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4日 星期六

喵喵


2013年12月5日晚上十點,到2013年12月6日上午七點半,那個晚上,時間走得好慢好慢。

我一直不太知道該怎麼寫這件事。因為喵喵太痛苦了。平常我可以寫自己的事,不管開心的難過的自己心裡想的,都可以寫。也可以寫斑斑,斑斑走了雖然很捨不得,但後來想想斑斑離開的方式正是我自己最希望的方式──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我的人生願望就是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而斑斑正是這樣離開的。斑斑實現了我的願望。

但是喵喵呢,喵喵才八個月。12月5日那天的早上,我們採了白蘿蔔回來,喵喵還蹲在放滿白蘿蔔的紙箱旁邊喵喵叫,好像在說:「這是我的紙箱耶,為什麼裡面有白白的奇怪的東西呢?」12月5日的晚上,我和老斌正在收拾隔天一早要出遠門的行李,大概快十點鐘的時候,我們聽到喵喵叫。我說,喔,喵喵出去玩回來了。然後老斌出去看喵喵。我聽見老斌說,喵喵,你怎麼濕濕的……喵喵,你的肚子下面怎麼好像有蟲?過了大概三分鐘,我聽見老斌大叫:廖小瞇,喵喵受重傷!她的肚子破了一個大洞,腸子流出來了!

我聽到時有點不敢相信。肚子破了一個大洞是什麼意思?腸子流出來是什麼意思?我從房間衝出去。衝出去時,喵喵正從廚房的方向朝我走過來。喵喵一步一步走過來,喵喵叫「喵……」,喵喵……肚子下方真的有一包東西……「X!那包紅紅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啊!這樣到底要怎麼辦?」

喵喵一邊走,一邊喵喵叫,「喵嗚……喵嗚……」沒有叫得特別大聲,也沒有特別小聲。這個時候的喵喵,沒有流什麼血,我們還以為她沒有流血,隔天早上送到醫院之後,醫生要抽血做檢查時一開始怎麼樣也抽不到血,我們才知道,原來喵喵在她走回家以前,早已大量失血。

老斌一邊連絡柏宏、大貓、文群、信廷,詢問有沒有動物醫院有夜間急診,一邊準備開車出發趕往台東的動物醫院。我打給小四,請他幫忙在網路上搜尋台東動物醫院夜間急診的相關資訊。

我將喵喵抱進斑斑以前窩著的藍色籃子裡。抱喵喵上車時,喵喵大概因為緊張而亂動起來,我一邊說著乖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路上,老斌一邊連絡一邊開車,我則是一邊安撫喵喵一邊講電話。老實說,這樣開車真的很危險。柏宏和小四說,怎麼樣都找不到台東有夜間急診的動物醫院。當下的我們曾經一度想要一間一間醫院去敲門,但後來理智地想這樣可能徒勞無功,因為醫生應該不會住在動物醫院裡。我們只好折返,等待隔天動物醫院開門再帶喵喵去就醫。我們實在沒有什麼信心,喵喵有辦法等這麼久嗎?但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

小四要我們去他家,他們家有一些紗布等醫療用品。我們打電話給曾經當過獸醫的陳藝堂,他要我們先準備食鹽水和無菌紗布。

「可以把喵喵的內臟塞回去嗎?」我問陳藝堂。

「不建議,因為腹腔內有壓力,你塞回去內臟可能還是會流出來。先用食鹽水將紗布弄濕,然後覆蓋在內臟上。不然內臟缺水會壞死。」

柏宏給我們他一個獸醫朋友的電話,她也是這樣建議。

到了小四家,我們請小四先準備乾淨的布。「我來抱喵喵,你把手洗乾淨,等一下將紗布用食鹽水弄濕,敷在喵喵的內臟上。」

我們將喵喵側倒在籃子裡,喵喵的腸子外露在外,小四和老斌用食鹽水將紗布塊淋濕,敷在喵喵的腸子上。不曉得是因為食鹽水的刺激還是什麼原因,喵喵突然很用力地扭動,她整個身體弓起來,嘴巴用力像是要吐的樣子,我不曉得喵喵為什麼突然會這樣。「她痙攣了!」老斌和小四說。

