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7日 星期二

當我只是去做,而沒有要,就沒有恐懼。

打開筆電,發現竟然沒有關電源,早上開啟的檔案沒有關閉。直覺看了電池電量,看起來還是滿的,還好,應該足夠我下午在這裡。

揹著筆電和書出門,我看著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的人。一個,兩個,人們在過馬路。人行道上也有人在走,現在我忘了他們的樣子了。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眼前這一幢一幢大樓,裡面也有著許多人吧。經過的車子,每家店面裡的,每個大樓格子裡的,都有人在裡面。

早上讀克里希那穆提。克理會說,自己去想。他會跟你談論,但他叫你自己去想。他沒有要給你答案。

於是我自己想。

確實一下讀了太多,腦袋會滿滿的,無法思考。現在在走路,可以去想。我看著走在路上的人,想著,什麼是拋開心智?什麼是拋開心智就能自由?拋開心智,又要能夠思考,是什麼?

拋開心智要拋開的不是思考,而是比較。當人成了一個一個的人,就有比較。他比較美。他比較高。他比較醜。他比較聰明。他比較有智慧。

他比較好。我比較不好。
以前比較好,現在不好。

整個世界都在跟你說要變好,包括心靈的好。

人想要變「好」。

「好」是什麼?是別人眼中的好,還是自己眼中的好?自己眼中的好,又是什麼?

有沒有可能只是去做,而不是為了某個好?
但人類就是不斷地在追求,是吧?
在追求的過程感到狂喜,或失落。是吧?

人類一起走到了這裡。
看起來像是往不同的方向走,卻一起走到了這裡。

我怎麼說到這裡來了?我原本想說的,到哪裡去了?

走在路上時,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能思考是因為我有心智,我之所以被綁住也是因為我有心智。我不是一棵樹。

我不是一棵樹,我是人類。當我身為人類,當我擁有心智,我沒有與生俱來的自由。

人類創造了自由,因此有不自由。

自由,只存在人類的世界裡。
不自由,也只存在人類的世界裡。
只存在人類的思維裡。



那麼,自由是什麼?或是反過來問,不自由是什麼?

不自由是恐懼。恐懼失去。恐懼自己不是自己。

可是「自己」是什麼?「我」是什麼?

剛剛我在跟人聊天。我感覺到,我很想要說自己。當我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距離,當我感覺到我無法完整說出自己,我隱約感到心臟快速跳動。我感覺到自己,想被聽見。「我」很大。

所以有沒有可能,我想說或是與對方對話時,並不需要被對方理解,而單純只是當下真誠的交流。沒有要握住什麼,交流結束,就讓它過去。就像風。風經過樹梢,水流過石頭。只是經過。

自由是什麼?當我只是去做,而沒有要,就沒有恐懼。


2024年8月23日 星期五

我不理解這個人的痛苦

在我看來,這個人對於他者缺乏同情共感的能力。可是,這個人也有著自己的痛苦嗎?這是肯定的,因為生而為人,就無法避免痛苦。而我能進入這個人的痛苦核心嗎?我覺得並不。因為當我認定了自己受害的位置,就是在削弱自己理解對方痛苦的能力。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法站在這個人的角度,想像並理解這個人的脆弱,因為現實過於尖削而具體,讓我暫時沒法生出餘裕,理解造成我此刻困境的人也有著她深藏的苦惱。或許,我先要承認屬於我的困難,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是生生世世累積的因果。可是,在我到達領悟的盡頭之前,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保持著「我不理解這個人的痛苦」這份基本的覺察。

──韓麗珠,〈穴居時期〉,《半蝕》


2024年8月13日 星期二

自動化

因為努力地想要抬頭換氣,身體抬得太高的緣故,反而容易在入水後更往下沉。所以不用太努力,只要輕輕浮出水面就好。但當我還不是非常熟悉水,會緊張會想努力也是正常。所以重點是熟悉。那要如何熟悉?經常在那裡面。

現在可以到深水區。但因為身高不夠,得一直跳跳跳,或是不斷浮出水面換氣。我說這樣很難放鬆,身體會緊張。教練說一百六十的水深是基本,要能在這樣的水域感到自在,「在這裡做韻律呼吸或跳,應該是一種放鬆。」

學蛙式踢腿,剛開始一直沒力,抓不到踢出去的力道,感覺不到水的阻力。教練說,像鞭子一樣甩出去。這比喻好,抓到比喻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但知道歸知道,離自動化還有一段距離。所有的事都是這樣。



