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7日 星期四

一回到家,爸就抓著我說話

一回到家,爸就抓著我說話。

「昨天啊,我把我房間跟你媽房間的窗簾拆下來洗,那個鉤子不好拆啊,你媽叫我不要拆,說等你回來再拆。可是我會啊,那個那麼簡單。」「你媽都覺得我不會,你才會。」

「我這個牙齒啊,你看……」爸張開嘴給我看,「後面的大臼齒都沒了……所以我現在不能吃肉,只能吃軟軟的東西……」「今年年夜飯,你跟你媽去吃就好了,我什麼都不能吃,只能吃稀飯……」

媽走過來,「你們在講什麼?」

「我在說我的牙齒不能吃肉啦,去吃自助餐很浪費錢,去吃什麼都浪費錢……你們去吃就好。」爸說。

「也不是這樣說吧……」媽為難的看我。

我說,我們要把握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機會,「這不是什麼浪費啦……」

媽說對呀,再吃也沒有幾次。也不是這樣說吧,我說。



換媽跟我說話。

媽大概是覺得自己老了,最近都會直接說,年紀到了,我們就不要避諱,該說的就說一說。我說嗯,先說也蠻好的。媽說,誰會先走很難說。我說,確實很難說。

你認識自己嗎?你看見自己了嗎?

那天,她又開始思索自由。她寫:「人唯有透過自由的抉擇與事態的交互影響才能發現真實的自我。」她身邊的人談論「選擇」的方式好像這是件一旦做了就能一了百了的事(例如選擇結婚),但她從來不覺得決定是一件那樣的事,她認為每個選擇都在「持續成形中;每當我意識到某個選擇,都是一次重複的追認。」

「行為是對於自我的肯定,」她寫著。若真是如此,她想問的是:「這個『自我』在行為出現之前是否不存在?又或我們只是無法確認它的存在?」

哲學家布隆德在近代寫過一本關於「行動」的書,討論人的生命是否具有意義,以及人是否有其命運等大哉問。他說:「人的實質是行為:人就是自己所塑造的樣子。」而波娃的小說草稿對於布隆德及尼采都有所回應。

她想知道,是人的行動使我們更了解自我(而我們的自我一開始就存在),或是行動本身創造了我們的自我?布隆德說是後者:我們就是自己所塑造的樣子。不過,尼采的命令則是叫人們成為自己。但我們要怎麼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情況下成為自己?波娃在筆記中寫滿問句:「成為自己?你認識自己嗎?你看見自己了嗎?」

──《成為西蒙波娃》



早餐讀波娃,摘了這幾段。現在再來看《成為西蒙波娃》這個書名,突然明白它的意思。「成為」是一個過程。但這個「成為」,是先有那麼一個所謂的「自己」,然後慢慢成為自己?或是在整個過程中漸漸成形,成形的過程都是自己?

這兩者一定得切開來的嗎?我感覺到有個「我」,想要這樣,或不想要那樣,然後我行動,去接近,或離開,或猶豫不決。而在做了某個決定後,才會知道決定後所發生的,自己的感受,「原來我是這樣,並不是像我以為的那樣」或是「我就是這樣」。

當我說「就是這樣」時,重點不是「就是這樣不會改變」,而是看到了那個樣子裡面的,更多的自己。對於自己的「這個樣子」有更多的認識與體悟。而「認識」,從來不是認識了就完成了。而是不斷不斷的認識。

我不斷不斷的認識「自己」,而在認識的過程中,會產生新的行動。而新的行動,又繼續形塑自己。

 

2023年12月1日 星期五

他們有別於常人步調的活著──讀《蜂鳥的火種》

 

先是聽見嗡嗡嗡,循聲去看,發現一隻好小好小的鳥,約莫手指頭大小,快速揮動雙翅吸食花蜜。我看傻了,這是蜂鳥嗎?我看見蜂鳥了?就在我們鳳梨園邊坡的雜叢。後來朋友說,台灣沒有蜂鳥啦,「你們看到的是長喙天蛾。」這是發生在2017年的事。

我還記得那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看到幻覺又感到真實存在,直到朋友指認,我才清楚那是什麼,原來是怎麼回事。翻開《蜂鳥的火種》之前,我想著邱怡青為何選擇蜂鳥作為貫穿故事的象徵?是因為蜂鳥在眾人眼中罕見且特別嗎?就像思覺失調特別?亞斯伯格特別?還是蜂鳥令人感到微小卻有著豐富的生命力?牠們每一秒拍擊翅膀八十次,而睡眠時幾近於死,不同於一般鳥類,就如思覺失調與亞斯伯格症者,必須以一種有別他人的步調活下去?