喵喵這一用力,內臟又更多跑出來了。柏宏的獸醫朋友說,要將食鹽水先隔水加熱,不要讓食鹽水太過冰涼,再用食鹽水噴濕紗布。

陳藝堂要我們注意幫喵喵保暖。一邊要幫喵喵的臟器保濕,一邊又要幫喵喵保暖,這樣要怎麼做?老斌說,我們把喵喵抱起來,肚子朝上,先用食鹽水紗布幫她的內臟保濕,然後再用紗布條稍微環繞喵喵的肚子,幫她固定內臟不要外露。

於是我和老斌抱著喵喵,小四用紗布將喵喵的肚子包起來。這個時候,喵喵大概處在一個比較舒服的狀態,比較乖,沒有亂動。我們決定不要把喵喵放在籃子裡,改用抱的,這樣可以注意喵喵的狀況,可以防止她突然亂動亂咬。

小四和阿春找出保暖衣物,給喵喵保暖。

大概是因為內臟暫時被包起來了,喵喵看起來比較安穩一些的樣子,那時我想著,如果喵喵就這樣不要亂動,平安地撐到明天早上去動物醫院,應該有希望吧!這個時候,大概是晚上十二點多一點,我請小四上網查看動物醫院幾點開門。十二點多一點,一直到隔天早上,還有七、八個小時要過。

我們要小四阿春先去睡,我和老斌輪流來照顧喵喵就好。現在回想,那個時候的喵喵狀況還沒有很糟,我和老斌還以為我們可以搭上原訂七點多的火車回高雄,如果喵喵可以撐到五點半,那麼接下來就請小四和阿春送喵喵就醫就可以了。

沒想到,接下來的那七到八個小時,才是喵喵最痛苦的時候。

因為要長期抗戰,我抱著喵喵,坐到沙發椅上,背部和頭部靠著椅子。我儘量讓自己在舒服的狀態,因為這樣才能一直抱著喵喵。抱著抱著,一度我還閉上眼睛小憩,小四和阿春也去睡了,但喵喵突然又動了起來。

喵喵的手腳向外伸展,看起來很不舒服,原本包著的紗布有點鬆脫。老斌說,紗布好像有點太緊了,我們來重包好嗎?我說好。結果,當我們將紗布解開的時候,喵喵突然大力地扭動,她整個背弓起來,頭向前傾,小小的嘴巴用力地張著。「她又痙攣了!」為了不讓喵喵抓咬到自己的內臟,我跟老斌不得不用力地抓住喵喵的四肢。這次,喵喵痙攣的時間更久,她一用力,肚子不斷收縮,更多的東西跑出來,彷彿要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部擠出來一樣。糟了糟了,這樣下去全部的臟器都要被吐出來了。老斌叫小四小四,我們把小四叫起來。

這個時候的喵喵,內臟幾乎全部都露在外面了,小四看了,直說很不妙,很不妙。我想我們當時三個人心裡都想著,這樣的狀況,喵喵真的能撐到天亮嗎?

喵喵痙攣一陣,大概是因為太痛了,喵喵會昏睡過去,會稍微安靜一下。但也很可能是沒有力氣。喵喵虛弱地叫「喵……」我說「喵喵痛,痛;我知道。喵喵痛……」「喵喵乖……喵喵加油……」

喵喵會不會想,「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什麼我這麼痛呢?為什麼我的腳被抓住了呢?」喵喵會不會覺得很冷?

我的左手托住喵喵的頭,右手抓住喵喵的前腳,喵喵的後腳則是老斌抓著。小四把電腦打開。喵喵的狀況很不妙,他在網路上繼續找著夜間急診的電話。

阿春也起床了。阿春打電話給CC。那時候大概是半夜兩點多吧,還是三點?我搞不清楚。我們實在是無計可施,只要能試試看的辦法我們都去試。我們請CC騎車到一間據說以前有做過夜間急診的動物醫院,去按按門鈴,去看看鐵門上會不會剛好留有醫生的手機電話。

當然最後是沒有。

阿春找到寶佳動物醫院醫師的手機(寶佳從前曾做過夜間急診)。我們抱著希望打了電話,電話無人接聽。

喵喵又動了一次。喵喵每動一次,就離危險更近一步。喵喵昏睡過去,又醒來,醒來以後會痛,因為痛又開始動。整個夜晚就這樣反覆,到後來喵喵似乎也快要沒有力氣動了,喵喵的尾巴無力地甩著,無奈地甩著。

只要能夠連絡到任何一個獸醫,就有可能可以減輕喵喵的痛苦。可是我們一個也找不到,而我們什麼都無法替喵喵做。我們只能幫喵喵的內臟敷食鹽水紗布,我們只能抱著喵喵,只能跟喵喵講話。

喵喵痛,很痛。我們什麼都不能替她做。我好希望喵喵除了痛以外,也能稍稍感受到我們對她的愛。這樣喵喵會不會比較好過一點?