新的認識

這又是新的認識。

心跳已經持續快速跳動將近四小時。快速是多快呢?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開啟手機的計時器設定一分鐘,倒數計時。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腕的脈搏上,七八、七九、八十。八十!我的脈搏只有八十!與我的體感速度相差甚遠。

為什麼呢?我感覺自己心悸,實際上心臟卻跳得不快。而儘管我感到生理上的心悸,也意識到這是我的焦慮反應,但當時的理智與心情卻是清明。剛剛我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的心悸,卻不急,似乎也不討厭。下午原本打算工作,但我決定就躺著。我躺著,呼吸,心悸並沒有結束,而後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我意識到自己半夢半醒,心跳仍舊很快,我就這樣持續感覺,我與她同在。我沒有要她趕快走,趕快消失。而以往我會希望這樣的感受儘快結束,我擔心不結束就無法工作。而現在,我沒有打算去做什麼事來消除或轉移這樣的狀態。我想知道,「我就這樣看著她。」「我就這樣看著我自己。」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原來會有一種分開。這很神奇。而這只會發生在獨處的時候。我說的獨處,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什麼也不做。現在我正在寫,這樣就不是了。

我現在必須透過寫來記錄,所以不是獨處。但第一次真正切切明白,原來所謂的獨處,是什麼也不做的與自己的感受相處。可我剛剛又想,寫的同時持續感受,不能算是獨處嗎?不行,因為思考進來了。

思考與感受,僅有微妙的差距。雖然都是大腦運作。

 

2024年8月9日 星期五

帶著你的故鄉行走

 

一個走進人心裡的旅程,這個人是吳俞萱。《帶著故鄉行走》的線上,第一次感覺到線上是如此凝聚,彷彿她在你眼前說話。沒有人開鏡頭,我們就是聽著聲音。說話,有些人很會說話,很會鼓舞,很會張揚,或是很會掌握節奏。而俞萱都不是,她就只是說,為每一個人說。

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但俞萱說到十點。老實說我不知道她說到幾點,彷彿只要有一個人還在線上,她就會繼續說。十點半我先下線了,我需要整理,需要沉澱,需要讓我的心靜下來,因為明天還要開始。

許多事物都重新開始。重新,不代表之前不存在。但重新思考,重新長過。有人問俞萱寫作,英文寫作。俞萱說那不是她的母語,她因此她更必須去想,如何去寫那非寫不可的?有那非寫不可的東西嗎?她的詞彙有限,她不可能也無法浪費,詞彙不夠,怎麼可能寫出可以浪費的、沒有意義的文字。

她的老師要她去想,如果非說不可,那究竟是什麼?

「我覺得我無法用我老師的問題去想。我就想:有什麼是我想到會哭的?」

她在家裡找母親的的遺書,但是找不到。

「我很希望她能對我說些什麼,但是沒有。」
「我的母親很安靜,她不說話。」

有人問她寫作的意義。她說,覺得這問題好難。
她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難。

「書寫的意義,好像跟書寫的主題在一起,我創作的過程,我幾乎都在解惑。」
「我發現那個我不知道的媽媽的過程,了解媽媽的過程。」
「如果書寫有意義,那麼好好的認識媽媽是有意義的。」

她說,我在我好小的時候,就拋下媽媽了。

她說拋下媽媽,我也明白。我也是好小就拋下媽媽。我拋下媽媽,卻又希望媽媽愛我。

媽媽愛我,是我不愛她。只是我自己,好在乎她能不能說出什麼,來肯定我。

這是俞萱說的,卻又好像我說的。好像每一個女兒說的。

俞萱一直在「找媽媽」。她想聽到媽媽跟她說話,但她最後看到媽媽無言的實踐,看到她對自己的愛是怎麼行動。

俞萱寫了Missing,寫她的母親,去到哪裡都貼。有人以為她的媽媽真的走失了。她說不是,但她想或許有人「會認得」她的媽媽。

俞萱跳舞踏,把寫給母親的字,寫在自己身上,然後洗掉。

「我要很專注,又要很放鬆。」
「有一個小女孩來,但我已經跳完了,我的泥巴也洗完了。」
「但我想著可以如何回應她,我如何撐起一個有她在的地方。」

我無法字字句句引述得正確,但力求接近。我看到她為一個小女孩繼續。俞萱會盡力回應每一個人,不是因為她是表演者,不是因為她是講者,不是因為她是寫者,而是因為那是與她有連結的人。

有人問她什麼是故鄉?她說,有一個人看到我了,那就會成為我的故鄉。

「那與血緣無關,而是讓我看到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連結他人,這就是故鄉。」

在她行走的時候,她盡力去認識、去連結所有接觸的人。

我看到她對每一個人的好奇與善意。

有人問她妮妃雅。「我想的是,這個案子對他的生命有沒有幫助,能不能擴展他的可能性。想的不是怎麼讓他賺更多錢,想著是如何透過他的影響力,去造成影響。或是讓她更認識自己。」

她對自己也是這樣。有人問她這樣移動如何生存,錢從哪裡來,有沒有打算投補助或寫計畫案?她說,她要成為一個主動行動的人,她沒辦法等。

「要等著資源充足才行動,代表你不夠愛。」
「我沒有在等錢的。」

人要怎麼變得敏感?

