的右邊那張紙,寫的是什麼呢?如果從水剛剛說的,身體會對紙張下的字做出反應,那麼,相對來說我覺得比較穩的那張紙,寫的到底是什麼?
 
水打開紙張,他把字轉給我看──「不 繼 續」。我的心跳了一下,我的身體跟我的腦袋選的不一樣?亞打圓場說,「沒關係啦,反正廖瞇不信嘛!」竹說對呀對呀不準啦。
 
「其實你剛剛站上右邊那張紙的時候,我『感覺』不舒服。」水說。

「你感覺不舒服?」

「你站了三次,你站在右邊的紙上時,我都覺得『我』不舒服。」

「不舒服?是哪一種不舒服?」

「就是身體覺得不舒服。」
 
水和竹還有亞,都是學生家長,他們希望我能繼續開課,沒想到「我的身體」竟然做出與他們期待不同的決定,他們大概很傷腦筋吧?這時我的腦袋又開始運作起來,我試著解釋剛才發生的站紙結果。
 
「首先,如果不是你們一定要我選一個──老實說這兩張紙我站起來都『差不多』,所以或許我的身體覺得『都可以』?」「再來,雖然我還是不太相信站紙,但『假如』它是真的,那也很合乎邏輯──」我說:
 
「還沒站紙前我就說了,『不繼續』我會比較輕鬆。所以如果我的身體覺得『不繼續』比較『穩』,這是可以理解的事。而『繼續』會感到搖晃,這也可以理解。對我來說上課這種事,一直都是在搖晃的狀態,不管好的壞的都是一種搖晃──備課傷腦是一種搖晃,從同學身上發現驚奇也是一種搖晃。」
 
「對我來說,搖晃並沒有不好,搖晃只是搖晃。」
 
「所以怎麼說呢……」我說,「假設站紙是真的……但我的決定並不會因為身體的感覺而改變。不是我不去在意身體的感覺,而是,做決定這件事,從來就不一定是跟著身體的感覺走……」
 
我說,比如晨起寫作,身體覺得一點都不想啊!身體實在是很想繼續跟棉被在一起啊!如果給身體選的話,身體肯定會站到「不要起床」這張紙上。這時腦袋只好跟身體說,「我知道了,但是『我』還是決定要起床喔!剛開始雖然很痛苦,但開始寫之後你就會覺得很舒服了……」
 
當然我知道,水說的身體的感覺,跟我說的身體想賴床的感覺,可能不是同一種狀態。但問題是他說那種狀態,我感覺不到。但如果我感覺得到呢?如果我的身體站到紙上,真的會感覺到沒有感覺到過的感覺,我的決定會不會因此不同?這很難說,很難說。對於線另外一端的事,我無法回應。
 
我無法回應線另一端的事,但是我發現──
 
不管身體是不是能感受到我所不知道的,但最後還是得由我來做「某個決定」。那麼「決定」的依據是什麼呢?是舒不舒服嗎?那麼,決定繼續開課是因為這樣比較舒服嗎?走上寫作這條路是因為舒服嗎?這好像不是用舒不舒服來決定。
 
那麼,人究竟是因為什麼做出決定的呢?說到這裡,「做決定」本身,說不定才是最玄妙的東西。
 
──刊載於《幼獅文藝》第794期,2020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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