作為一個渴望理解他人又深知侷限的人,當我得知此書在談思覺失調與亞斯伯格,便點燃了閱讀的興趣。說興趣有點太輕浮,不如說欲望,那欲望是想要接近。想要接近自己不懂的、想再多知道一點。

小說從絮帶著三歲的兒子永望,上山探望文時展開。文時,思覺失調症者。當我這麼稱呼文時,彷彿在他身上按上了身分,一個標籤。但我為何擔心自己使用標籤?倘若我稱文時是個鋼琴手,或離群索居的山林獨居者,我還會自我質疑嗎?我的擔心來自標籤的刻板印象,更正確的來說是刻板印象對他人帶來的恐懼。但標籤若是中性,或是試著去理解標籤背後的人,我們是與人相處而非與標籤相處,那麼標籤就只是指出差異。

可這樣說來還是太簡單了。現實是,當人們先看到思覺失調的標籤,經常會忘了這個人也曾有過正常的時候。我就是如此。文時一開始出現在小說中,已經是個思覺失調症者了,當我讀到第二章,讀到絮與文時初遇,我看見文時發作前的樣子,才意識到文時並不是生來就是思覺失調症者,他也有過沒有幻覺的時候,也有過能正常運作的時候。

這讓我想起一個朋友,我認識她時,她已經是個思覺失調症者了。我沒見過她發作前的樣子,只看過照片,聽她說從前的自己。儘管知道一定有從前,但我似乎沒真正看見過她,不像絮能夠看見那個被思覺失調覆蓋的文時,她還能夠辨認出那深藏其中原本的輪廓。

當人們看見瘋狂,很難理解,不知要如何接近,從前熟悉的樣子變得陌生。連瘋狂者自身也無法理解,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從前可以控制的,現在無法控制。我記得去精神科病房探望朋友時,我看著她,感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不曉得能為她做什麼。同樣的感受也發生在絮身上,但絮不間斷地去探望文時,她能做的只有陪伴,而陪伴,就是文時最需要的東西。

而小說中另一個角色,絮的弟弟,恆,一名亞斯伯格症者,讓我想起我的弟弟。弟弟沒有經過亞斯伯格的確診,但他與恆有非常類似的反應。

「比重大於水的固體粒子,會在水的阻力無法持續承托時,漸漸沉澱和堆積。」恆以「堆積現象」來解釋一則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寓言故事。我曾讀過一首以含羞草比喻被霸凌者的詩給弟弟聽:「從來沒人認真想過,要過多久,它才會重新打開」。弟弟聽完後的反應是──「你知道含羞草為什麼會合起來嗎?因為它缺電。因為人的手有正電,含羞草的葉片上則是負電,正負相加使得葉片中的水分瞬間排出,於是葉片變得疲軟……」

恆不喜歡突如其來的發展,而絮了解恆的特質,明白他思考的方式,她知道如何跟恆一起工作。我弟對於突發事件也經常難以接受,無法以常人的方式應對,但當我知道他的特質以及習慣反應後,便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接近他。當我試著理解他,原本的奇怪就都可以接受。但我還是羨慕書中絮與恆的互動,他們能夠坐下來好好討論,找到「一起」的方式。

曾與弟弟討論過,是否可能一起旅行。他說喜歡鄉下,人煙稀少的地方。我說那我們一起去。弟弟當下眼睛發亮,但隨後說光是搭車就是一個門檻,他無法進入人多的地方。我說那麼騎機車?又是各種顧慮。最終我們還是沒有機會,一步一步的一起。

還有許多片段讓我想起弟弟,像是亞斯看似不體貼,但恆與絮之間還是有著他們的羈絆,我與弟弟之間也有過。透過怡青的書寫,我連結起自己身邊的思覺失調朋友與類亞斯弟弟,回憶起一些事,自己與對方的互動,想起他們有別於常人步調的活著。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390?loc=writer_001

 

 

2023年11月30日 星期四

被寫回來的蟑螂

醒來,口乾舌燥。可能連續吃太多天藥了。尿道發炎又遇上月經,皮膚被莫名的蟲咬,紅腫水泡,整晚睡不好。七點半,我想還是別太晚起來,希望有點進度。早餐是司康、咖啡,水果是鳳梨與火龍果。和Y平常一起的早餐相同,但今天只吃了一半。想開機寫東西,卻提不起勁。決定先補眠。

完全睡不著。

接近中午肚子餓了,可不想吃剩下的早餐。我想吃鹹的,但不想煮。已經連續煮七天了。不是不喜歡煮而是,精神很累。我想騎車去街上晃晃,若有小吃攤可以喝個魚湯就好了。可這鄉的街上是這樣的,沒有這種東西。早知道沒有,可還是去晃。果然沒有。

我只是想吃碗好吃的麵,不是魚湯也行。我騎著車,好失望快沒有力氣。一台眼熟的車經過,是H。突然想厚著臉皮問他,嘿,我可以去你們家搭伙嗎?猶猶豫豫,我猶猶豫豫,最後還是撥了電話。我不好意思給朋友添麻煩但還是說了。「這樣啊,那你來我家,我煮給你吃。」