喵喵軟軟地躺在我們的懷裡,尾巴無力地甩著。

早上五點半,小四幫我和老斌去換火車票。喵喵的狀況是不可能讓小四和阿春單獨送去醫院了。喵喵的內臟外露太多,得一個人抱著喵喵,一個人托著她的身體和內臟,還有一個人要開車,至少要三個人才能送喵喵去醫院。早上七點,小四記好三間動物醫院的電話和地址;七點半,我們出發前往台東的動物醫院。

那天的陽光很好,如果不是因為喵喵受傷了,那麼應該是一個適合出遊的好天氣吧!喵喵,這麼好的太陽,你應該也很想出去玩吧!喵喵輕輕地叫「喵!」喵喵在車上的時候,體溫已經漸漸下降了。

我們先到聯合動物醫院。聯合十點才開。我們改到懷恩動物醫院,那時候是八點半,已經有個實習醫生在門口等著,但醫院要九點才開門。

八點五十分,醫院的門開了。我們趕緊抱著喵喵進手術房,醫生已經在手術臺前。阿春在櫃台填寫資料病歷,我和老斌則向醫生說明喵喵的狀況。

由於助理還在準備,醫生要我幫忙先安撫和固定喵喵。為了防止喵喵亂動抓傷或咬傷自己,喵喵的四隻腳被綁起來固定在手術臺上。

醫生要幫喵喵麻醉,得先抽血。醫生抽了喵喵右前腳的血,抽不到血;拔出針頭又抽一次,還是抽不到血,只好再換左前腳抽血。這時候,助理到齊了,我被請出手術房。

那時候大概是九點半。

那個時候,坐在手術房外面的我們,想著,喵喵好不容易撐到天亮了,但是喵喵到底會不會活下來呢?我們實在沒有把握。我看著動物醫院裡貼的手術案例,我說,那種腸子被釘子刺穿的狗狗都救活了,那麼我們的喵喵應該也能活下來吧;喵喵的內臟沒有受傷,只要沒有壞死,縫合回去,應該可以活下來吧!

正這麼想時,護士走出來說:「喵喵麻醉後沒有心跳,醫生正在急救。」

過了幾分鐘,醫生走出來說:「急救有效,喵喵恢復心跳和呼吸。現在要進行內臟的檢查清理與縫合。喵喵的狀況不太樂觀,手術可能要花一、兩個小時。」

老實說,當時我和老斌都鬆了一口氣。我們以為喵喵鬼門關前走一遭,喵喵很厲害地撐下來了。我們想著只要等縫合手術結束後,再住院個幾天,喵喵就可以跟以前一樣,在我們回家的時候對著我們喵喵叫,迎接我們回家。

我們以為沒事了,我們真的以為沒事了。於是我和老斌先回鹿野打包行李,預備坐下午一點多的火車。回家的時候我們還說著喵喵真是勇敢,等喵喵好了以後我們一定要對她更好。

結果十一點半的時候,我接到阿春電話。電話響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妙,這個時候電話不該響的。

阿春說:「喵喵走了。縫合手術結束放到保溫箱後,就沒有心跳跟呼吸了。」

喵喵的傷口很長,右腹部一道約十來公分的傷口,是銳利物所劃傷。

今天是12月14日。喵喵走的那天是12月6日,上午11點,不曉得幾分。斑斑離開的時候,大概也是上午11點。

寫這麼多,是不想忘記喵喵的痛苦。現在我只要看到像喵喵的貓,就會想到喵喵。可是他們都不是喵喵,因為喵喵認識我。當我看著喵喵的眼睛,我知道喵喵叫喵的時候,其實是在跟我說話。

寫這麼多,是要提醒自己。臺東是不是有可能成立一個貓狗夜間急診的網絡呢?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先把喵喵的事寫下來,要自己不要忘記。

這裡的朋友們家幾乎都有貓狗。小四阿春有黑仔胖子,柏宏有咖逼,信廷家有咪寶、老大和皮卡,九叔公家有阿丹………

希望他們永遠都不會遭受到像喵喵這樣的痛苦。

我問仁傑要不要給喵喵種一棵樹。
我們將喵喵埋在斑斑樹旁邊。是一棵檸檬,是喵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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