「你要在黑暗中行走。黑暗的未知,你就會敏感。」

「我只做會令我感到雞皮疙瘩、心臟跳動很快的那件事。我只問這件事會不會,如果不會,我就不會去做那些事。」

「我只需要對我自己的生命的負責,創造一個新的可能性。」

有人以為她有所餘裕,才能如此行動,才能這樣帶著小孩行走。剛好相反,因為她什麼都沒有。

在柏林,她需要工作。沒有錢會很緊張,兒子選了柏林,生活費是兩倍台灣物價。她想著自己可以做老人看護,但老人需要有人傾聽,要會德文。她在德國沒有其他工作。她線上開課,寫作賺稿費,「有一個字就有一塊,有一塊就有自由。」

不能說她什麼都沒有。她有「不做會遺憾的事」。她說她的生命是多出來的,從前她有夢想清單,而現在是「不做會遺憾的事」。

而陪伴小川成長,就是不做會遺憾的事。

「我要給小川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要給他什麼樣的世界繼承。」
「對這個世界有更多同理,儘量多觸碰一點,才能真正的承接。」


2024年8月4日 星期日

先問為什麼,再往下走──《成為企劃人》實作心得

 


那天我坐在咖啡館,讀著《成為企劃人》。「你要改行喔?」咖啡店老闆看著書名問。我知道那可能是玩笑也可能是順口,但我還是很認真的回答:「沒要改行也可以讀這本書喔。這本書很有用,可以運用在許多層面。」像是備課,構思工作坊內容,甚至檢視寫作計畫,都可以跟著書裡的提醒,從頭思考一遍。

我說,這本書講的東西很基本。但就是因為基本,很容易忘記。比如,先問為什麼。

剛遇到這本書時,我正在構思一個採訪寫作課程,它是個實作練習,對象是對地方書寫與採訪寫作有需求或興趣的成人,但非專業領域的工作者。工作坊是兩個整天,內容有企畫編輯、美術設計與攝影,我負責的部分是採訪寫作,上課時間只有三小時。

一開始我想著,三小時好短,要如何在這三小時讓學員做採寫練習?而書裡的「先問為什麼」提醒了我──在構思給學員的寫作練習之前,或許我該先思考:採訪寫作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我們要採訪寫作?

當我們將提問與書寫視為一種技巧,一種能力,容易忽略了這件事本身的意義。就像僅將作文視為能力去練習,容易忽略了寫作的意義,不小心會變成只在意怎麼寫,而不是寫什麼為什麼寫。

於是我從頭抓。工作坊的主題是書寫地方,學員最後要分組產出一小份刊物。而採訪寫作是認識地方的方式之一,順著這條線往下想,你對地方的好奇是什麼,想認識的是什麼,你便會從中找出想採訪的對象。從這裡再去思考採訪寫作的本質,會發現這其實就是──有個想要進一步了解的人事物,想透過親身觀察,親自聽到當事人說法,然後透過書寫將這個東西傳遞出去。

當我先想清楚本質,我知道該讓學員先思考的是「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不只是因為參加了地方書寫工作坊,不只是因為工作或作業需求,不只是因為最後要產出作品,不只是想學到提問與書寫的方法,而是自己與這件事的關聯──你為何選擇這個對象,你的好奇是什麼,你想了解什麼,探究什麼,對方為何要接受你的訪問,你該如何與對方進行連結,這些都會影響你的提問。你的預設讀者是誰,你想跟誰溝通,則會影響寫作的形式與方法。這些是一環扣一環的。

當我將這些梳理清楚,「該如何設計課程」很自然地就會出現。我想做的是什麼?有沒有現有框架的限制?在框架中我能做到的是哪些?這樣一步一步的,我開始知道自己想怎麼做,該怎麼做。

我是個凡事習慣「從頭想」的人,但某些時候還是需要提醒。

所以《成為企劃人》中的企劃,指的不只是一種職業名稱或工作,它講的是一種思考問題與做事的邏輯。它要人先問自己為什麼,而問為什麼,是為了更精準地前進。它提醒人在開始之前先思考「目的」,先「定義問題」;當問題清楚了,便能構思「解法」,也就是所謂的路徑,接著是「精準執行」。

但什麼是「精準執行」?工作坊結束後,我回想自己精準執行了嗎?我想的是,在教學或教育這件事上,有所謂的精準執行嗎?所謂的精準執行是學員或學生的表現如同預期嗎?若與自己預期不同,就代表失敗了嗎?