「榨菜肉絲麵好嗎?」我說好,都好,「只是想吃碗熱熱的麵。」Y不在家?我說對,去日本,19號才會回來。「那你自己在家喔?」嗯,因為要照顧貓狗,還有草莓苗。其實我很怕別人覺得Y不在家我就無法獨處,我平常不是這樣。

麵端上來。我一口接一口。吃得都快流淚了。

一件好小好小的事,吃完卻覺得活了過來。可是接著傍晚,入夜,我突然有點害怕夜晚。十一點、十二點、一點。接著是三點、四點。天已經要亮了。天又亮了。比起昨天更沒有精神,更沒有力氣替自己煮食。我發現自己有點恐慌。可能是連著兩天颱風大雨,刷刷刷的打在鐵皮上。曾經歷過比這還大的風雨,這次卻引起我的焦慮。雨什麼時候才會停?身體的發炎何時會好?我何時才能睡著?

無法睡無法吃,這樣不行。這時覺得住城裡是好的,走出去就有得吃。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鄰居。C接起電話,「我可以去你家吃早餐嗎?」可以啊,來來來。大家都如此溫暖,卻無法解除我的焦慮。我知道,我心裡有事。C說晚上睡她家吧,我想換個地方睡應該會好。一點,兩點,三點了。五點。天又亮了。

像是與昨日重複的一天。沒睡,沒精神弄早餐,只想著要睡覺。C說別想了,「動一動可能好睡一些。」好,來動一動,但要做什麼?「你平常在家都在幹嘛?」我都在寫字,寫好多字,現在無法寫字,我就不知道要做什麼了。「那你都在幹嘛?」我在感覺,有好多感覺。「不要再感覺感覺了,那些細小會被放大。」

C說來拔草吧,「幫我拔草。」拔草後精神好些,迎來第三個夜晚。身體極累,就快要睡著,腦袋卻無法停止運轉,關機鈕彷彿消失了。生平第一次,明白害怕無法入睡的恐懼。恐懼的不是無法入睡,而是害怕無法入睡。恐懼是,恐懼本身。這樣下去我會壞掉。想起有個鄰居有藥,「跟她要一些來應急。」鄰居說這藥很輕,不會上癮。

最後,睡了四個小時。多夢,淺眠,醒來後有點鈍。但終於明白身心科開藥讓人睡覺是怎麼回事。要先能睡,身體先能運作,才有餘裕慢慢處理需要時間的事。

醒來,收拾洗碗槽,瞥見一隻成年蟑螂。牠沿著槽壁爬行,動作虛弱無力。昨晚我就看見牠了,可無力管。我看著牠往上爬,又掉下去。第一次,動了讓蟑螂活下去的念頭。我拿夾子輕輕夾住肚腹,牠沒有掙扎,順從地讓我帶出那困住牠的光滑壁面,往庭院的草叢裡去。



後記:初稿十月十五寫成,在失眠又復眠後的第三日。以為自己順利交稿了,直到編輯來訊:「這篇稿子的最後是『蟑螂』……,就結束了對嗎?」咦,好像哪裡不太對勁?打開傳給編輯的檔案,發現沒完稿,而完稿的那份……消失了?

「你也太客氣了,我給你的檔案根本不完整啊!」「我想說那個結尾,很卡夫卡……」

十月二十日,我補寫了最後三段,包括蟑螂。看來蟑螂很想要活在文章裡,原本我留了牠作為關鍵字卻沒寫進去,現在,牠又被我寫了回來。


──發表於《幼獅文藝》2023‧11月號


2023年11月20日 星期一

文字濃度

文字濃度高的文章,讀不快;就像濃度很高的湯,要慢慢喝。但也不是濃度高就一定好。使用的方式適合內容,就好。

詞藻華麗算濃度的一個支派嗎?不一定。詞藻華麗也可能沒有濃度,只是華麗。有可能又華麗又有濃度,但也可能華麗但沒濃度。像湯?(又拿湯來比喻了)

所以濃度是指什麼?精煉嗎?想說的東西很多,精煉在一個句子裡,少少的文字中。像濃縮?

文字濃度不高的,喝起來像是清爽的湯,不花時間熬煮,但食材好、調味好,很順地一口接一口,很順地讀過去。但也可以停下來慢慢感覺,慢慢想。



2023年11月18日 星期六

後山文學獎複審觀察分析


赫然發現「後山文學獎」公布了。雖然收到頒獎典禮的通知,但我沒把得獎作品與典禮這兩件事掛在一起(真是後知後覺)。看到臉友提到後山文學獎的詩作品,才想起對耶那小說呢?馬上點開後山的網站來看,抱著像對獎一樣的心情……,不是我有投,而是今年有幸參與小說組的複審,我心中那篇最喜歡的作品最後如何呢?好吧這其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剛好透過參與複審的過程,了解首獎是怎麼產生的。

