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人生願望變成了「平平安安活到老死」。這並不是說從前有什麼其他的願望,而是這幾年,這個願望變得清楚明晰。為什麼說是「願望」呢?因為畢竟「平平安安活到老死」這件事,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我會不會在哪一年生什麼病?或是哪天出門(或不出門)發生了什麼意外?這些都不是我能夠知道的。那麼,「平平安安活到老死」作為人生願望究竟是什麼意思──那意思是既然我無法決定自己的「死」,那麼至少我可以決定自己的「生」。
「決定自己的生」聽起來理所當然,卻不那麼理所當然。人,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夠單獨活著的;而萬物也是。但我跟螞蟻的不同在,如果我是一隻生蛋的螞蟻,那麼我終其一生就負責生蛋;如果我是一隻負責搬運的螞蟻,那麼我終其一生就負責搬運。但我是一個人,我可以決定自己要不要生蛋或想不想搬運。當然,這不是說所有的決定都只要考慮到自己就好,我的意思是──所謂的選擇是──人有能力可以決定自己想怎麼活著。
雖然我說:「人有能力可以決定自己想怎麼活著。」但是,在我還小的時候,我還讀小學讀國中的時候,我不太知道自己該怎麼活著。我經常覺得很無聊,雖然也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打籃球呀畫畫什麼的,但是總有一種空空的感覺。
那種空空的感覺到現在我還記得,比如暑假的某一天,下午一點鐘太陽還很大,我手拿著籃球,一邊運球一邊往學校的操場走去。下午一點半,操場還沒有人,我一個人對著籃框投籃。好不容易到了兩點多有人來了,是認識的人我們一起玩;到了傍晚人越來越多,我們黑白切PLAY,PLAY完吃冰泡紅茶店。可是,總是有某一天,不曉得為什麼籃球場上整天都沒有人,大家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於是我自己投了一個下午的籃球,然後再一個人運球回家。
在我更小的時候,小學三年級,午睡時我趴在桌子上,頭枕著右手臂,看著窗外的天空和樹,想著我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十八歲?想著這麼無聊的小學生活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為什麼那時候的我會覺得十八歲就不無聊呢?我也不曉得。)
當然也有好玩的事,不然究竟該怎麼長大呢?但是好玩歸好玩,空空的歸空空的。
我從小就很難入睡,睡前總是要東想西想想什麼宇宙怎麼來的呀人活著為了什麼之類的事。有沒有想出什麼我也忘了,多半是想著想著想到睡著了,然後隔天睡前又想一遍。然而,「人活著為了什麼」這種東西並不是光是想就能想出來的;到了很大很大以後,我才知道「活著為了什麼」並沒有標準答案。
讀新聞系大一時,我一度以為自己以後會是一個新聞記者;從記者到編輯、到主編、到主筆;我對工作的想像是階層式的,什麼年齡坐到什麼位置,做怎樣的工作,領怎樣的薪水。現在的我非常驚訝從前的我,怎麼沒想到去思考自己關心的是什麼領域的議題?寫作與報導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人生是這樣的,有時必須去到從前不曾去過的地方,遇見從前不曾認識的人,眼睛所看到的與腦袋所想到的,才會有所不同。這也不是說不同就一定好,或相同就很無聊──那個不同是──原來也可以「那樣」,以前沒想過「那樣」耶,有沒有可能試試看「那樣」呢?當然也有可能試過以後覺得原來「這樣」比較好,但至少我知道原來還有那樣的,活著的樣貌。
人本等教育團體,以及日日春、都更受害者聯盟、綠盟等社運團體,是我接觸不同生活的起始點。現在回想,如果媽媽覺得我為什麼越活越左了呢?我想他們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但我又覺得自己其實也一點都不左,我們只是想要回到生命本來該有的樣子,比如不該剝削、不該體罰、不該噴藥、不該掠奪土地。
因為許多的什麼,我活成現在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可能是媽媽不太理解的樣子。她不太理解我為什麼選擇現在這樣的生活方式。
或許這是我的問題。
我沒有讓媽媽了解我這十幾年來在臺北過的生活,認識的人;我似乎跟她談論過,但實際上她究竟了解多少呢?我不太確定。但我想媽媽應該記得我曾經跟她討論過都更的事情;應該記得我因為想要了解核電而去到貢寮,去遊行、去接受反核師資培訓;應該記得在我還沒搬到鹿野以前,我說如果有機會想要知道插秧是怎麼回事……。我現在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並不是無跡可循。我的生活方式與我的價值觀是一致的。
生活與價值觀一致,這個,我想媽媽會說,「這個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如果你在臺北繼續從事編輯、文字與美術設計的工作,跟你的價值觀也不衝突呀,為什麼妳要脫離本來的環境,去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呢?」
與媽媽討論生活與工作方式時,我總陷入一種「再怎麼努力解釋,媽媽也無法接受」的困境。這不是因為「我」跟「她」不一樣,而是因為「我是她的女兒」。今天換另一個人,與我媽沒關係的任何一個人,我想她都不會像對我一樣,如此無法接受。我所過的生活,與她所希望我過的生活不同;於是她陷入了困境;而我也陷入了如何讓她寬心的困境。
但我接受這樣的困境。
我不會因為她無法理解,我就改變自己的生活;但我也不會因為她無法理解,我就不再努力讓她明白我的生活。「講了好像沒有用」,或許她跟我都這樣覺得;她不停地對我訴說她對我的擔心,我也不停地對她說明我的腦子裡究竟裝些什麼。有時候會覺得我跟她這兩條線好像沒有交在一起,但這就是母女。
如果孩子想過的生活,與父母所期望的相同,那是一種幸運。不同,那是正常。我這樣說,或許媽媽又會開始搖頭,「什麼正常?妳不曉得我有多辛苦。」
好像離原本想說的,有點遠了。但也不遠。
我的人生願望是──平平安安活到老死──而這是我無法決定的事。我能決定的是──活在這個世上,好好地面對我前面所說的那些困境。人活在困境中,若能處於困境卻又忠於自我,忠於自我又不忘關照他人的心──我想要這樣活著。
如果能這樣活著,又平平安安地活著到死的那一天,不太痛苦地閉上眼睛,嗯,那也太幸福了。
做著什麼樣的工作,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都不過是活著的媒介。活著這件事最重要的就只有你活著時候的感覺;你怎麼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決定了你怎麼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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