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1日 星期三

母愛有多難(節錄)

幾輛車子駛過,來車還在遠處,我說:「眼睛要看右邊,車離滿遠的,過來。」

他盯著我,準備衝過來。我說話要時間,他聽與採取行動也花時間,遠處的車卻很快駛過來。一陣緊急剎車聲,嚇住了他,也嚇壞所有人。

「找死啊!」車子駕駛搖下車窗破口大罵。

他動也不動的僵立在馬路中間,我幾乎是顫抖著去牽他走到路旁。

「他不會,就過去牽他過來嘛,才一下子的時間。」一個全程目睹的老奶奶說話了。

是啊,才一下子的時間,所有的堅持瞬間潰散。我酸楚想哭,牽著他走向車子。他順從得像三、五歲的孩子。旁人口中的「才一下子時間」我當然有,也願意,可是他們沒有想到我每天幫他「一下子」,會積累成他的「一輩子」。不會過馬路,我卻不可能永遠牽著他的手!過去聽過太多類似的話,「你就帶他一起來啊!」「你叫他自己洗就好啦!」他們不知道每一個「就」字,對我而言都是艱難、等待、教導、再等待、再教導,三年五載也許「就」能讓兔兔學會,也許「就」一直學不來了。

──p.80


布袋戲和小飛俠的人物穿著有一個共通點,都是連身且飄逸的衣服,袖子還可以甩來甩去。尤其是小飛俠那件披風,在他眼裡簡直帥斃了。為此,他看電視時,會在肩上披掛一條浴巾。後來奶奶特地為他做了一片黃色披風,看電視時他改披黃色披風,手執一把白色塑膠長劍,在地板、沙發、茶桌上跳上跳下,還一邊帥氣的撥甩披風。

這樣的戲碼日日上演,我心裡的不對勁也愈來愈深,他的固著特質那麼難以扭改,長此以往,豈不和那「瘋子」一樣,活在自己的虛幻世界裡嗎?

時間久了,披風髒了,刮破了,鬆落的鬚線愈來愈多,我趁某次洗衣時,謊稱被洗衣機絞爛了,將它埋在後院杜鵑花叢下。兔兔很難過,但不疑有它。誰知沒了披風,他改成夏天披薄被,冬天裹棉被,而且已不只在看電視時間,而是無時無刻,走到哪裡披到哪裡。

哪有人這樣,失算又憂慮的母親的忍受程度已到極限,覺得兔兔就是長成一個「不正常」的人了,在一次回診時便把那憂慮提出來和醫生討論。醫生說:

「他這樣有傷害到自己或別人嗎?」
「沒有」。
「會影響到生活嗎?」
「不會。」
「那你擔心什麼?」
「不好看。正常人不這樣的。」
「不好看是你看,不正常是你認為,那問題是不是在你身上?」

醫生的肯定問句如當頭棒喝。是啊!孩子與眾不同是早知道的事了,是自己沒有完全接納事實,老是想要他與一般人一樣,那樣才安全,才不會被人指指點點,說穿了就是在乎別人的眼光,忘了生活是自己在過,孩子只要不傷害人,長成什麼樣子都與外界無關……,所以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該調整的是媽媽的想法啊!

──p.97


誠然,二、三十年來,我點點滴滴向外求取與習得的,讓我把他教得人模人樣的,但我不討他喜歡,是一直以來的事實。心軟弱時,付出與回報太不對等的苦訴說無門。而今,只是心境與態度上的一點點改變,隨即扭轉形勢。這不可思議的經驗,教導了我,該向內多做探索與調整,讓他更喜歡我,自己也能有更多平和、清朗、快樂的時候。

──p.208


曾讀到大陸作家劉亮程寫的一篇散文〈逃跑的馬〉,文中有一段話:

「我相信累死一匹馬的,不是騎手,不是當年的奔波和勞累,對馬的一生來說,這些東西微不足道。

馬肯定有牠自己的事。

馬來到世界上很定不僅僅是給人拉拉車當當座騎。」

這段話像黑暗裡的一道靈光閃現。我想像自己是一匹馬,一句「微不足道」撐大了心量,那句「肯定不僅僅是」拉高了視界。

──p.243


*節錄自《母愛有多難──她從多重障礙兒身上,看見更真實的自己》,李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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