我一直在等公布後,再來分享當初參與複審時的心得。第一次參與評審,短短一週要看將近八十件介於五千到一萬字的小說(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很容易,但對我來說不容易),我還借了鄰居家客廳的大桌子,每天像是上班一樣早上十點打卡,下午四點下班。儘管累,但很有趣。講到累,忍不住插播一個題外話,複審會議時遇到其他組的評審,閒聊時問了酬勞(實在太好奇),才知道不論你是小說組散文組還是新詩組,不管作品有多少字你評了多少件,都是同樣的酬勞(據說散文高中組是二十件左右,新詩組我不知道)。

我這個評審新手想舉手發問:不同工但同酬,是文學獎評審的常見現象嗎?雖然不同組很難比較,但光是閱讀的時間成本就差很多?(只是疑惑沒要抱怨,因為我喜歡看小說)

以下是我當初一邊評審,一邊隨手寫的記錄──

【關於這次作品】

發現懸殊差異很大。我在想,當我說「懸殊」時,指的是什麼懸殊呢?是使用文字的能力嗎?還是內容是否吸引人?或是這其實是同一件事?但什麼是文字能力呢?感覺又不是所謂的技巧。

我評選的方式是,將初讀時直覺擊中我的勾起來,七十八篇中有十二篇。有點被擊中但因為其他因素猶豫的,有八篇(這八篇算是寬鬆入備選)。我回想那直接擊中我的原因,主要是觀看的角度、與深入描寫的能力。有些人寫花東,寫得很泛泛,寫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就算寫部落,也是那些已經知道的事。已經知道的不能寫嗎?也不是,但像是文化傳承,如果用四個字講完就沒有了,那也不需要特別去寫。

能不能用文字,把自己看到與感受到的,比一般還要多一點、深一點的去描寫,讓人看到與感受到不同的東西。但這個多一點與深一點,取決於經驗與感受,再來才是文字表達。如果沒有前者,後者就是空的。

這次也遇到一種特別的作品:作者有特別的經歷,觀察與感受也很入微,可是文字表達差一點點,差一點結構,或是,總之就是差一點點就會到位的什麼。讀的時候猜想,這個人可能很少寫,但如果他有機會跟其他的寫作者討論,或許就有機會讓那篇作品的潛力發揮出來?

入評選名單的上限是十五篇,於是我從備選的八篇中又選出三篇,其中兩篇是文字表現沒那麼好,但題材很有趣,其中一篇是山老鼠。第三篇偏散文,但人物情感描寫細膩。選出十五篇後,再進行第二次細讀。

觀察這次的投稿內容:有部落、偏鄉行動郵局、東大門夜市、大學生活、鄉內奇人、陶塑、偏鄉醫療、偏鄉教育、生態、青年返鄉、花東遊記、當兵生活;也有寫父子關係、母女關係、愛情、偷情、開發案,劇情不輸三立(可惜有的離題,有的不夠有邏輯,灑狗血可以但要有道理。)也有描寫性工作者、約炮、性靈在山海間。

大概是第一次評審,之前我沒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要辦地方文學獎?」讀完投稿作品後發現,像是看到地方的縮影?可以得知大家關注的,看見與想像的花東?但很可惜這只有評審能看到。另外是,讀到一些有潛能但文字不到位的作品,就會雞婆的想如果有人可以跟他討論就好了,不管是否得獎,他之後或許就有機會透過文字更貼切的接近自己想傳達的,並表達出來。

文學獎除了對得獎者有意義外,對其他參與者的意義是什麼?文學獎對大眾的意義又是什麼?對參與評審的人來說呢?這是我在過程中思考的事。


【複審觀察分析】

開複審會議前,會先收到另外兩位評審的評選名單。我忍不住先做了簡單分析。由於不確定其他兩位評審是否願意露出姓名,因此以代號呈現。

三位評審(包括我)各自選出10-15件。獲得3票的有2件。2票的有6件,其中有3件我與S重疊,2件我與F重疊,S與F重疊的只有1件。然後1票的,S選的5件,有3件在我的備選名單(就是我沒給票,但我有註記備選)。F的5件,全都沒有在我的備選名單。

整個看下來,推測S跟F剛好是在文字風格光譜的兩端,而我則是介於中間偏S,看來複審有得討論了。(而實際上複審會議投票結果跟我猜測得差不多)

最後,複審時我心中的第一名,當初獲得兩票,我好奇那篇是否會在決審時脫穎而出?經常是這樣,複審時拿三票的作品,不見得會是最後的首獎。而剛剛看了得獎名單後發現,叮咚,我心中的第一名剛好是首獎耶,開心(單純只是覺得對獎對中了)

若複審三位評審剛好都在光譜的同一端,那麼入決審的作品可能就會是另外一批,而決審的組成也會左右最後的結果。這是廢話。但沒經歷過之前,不會知道評審決定得獎結果是怎麼一回事。剛開始確實是作品本身的懸殊,但進入複審與決審後,最終的得獎名單,就是看評審的特質與組成了。

 

2023年11月17日 星期五

拿什麼當座插


得欽給我的香,今日才點。點時還想著要拿什麼當座插。Y說獸骨啊。

找來獸骨,插上香,第一件事卻是拍照。畫面的儀式感超過香。平日不點香,但我想我會為了這個畫面點香。

那麼味道呢?我不習慣空間充滿氣味。但這款香,忘了得欽是說什麼香,應該不是檀香。較溫潤,不張揚。

今日點的是忘言。改日再來點霈群給我的另一款香。

第一張照片失焦。卻選了這張。

2023年11月16日 星期四

記得這些字有什麼用?

