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3日 星期六

怎麼有人這麼會寫短篇小說?──艾莉絲.孟若

 

一天我在傍晚熨衣服時,突然想到了我生活問題的解決之道,十分簡單卻大膽。我走進客廳,對著正在看電視的丈夫說:「我覺得我應該有一間辦公室。」​

這聽來多荒誕,連我自己都不禁覺得。我要一間辦公室做什麼呢?我有一個家,舒適寬敞,還有海景;家裡有地方吃睡、洗澡、約朋友談天,此外我還有座花園;家裡不缺空間。​

沒錯,但我要宣告一件對我來說頗難啟齒的事:因為我是個作家。這聽起來不太對勁,太突然、虛假,至少不太有說服力。重來,我平常會寫作。聽起來好些嗎?我「試著」寫點東西。聽起來更糟,謙虛到矯情。​

……我要一個寫作的地方。我旋即意識到這聽起來是過分的要求,是十分罕見的自我放縱。大家都知道,寫作只需要一部打字機,或至少一枝鉛筆,還有紙張和桌椅,這些我都有,就在臥房一隅。但現在我還想要一間辦公室。​

而且說到底,我甚至不確定我要在辦公室寫什麼,或許我會只是坐在那兒盯著牆壁,但就連那樣的光景在我看來也不糟。我喜歡的其實是「辦公室」這詞聽來的感覺,帶著尊嚴和平靜,還有目的性和重要性。但我沒想到對丈夫說這些,因此我生出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詞,印象中大致像這樣:​

男人可以在家工作,把工作帶回家裡,就會有一塊空間騰出來,家裡會盡可能以男人為中心調整一番,每個人都明白他在工作,沒人會期待他去接聽電話、找不見的東西、察看孩子為何哭鬧,或是餵貓,他可以把門關上。但想像一下(我對丈夫的原話),一位母親把關上,兒女知道她在門後──怎麼可以,光想到這個畫面就令人髮指;同理,一個女人兩眼出神,望向一片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女的鄉間,這在眾人眼裡也同樣違反自然。因此,家對女人而言是不同的,她不能走進家裡,利用一番,然後隨時再走出去。女人就是家本身,兩者無從切割。​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辦公室〉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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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沒有小孩,我的伴侶也非常尊重我在工作時需要的安靜,但當我讀到孟若寫的這篇,當下真的可以體會那種身為寫作者的「不知如何是好」。需要空間,卻又會因為這種需求「感到不好意思」。不只因為需求感到不好意思,連說出自己在做什麼都不好意思。有次有個剛認識的朋友問起,「你們是全農嗎?」你們,指的是我跟老斌。我很快的說只有老斌,我不是。說完「我不是」,我就沒有接下去說了,我沒說自己在做什麼,好像沒有辦法很自然地說出來。接著陷入一種微妙的尷尬,我沒跟著老斌一起務農,只是偶爾幫忙,那我在幹嘛?我在家都在幹嘛?​

孟若生在1931年的加拿大,我則是在2022年的台灣。相隔時間那麼久,距離那樣遠,但我對孟若所描寫的情境,非常有感。​

但〈辦公室〉是一篇短篇小說,不是散文。特別提這點是因為,剛開始讀的時候,我直覺孟若在寫自己。讀著讀著,我發現這確實是「小說」──讀到後段,劇情有了轉折,結局更是出乎人意料。它不只在談女性寫作者的困境,還轉折進一個更幽微的人性──這幽微的人性是孟若小說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她的短篇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存在一種我曾經歷過的感受,我已經快忘了,讀到時才又想起。​

◆​

我看到麥拉和吉米走在我前面的坡上。他們姊弟總是很早上學,有時甚至得站在那兒等工友開門。此時他們緩步走著,麥拉不時會稍稍轉過身。我也經常像那樣閒晃,想跟走在後面學校的風雲女孩走在一起,又不敢直接停下來。這會兒我想到麥拉正對我做一樣的事,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可不能被撞見和麥拉走在一起,而且我也不想。但另一方面,她那樣謙卑而期盼的轉身所帶來的虛榮並非完全沒影響到我,我無法忍住不去扮演一個專為我打造的角色,我感到一股自覺的善心,愉悅地泉湧而上,腦袋還沒想清楚便開口喊道:「麥拉,喂,麥拉,等我一下,我有餅乾傑克的焦糖花生爆米花。」她停下來,我便快步迎上去。​

──〈蝴蝶的日子〉節錄​

在《幸福陰影之舞》這本短篇小說集裡,有許多以小女孩或青少年為主角的小說。我每讀一篇便忍不住驚訝──「她怎麼有辦法將那些細微的心理狀態寫得那樣深刻?」我的意思是,她的其他本短篇小說集,如《感情遊戲》、《出走》,多半以中年婦女為主角,而小女孩和青少女離自己那樣久遠,當她開始提筆寫作的年紀,她怎麼還想得起來,還能寫出屬於小孩的那種非善非惡的心理狀態,那種小孩才會有的行為,小孩才說得出來的話?​

◆​

我回家三個星期了,不太成功。雖然我和美德一直開心地說這次可以親密相聚這麼久真好,但結束時兩人大概都會鬆一口氣。我們之間出現沉默時總是不自在,我們總是笑個不停,而我害怕──很可能我們都害怕──當道別的時刻來臨,我們若不快快親一下對方,熱切而嘲弄似地捏捏對方的肩,就得直視那片隔在兩人之間的荒漠,承認我們姊妹不僅互不關心,其實內心深處根本排拒著彼此,而我們煞有其事分享的那段過往,其實也不是真的分享,我們各自眼紅地將過去據為己有,暗自覺得是對方變了,喪失了資格。​

──〈烏得勒支的和平〉節錄​

這麼直接,開頭我就被打到。整篇讀下來,我無法不覺得這就是孟若親身經歷的改編,若非如此,她怎麼有辦法將那些無法定義是非對錯的東西寫得那樣令人「共感」。共感,指的不是有同樣的經歷,而是有類似的感受。​

◆​

讀完《幸福陰影之舞》好幾天了,早就想書摘,卻遲遲沒時間。今天,覺得再不寫可能就不會寫了,但我實在太喜歡這本了,最後一篇與書名同名的〈幸福陰影之舞〉也非常厲害,讀完會嘆氣。​

怎麼有人這麼會寫短篇小說?我好嫉妒,也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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