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1日 星期日

七等生:我每天都在研究我自己。

 前天,跟Y討論了「七等生」這個名字。​

「為什麼要叫七等生?如果要說自己比別人低等,為什麼不是三等生?為什麼不是九等生?為什麼是七等?」​

「為什麼不是五等?」​

「五等聽起來很中間。九等的話……又會跟『久』聯想在一起。」​

「照上中下分的話,應該是三等。但三等聽起來太普通了,太直接了。」​

「我第一次聽到『七等生』的時候沒想到等級,我只覺得是個怪名字,後來才知道有等級的意思。雖然他說『我就是七等』,但這個名字沒有把他往下拉的感覺,反而是往上拉。而且你不覺得『七等生』聽起來就很適合當名字嗎?『三等生』不行,但『七等生』就非常可以。」​

結果昨天看《削瘦的靈魂》紀錄片時,剛好就看到了「七等生」名字的討論。七等生跟他的師專同學說:以後我不叫劉武雄,我要叫七等生。​

簡:「你說自己是七等生。你不說是三等生,硬要說七等,意思是你最厲害。」​
七:「沒有沒有,我最爛。」​

Y問我喜歡這部紀錄片嗎?我說可以。但其實比想像中的好,因為太難拍了。「紀錄片」,到底是要「記錄」什麼呢?我們無法記錄全部,只能記錄局部。但局部等於全部嗎?局部當然不等於全部,但每一個局部,都是全部的一部分。​

所以要問的是,為什麼是「這些局部」?不是「那些局部」?​

我看到的《削瘦的靈魂》紀錄片,是眾人如何看七等生,包括七等生自己。眾人說七等生,包括研究他的人,批評他的人、他的同學、小孩與親人;包括他的前女友,但沒有前妻。這些人說出來的七等生,當然是他們每個人各自眼中的七等生。而七等生也說他自己,但說得不多,說得更多的是他著作中的文字。導演節錄了許多七等生的文字,讓那些文字來說七等生自己。雖然那些是「小說」中的文字,但我可以從那些文字中讀到「七等生這個人」的精神。​

所以,我覺得可惜的是,導演引用七等生文字時所呈現的「畫面」──我覺得可惜的不是畫面做得「好」或「不好」,而是像〈我愛黑眼珠〉這篇小說,它的文字一旦具象化、情節化,就很難不流於表面。昨天我看〈我愛黑眼珠〉的那幕,在大水的屋頂上,李龍第低下頭與他懷抱中的女子相吻時,我腦袋浮出的是「不是這樣……」。因為,小說寫的是「李龍第懷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雙手捧著李龍第的頭吻他。他靜靜地讓她熱烈的吻著。」​

所以,不是李龍第吻那女子,是那女人吻李龍第。好,誰吻誰很重要嗎?可能也不是很重要,因為畫面上「他們就是相吻了」。我猜葉石濤批評「李龍第竟然移情別戀一名妓女」、「拋下他的妻子」……說不定腦袋也是浮現了那樣的畫面。可是我覺得小說的重點不是表面上的「情節」,「情節」只是用來呈現故事主角的「精神」。李龍第想說的是──​

「是的,每一個人都有往事,無論快樂或悲傷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事的境遇拿來在現在中做為索求的藉口,當他(她)一點也沒有索求到時,他(她)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無恥,不斷地拿往事來欺詐現在。為什麼人在每一個現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義呢?生命像一根燃燒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燼雖還具有木柴的外型,可是已不堪撫觸,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堅實和明亮的。」​

──〈我愛黑眼珠〉​

我覺得小說想說的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對「我自己這個人」所能負責的(好吧,我這樣解釋可能還是太簡單了。有些文學作品硬要解釋,某些東西很容易跑掉,還是不要解釋得好。可以相互討論,但不要定論)。我覺得讀者可以認同或不認同李龍第,但像葉石濤去批評「怎麼可以寫出像李龍第這種移情別戀的人」?現在的我很難想像當初做如此評論的時代背景(但看了紀錄片後有稍稍了解一點)。​

我覺得拍紀錄片「很難的是」的是──引述文字時的「畫面」。精神在文字裡,而不是在情節裡;而畫面有時容易將文字的精神框住。但紀錄片就是用畫面來說話,不可能沒有「畫面」。我就問自己,如果我要引述〈我愛黑眼珠〉,那我會如何構思畫面?(目前我想不出來)​

但這部紀錄片確實呈現了七等生的兩極面向──​

「我最爛。」
「我最厲害。」​
「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
「我這個人,就代表人類。」​
「我每天都在研究我自己。」​

我說「確實呈現」,但七等生「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只是導演拍出的七等生很接近我想像中的七等生?所以我接受了它的呈現?​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