「記得這些字有什麼用?」小女孩問。

「你看到它會認得它。你寫信給別人的時候也可以用。像『依然』,我們雖然兩個禮拜不見,但我依然記得你。」我說。

「三個禮拜沒見了啦……一年啦……」
「三年啦……」
「三年不見你就會忘記我了……」
「我依然會記得你。」



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成為

人的自我並不見得從出生到死亡都保持相同。自我存有是一段不可逆的「成為」(becoming)的過程,涉及自身永不休止的改變,也涉及他人的改變。

──《成為西蒙波娃》



2023年11月9日 星期四

Pattern Story


九月初在非書店的工作坊,有位學員以自己製作的印花牌卡作為交換。曉晴說,收到後就寄給你。剛剛收到,打開,沒看過這麼令我感動的牌卡。八十張,每張是不同的印花。

本島舍Pattern Story 6.0,「這是我第六次完成她,前後花了六年的時間呢!」

作者在隨附的小冊子上,說明了牌卡製作的起心動念與過程。1.0、2.0……圖案設計與印製歷經了什麼樣的變化;牌卡上的文字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是那些詞語,想傳達的是什麼。

還未抽卡之前,我將牌卡攤開在桌面,我看著那些圖案,想像作者繪畫與剪貼的過程。都是時間,都是積累。完成印花原稿後,她開始寫字,「用自己無多的人生經驗與觀感,去描繪這些詞語給我的感受與畫面……」

我隨意抽了一張──

「清晰
日子與日子 相互堆砌的記憶
歷歷在目的觀景 縱覽回憶的痕跡」

再抽一張──

「平靜
蜿蜒筆直或長長遠路
東南西北幽靜的期待
一瞬的屏息 一沙一世界 ​ 心跳與呼吸
日子呀 如此乾淨」

隨著牌卡寄來的,是我跟非書店訂的書。都是書,但如此美麗。

2023年11月7日 星期二

文字寫生

 


「什麼是文字寫生?」
「寫生是畫畫,把你看到的東西,樹啦草啦花啊狗啊,畫下來。文字寫生不是用畫的,而是用文字描述你看到的景物。比如那棵木瓜樹……」

皮蛋說我知道,那棵木瓜樹又大又健康。我說又大又健康是形容詞,別人沒辦法知道是什麼樣子,你要具體描述,讓人看文字就可以想像畫面。「噢……那……樹幹是圓柱狀的……」皮蛋說。哈哈果然是喜歡數學的孩子,描述的方式也很數學。

我說沒錯,總之就是讓人透過你的文字描述,就能想像畫面。「等一下去鄰居家庭院,你們就選一個對象做文字寫生。」

皮蛋選了鄰居家的貓橘子,一開始他說,這隻貓是中型的。我說中型很難想像大小耶,你的中型跟我的中型可能不一樣。「如果你想要描述他的大小,那要具體一點。」皮蛋用手臂比了比貓,「他的身體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長。」我說好喔這個可以,但小孩的手臂跟大人的手臂差很多。「那就九歲小孩的手臂。」皮蛋像是想到該怎麼寫,開始寫。

「橘子貓。長度是一個九歲男孩手臂的橘白貓。白色的部分在身體,橘色部分在頭尾。眼睛是透明綠。」

皮蛋寫的時候,小克在庭院走來走去,看來沒有打算要寫的樣子。還沒走到庭院前,她說想要先看,回到室內再寫。我說都可以,但多半寫生我們都會邊觀察邊看。小克說我想要先感覺。

姊弟倆個性迥異。皮蛋屬於任務執行型,我出的問題或練習他會儘量做,而且在過程中會發現有趣。小克屬於感覺型,想做的才會做,不想做的就在旁邊看。小克在庭院晃了又晃,走來走去,這邊坐坐那邊坐坐,她可能並不特別想做文字寫生。但其實小克是個很愛寫的孩子。

「什麼時候可以去看草莓?」小克問。

「皮蛋還在寫。我們的課也還沒結束。如果你沒有特別想做的寫生,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我說。

