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30日 星期三

剝皮

Y說,阿文給了一隻山羌,要處理。

「處理?要吃肉嗎?」
「小雨說她要皮。但她上山了,等她下山再一起處理。」

貨車後方有個保麗龍箱,山羌就在裡面。我問,怎麼會有山羌?「阿文說倒在他家旁邊,看到的時候已經死了。」「怎麼死的?」「不知道耶,我沒問,他也沒說。」

「你有打開來看嗎?」我問。Y說沒有,他還沒打開來看。

「小雨什麼時候下山?」「後天。」「那山羌怎麼辦?」「先冰起來吧。」

小雨來的那天,天氣變熱了。前兩天都還有雨,小雨一回來,雨就停了,還出太陽。他們在工寮準備處理。天氣很熱,我看著他們把山羌從保麗龍箱內取出,擺在鐵盤上。牠的樣子像小鹿,身長像小狗,我張開手掌比了比,大概六十公分。他們把山羌翻來翻去。

「沒有外傷,不曉得是怎麼死的。」
「有點掉毛。」
「阿文是什麼時候打給你的?」
「禮拜三。」
「那這樣有點掉毛,你還要皮嗎?」
「這皮不是你要的嗎?幹嘛問我?」
「我以為是你要。我只是來教你怎麼剝皮。」
「我要這個皮幹嘛?我是想說你要,順便幫你。」

他們兩人一言一語的說著。我則是在等著小雨怎麼下第一刀,會下在哪裡?那個等的感覺有點奇怪──到底為什麼要剝牠的皮?我知道理由當然是──「反正牠都死了,不剝牠的皮來用不吃牠的肉,浪費。」可是,如果是我們家的狗死了,我們也會說「反正牠都死了,就拿來用吧」這樣嗎?我一邊這樣想,但一邊又等著第一刀。我實在很好奇皮到底要怎麼從身上取下來。

他們讓山羌躺著。躺著的意思是胸腹朝上,四腳朝天。Y抓住山羌的後肢,小雨則是捧住牠的頭,用手觸摸牠的脖子。

「用刀子先在脖子劃一圈。」小雨說,要輕,儘量不要割到肉,不然皮沾黏了肉等一下要再去除很麻煩。我看她用刀輕輕的劃開毛皮。我用看的,不曉得那個觸感是什麼。刀子劃下去不是毛皮一下就分開,而是一次一點,一次一點。一次一點的漸漸劃出了一條線,我看見膜,有膜在毛皮和肉的中間。先劃脖子,像是要把頭砍斷,但不是要砍斷,而是要將身體和頭的毛皮分開。

我和Y看著。我站著看,Y則是坐在小凳子上抓著山羌的腳看。我不知道Y看著山羌的脖子被劃開時,在想什麼?他在仔細看那個刀嗎?他在看下刀的深度嗎?他在想怎麼做才能快速剝皮嗎?我當然不知道Y在想什麼。我只知道自己無法不看到山羌的眼睛,那半開的眼睛。

小雨沿著山羌的脖子劃了一圈。「然後呢?」Y問。

「從脖子下方的中線往肚子方向劃開。」
「到底嗎?」
「嗯,到底。然後四肢也是從中線劃開。」小雨抓住其中一隻前肢,在中線劃了一刀,「這樣從脖子到肚子到腹部劃開,四肢中線劃開,整個都劃開後,等一下就可以剝皮了。」

Y說好,「那你劃肚子,我劃四肢。一起做比較快。」

Y和小雨一起劃開牠時,我走進屋內拿出手機拍照。看著手機螢幕上出現的山羌,我有點猶豫,但還是點了那個拍照的icon。其實進屋拿手機時我就猶豫了,邊猶豫邊走進去,拿出手機;邊猶豫邊對準那隻被劃開的山羌,點按拍照。

我想起旁觀他人之痛苦,但又無法克制想記錄一切的心情。沒拍下來等一下就沒有囉,等一下牠就只剩一張皮跟一團肉囉,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囉。

拍照的時候,信來了。信騎機車來,問開始了喔。我說開始了啊。信抓了張凳子坐下,說想看怎麼剝皮。他看了一會,也拿出刀,抓起山羌的後肢,「所以現在就是從中線先劃開就對了?」

對。小雨說。信左手抓住後肢,右手拿刀開始剖。信的刀小,感覺鋒利,很快地就劃出一條線。三個人同時在剖開這隻山羌,牠的四肢被左右拉開,全身肚腹攤在我的眼前。

山羌肚腹的皮已被劃開,味道飄散出來。那是一種野生動物腺體的味道。我說,有味道了,信也說有味道,Y則是早已皺起眉頭。小雨說,「有嗎?我怎麼沒聞到?」

「肚子是綠色的,不曉得怎麼死的?」「這肉還是不要吃好了。」「你們不要肉喔?」「都變成綠色的你還要留喔?」「可是……」「等一下我要把肉直接拿去埋。」


蒼蠅來了,我打開工寮的電扇往他們吹。工業用電扇,風力很強,風很強但還是趕不走趁風隙飛進來的蒼蠅。蒼蠅趕不走,又吹得一身毛。山羌的毛被電扇吹得四處飛散。Y的手停下,把頭撇開。

「吼!這個毛!」Y看起來就快噴嚏了。但他忍住,手繼續劃,突然就見血了。Y極少見血,想是那毛讓他無法專心。Y停下止血,順勢不弄了。

「到底為什麼要剝這個皮啊?」Y抱怨。「可以……看要做什麼都可以啊。」小雨一邊說,一邊用刀慢慢剝。信則是將手指伸進皮與肉之間,把皮肉分開,處理得很順手,速度很快。

「你好有天分喔。」「我第一次弄耶。」

Y離開工寮,山羌的毛令他鼻子難受。我則是站在旁邊繼續記錄。小雨和信剝下了身體的毛皮後,接著是頭。那山羌被分成兩張皮和一團肉,當然肉中帶骨。

「皮要張在哪裡?」
「不是你要嘛?」
「你們不要嗎?」
「要這個幹嘛啦……」
「頭的部分可以做帽子,身體的部分可以做包包……」

不用不用,你帶回去。Y把山羌的肉載去田裡埋。那是三月天,中午氣溫卻高達28度。Y用鋤頭挖洞,整身是汗。

「到底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剝皮?」「到底為什麼要剝牠的皮?」

Y抱怨。小雨露出無奈的笑。信說這個弄一次就夠了下次不要找我。我說沒人找你啊你不是自己來的嗎?


──刊載於《幼獅文藝》第810期,202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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