我覺得不是。

我覺得精準執行是,在思考目的、理清問題並構思方法後,我是否將可準備與該注意的都做到了?比如在準備作業題目時,是否將用意傳達清楚?製作投影片時,脈絡是否清晰?與承辦單位之間的聯繫,甚至包括上課當天自己的身心準備,這些與當天工作坊有關的細節與前置作業,都朝我希望傳達的目的前進。若我能在那短短三小時傳達了我想傳達的,並在現場好好地與學員應對,我認為這就做到了「這件事」的精準執行。

精準執行與結果,是兩件事。它們可能相關,但不等於。

執行結果是另一個可思考的面向。學員的反應與回饋當然重要,但那是用來對照自己的計畫與路徑是否需要調整。我原本決定的方向對嗎?有沒有哪些部分需要改變?如果有下次,可以怎麼做?

前面說我覺得這本書很有用,但怎麼用是要看自己。同一個東西擺在不同的領域,也會有不同的詮釋與做法。像是實驗教育,或是準備給自學生的課程,因著目的不同,所謂的解法與朝向目的的路徑也會不同。而能確定的是,在原本沒有路的地方,找路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這需要對環境、對象的了解,對自我的了解。但隨著經驗,「找到路徑」的過程可能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費力。可這需要累積,我這是在跟自己喊話。

參加了李惠貞在三餘書店的新書分享會,她為每個人簽名時,寫上「找到路徑」。書的英文名是 Becoming a wayfinder。Becoming 是進行式,成為也是。會後有個聽眾提問,自己是新手、是菜鳥,提案總是不為老闆與同事接受,怎麼辦?李惠貞說,從溝通開始,但更重要的是知道,「成為」是一個過程。「成為」需要時間,需要反覆。

《成為企劃人》一書,本身也呈現了李惠貞自己在書中所談的「企劃思維」,包括「先問為什麼」──她很確定自己要寫一本「談企劃」的書,而它是書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是因為想談的深度唯有透過書的形式,才能呈現出來。

決定了它是一本書。那麼,它會是一本什麼樣的書?書名是什麼,封面長怎樣,內頁排版會如何,版面呈現、字級大小、印刷方式、行銷方式?整本讀完,我發現它環環相扣,一環扣一環。

書名是「成為企劃人」,不是成為「企劃者」,也不是「培養企劃力」,便暗藏了企劃是一種人的能力而不只是工作能力。另外可能是我自己腦補,書名在封面排成「成為」「企劃」「人」,似乎也有強調「人」的意圖。

再來是封面設計,森林裡有樂高積木玩具。乍看之下森林跟企劃有什麼關係?樂高積木跟企劃有什麼關係?再仔細看樂高積木搭出了「企劃」兩字。森林象徵未知與探索,而樂高有搭建與可能性,這不僅有別以往企劃書籍給人的既定印象,並成功引起了圈外人的興趣。

內頁則將本書的四個重點,以非常易於閱讀的版面呈現出來。這可與書中所說的「精準執行」做對照。倘若內容頭頭是道深入人心,但字太小或太擠,沒有適時分段,章節脈絡不清,那麼就算內容再好也很難讀下去,更不要說這是一本談企劃的書,若沒能精準執行將自打嘴巴。

最後是行銷。《成為企劃人》未上市前,我便在臉書上看到十家獨立書店聯合預購買斷一千本的消息。十家書店一千本,代表一家書店要吃一百本,是什麼樣的書這麼令人有信心?或是他們想打破現有框架,向出版市場與讀者喊話?老實說這個行銷方式比起《成為企劃人》的書本身,更吸引了我的注意(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樣一本書)。

那時看到書名,我覺得企劃跟我應該沒有太大關係(如同第一段咖啡店老闆的邏輯,我剛開始也是這樣)。但因為這個行銷方式,讓我「知道了」這本書。後來我到書店,便拿起這本原以為與自己無關的書,一翻發現不得了,根本是在跟我說話。

《成為企劃人》,找到了一條非常適合自己的路徑。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8014?loc=writer_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