皮蛋在旁邊搭話,「對呀,只要跟文字有關都可以喔。」我覺得好好笑,他怎麼這麼會。

小克走回屋子,拿了筆記本跟筆,坐在木棧平台上,開始寫。

小克開始寫後,進入一個安靜的狀態,她不再走來走去。她寫一下,停一下,偶爾聽我跟皮蛋說話,看看狗,看看貓,笑一笑,又繼續寫。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已經快下課了,卻沒再提到要去看草莓。

這是她最後寫的東西。今天起風了。

〈冬日〉小克

冷風吹起
冰冷的空氣在身旁來來去去
有的植物就被冰凍了
連生長都不會
連動都不動
有的生物會冬眠
相反的
有一些不用冬眠的動物會生長得很快
冬日是四季的其中一個支柱



2023年10月31日 星期二

世界

 

​今天去隔壁小學,單獨陪伴一個小孩。三年級,女生。我請她選兩本繪本,幾張國語日報,筆帶著。「選一個你想去的地方?你想在室內還是室外?」琪直直往外邊走。那邊有兩張桌子,我說。但琪往司令台的方向走。

「那裡沒有桌子耶,等一下我們會寫字。」
「趴在地上寫啊。我在家裡也是這樣。」

這樣啊。

我跟著她走到司令台,在陰影處坐下。我請她先寫自己的名字給我,我也寫自己的名字給她。

「廖。有看過這個字嗎?」琪搖頭。我在旁邊寫上注音,ㄌㄧㄠˋ。

「瞇。這個字跟貓咪的咪聲音一樣,但意思不一樣。」我在瞇字下方寫了咪,「這兩個字長得很像,你看一下哪裡一樣。」

琪指了米。

我說對,它們都有米。但瞇旁邊是目,然後有一個辵,一個米。我把辵跟米圈起來,也就是迷,「認得這個字嗎?」

「嗯,迷你世界的迷。」

喔,我有點好奇琪為什麼會說迷你的迷。

「有一個遊戲叫做迷你世界,裡面的人都是由方塊組成。」琪說。

原來是這樣,那你知道「迷你」的意思是什麼嗎?琪搖頭。我說,迷你是很小的意思。

「你現在有看到哪些很小的東西嗎?」

琪指著坡上的小花,小草。「還有呢?」琪說石頭。我看著邊坡上的石頭,是很大的石頭。「你說的石頭,是指小石頭吧?」琪說對。我隨手拿起一顆小石子問:「有比這個更迷你的石頭嗎?」琪撿了一顆更小的來。「那有比這顆再更小的嗎?」琪又撿了一顆更小的。

「迷你就是小,但小有比小還要更小的。總是有比迷你更迷你的。」

我拿了一張紙,請她寫下「迷你世界」。「如果有人問你迷你是什麼意思,你會怎麼說?」我問。琪說,「比較小的世界。」

我說好喔,那你先這樣寫下來。

接著我問,那世界的意思是什麼?問出口的當下,我發現自己也回答不太出來。琪說,世界就……世界。後來又說:「我的世界。」

聽到「我的世界」時,我覺得很酷。這個詞呈現了世界的意義。

「那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一樣嗎?」我問。

琪馬上說不一樣啊,「我的世界是這樣……」她開始畫起來,有一些方塊,圈圈,說起MINECRAFT。原來她說的「我的世界」,指的是MINECRAFT的世界。

「你剛剛說的是遊戲的世界。」遊戲的世界看得到摸不到,「但我們在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摸得到,你摸得到我,我也摸得到你。」我說。

「你在遊戲裡創造的我,是角色。」我請她寫下「遊戲」、「真實」、「角色」。

初步閒聊後,她開始讀帶來的繪本。

「愛心綠。」
「嗯……這個字是線,不是綠喔。」
「噢,愛心線。」

我請琪在紙上寫綠,再寫線。

琪讀得還算順,但遇到某些筆畫複雜的字,比如隱形的「隱」,相繫的「繫」,相識的「識」。偶有筆畫不複雜的,像是失落的「落」。遇到不會讀的字,我幫忙提點,然後順過去往下。整本讀完後,我問,你為什麼會選這本繪本?

琪說,我想一下理由。我說不用想理由啊,「就直接說為什麼挑這本。直覺。」但琪的表情還是在想。過了一會,她說:

「我小時候啊,心臟不好。媽媽跟我說,有一次我心臟病發,需要手術,有個人捐了他的心臟給我。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靜靜地聽著,腦袋閃過一些念頭。我問,這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琪說五歲半。「媽媽說那個人很老了,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所以把心臟捐給我,讓我活下去。」我說,所以你覺得那個人,在遠方與你緊緊相繫?琪說對。

「這是你媽媽跟你說的?」琪點頭。「你有跟別人說過這件事嗎?」琪說,你是第一個。

我想,琪抓到了《愛心線》這本書的精髓,而且現場馬上編了個故事。我不得不佩服她說故事的能力。我小時候有這麼會說故事嗎?

後來我們又讀一遍。我請琪寫下她不熟悉,不太會寫的字。第一個是「隱」,第二個是「識」。琪問音跟戈有連在一起嗎?我說有。於是她又重寫了一遍。第三個是「繫」。「你知道繫的意思嗎?」琪搖頭。「剛剛讀故事時,讀到『緊緊相連』、『緊緊相繫』,相繫跟相連的意思很接近。」

「但單獨看,繫有綁的意思。」我拿襯衫把我跟琪的手綁在一起,我說,「這樣就是繫,綁在一起。」琪把手抽出來,「鬆開了。」我說這樣就是繫得不夠緊,綁得不夠緊。

我看到自己的球鞋,「繫也可以這樣用──繫鞋帶,就是綁鞋帶的意思。」

第四個字是「落」。失落的落。琪第一次把水部寫在左側,我說,水應該在艸的下面。她又重寫了一次。

「你知道失落是什麼意思嗎?」
「分手的心情。」

聽到時很驚訝,「你知道什麼是分手喔?」

「知道啊,有兩個人,在吵架。」琪在紙上畫了兩個小人,「有人在哭,我跟阿姨搬椅子坐在旁邊吃瓜。」

最後,我拍了琪今天寫的字。

「你為什麼要拍照?」
「我喜歡記錄啊。而且這張要給你帶回去。」

我跟琪說,這是你今天學的字,有些是聊天學到的,有些是繪本讀到的。「你有空的話,想練習可以練習。」「禮拜四再帶過來。」

琪說好,把紙折了起來。

 



2023年10月29日 星期日

文字遊戲

 

「原本那位外國人說的是,
『愛』的反義詞是『漠不關心』。
愛有許多定義,
因此才能定義反義詞為漠不關心。
但是日本人平時不會用『愛』這個詞,
所以在這個國家,
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喜歡』。

『喜歡』的反義詞是『漠不關心』。

這對反義詞能否成立,
根本沒有人去深思,就傳播開了。」

「大家都喜歡玩文字遊戲,
因為人類不找點藉口就活不下去。」

──《咒術迴戰》



2023年10月27日 星期五

如果不是尼采說

 

昨天讀到一篇講尼采的文章。講尼采,也就是別人講尼采,而非尼采自己講(雖然這當中一定有尼采的話)。從小到大沒認真讀過尼采,尼采只是一個名字、概念、語錄。而語錄是斷章取義,每個人都能從中讀到自己想讀的東西。所以我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尼采。

文章有一萬多字,若不是朋友的節錄引起我的興趣,我可能不會讀完它。連過去後發現有一千多則轉貼,這更令我好奇。早餐花了點時間讀完,大概明白為何有如此多轉貼。

文字淺顯易懂,完全不會有讀沒有懂。但淺顯不足以引起共鳴,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所傳達的概念對抗主流價值,然後往更深一點的地方去。但這個更深一點不是打高空,反而是每個人都能心領神會,像是──

▸弱者指的不是弱勢者,也不是失敗者,而是將自己放在固有、安全的體制中,成為權力遊戲中握有籌碼的那方。而為了這些既得利益,他「無所選擇」。

▸弱者對生命懷有怨恨,過往的一切像業障一樣糾纏著他,並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無法前進」。

▸弱者有著奴隸心態,將所有的生命擺在追求他人認同。他們「沒有自己的人生」。

▸弱者開始反撲,以「克制」作為新的價值,去譴責追求與行動。「不追求、不行動,在現代世界反而成了王道。」

我以上的整理,可以說是尼采轉譯的轉譯。但真正的尼采說,說的是不是這些?我不知道。

讀完還有種感覺,如果把這篇文章中的尼采抽掉,是否可以成立呢?感覺可以耶,因為這些似乎不是「如果尼采沒有說,我就不知道」的東西,而是「就算尼采沒說,我可能也知道」的東西。既然是自己本來就可能知道的東西,為何引起如此大的共鳴?

因為絕大部分的人,同時有著兩種經驗──批判體制、試著脫離框架,但同時無法真正掙脫束縛。人人都是弱者,卻也同時不是弱者。強與弱是相對的,是一種變化。在這樣的狀態下,每個人都能從其中讀到自己能夠對應,或需要的東西。

而文章的後面幾段,有一點點哲學雞湯的味道──

「對尼采而言,擁抱生命、感受並肩負重量才是最實在的生命態度,而那些拒絕生命的真實、非得要用價值概念和意識型態支配他人,反而是真正的虛無主義。」

「在尼采眼中,生命世界本身就是充滿變動的,流變不已、不拘一格。人們的精神力量越強大,就越能夠在變動的環境中調整自己的腳步、走自己的路。那麼,相反地,如果人們過度控制環境,是因為想要切割所有不確定的、無法預料的變動因素,這反而是弱者追求的世界。」

如果不是尼采說,其實也成立?雞湯不管是誰燉的,需要的人總是能從中獲得能量?但因為是尼采說,所以更多人想喝?但如論如何,作者說尼采的方式,確實引起了我去讀尼采原著的興趣。我很想知道尼采究竟是怎麼說。



紀金慶
尼采(第六章)|妒恨,如何堵塞了我們的生命

https://reurl.cc/7MYl4k


2023年10月25日 星期三

媽媽變小了

昨晚,難得很快地就入睡了。腦袋沒轉什麼事,就睡著了。好一段時間沒有這種深深沉睡。夢見媽媽,媽媽是現在的媽媽,看起來卻有點不一樣。

媽媽看起來精神很好,氣色很好。但仔細看,媽媽的皮膚好澎皮喔,怎麼那麼澎皮,充滿彈性且飽滿,簡直跟四月物語的松隆子一樣。媽媽變小了,有著二十多歲的臉。

我一直看媽媽的臉,好想捏她臉頰。


2023年10月24日 星期二

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 而是要能包容、承擔?

我現在知道,也了解,我們的事業──
無論我們是在舞台上表演或寫作,都一樣──
重要的不是榮耀,不是出名,
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
而是要能包容、承擔?

你要能扛起自己的十字架,並且要有信念。
我有了信念之後,就不再那麼痛苦了,
當我想到自己的使命,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契訶夫《海鷗》




2023年10月20日 星期五

減法

交了篇稿子,因為多了後記,超出字數。「能不能修到一千五啊?」我問要留後記嗎?要留我就動前面,「如果不用,我就動後記。」編輯說後記好耶,與標題也呼應。我說好,那就動前面。

一千八,要修到一千五,還要保留後記,等於一千五修到一千二。同樣是少三百,可比例不同,後者更不容易。我這邊刪一句那邊刪幾個字,怎麼還刪不到一百?但就在處理某句,還猶猶豫豫小心翼翼時,瞬間明白該怎麼減。減完後發現,ㄟ,比本來的好。

減法有時是好的。


2023年10月18日 星期三

幸福雞蛋糕

 

剛剛經過五福國中,看到這攤雞蛋糕,喔對!這攤從我國中就在了,只是以前的老闆是一個大嬸,現在這個老闆……好像是以前那個大嬸的兒子,也已經是大叔了。

看到雞蛋糕的價格,以為自己看錯,8顆20元,這是二十年前的價格吧?還有石頭餅,就是餅皮跟雞蛋糕材料一樣,但內包有花生粉或芝麻粉,一個才15元。忍不住停下來買,不餓而是因為回憶。

以前大嬸烤的雞蛋糕,大概是我吃過最用心喜歡的。大嬸烤蛋糕時,火侯一定足,時間一定到位,不會因為趕而快,烤好後還會讓它涼個三十秒到一分鐘才裝袋,讓濕氣跑掉一些,這樣就能外酥內軟。

大叔烤的雞蛋糕,沒有大嬸那麼到位,可能是擔心客人等太久,但也還可以OK中上,至少不是烤好一堆在那邊涼。重點是這個價格太佛心了,當然那麼便宜不可能是全鮮奶,但餵飽國中生的身心已經是件功德。

2023年10月17日 星期二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我終於寫完所經歷的這一切,那像是一次全面性的人生體驗,包含生與死,道德和禁忌、時光歲月,以及法律。我整個人親身承受的一切。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藉著這本書,我消除了這僅有的罪惡感。我所經歷的一切,包含社會與心理的起因,但是其中有個理由,我再確定不過:正是發生了這種事,我才能有所頓悟。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他人的腦海和生活。

──安妮‧艾諾。《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2023年10月16日 星期一

睡不著的事

 

在路易莎,聽著隔壁說客人談著自己睡不著的事。「我頭腦知道,但是心裡……」所以睡不著這種事真是各處可見?但是上週,人生第一次經歷兩天無法入睡,才知道害怕睡不著是如此令人恐慌。已經一天沒睡了,第二天又沒睡,到了第三天呈現恍惚只想著拜託給我藥讓我睡著吧。人生彷彿只剩下想要睡著這件事。我想起有個朋友可能有身心科的藥,打了電話問:「嘿,你有安眠藥嗎?」朋友說有,馬上拿來給我。後來才知道那不是安眠藥,而是抗焦慮藥。身心科不會輕易開安眠藥給人,擔心成癮。

那天是下午,朋友說吃一顆睡不著的話,再補一顆,「這藥不會成癮,不用擔心。」我吃了兩顆,終於睡著了,但是多夢,反覆不停的夢。這藥能睡六小時,我四小時就醒了。但光是能睡著已經萬謝。醒來後像是重新開機,雖然速度緩慢。

晚上,朋友說要去台東市區吃火鍋。我說我可以跟嗎?本來以為會沒胃口吃不下,結果難得有食慾的把一整鍋吃光,失眠三天第一餐有好好飽足的感覺。吃完後當機立斷,知道自己身心狀況不佳,現在好不等於明天也會好,不宜繼續在鹿野家獨處,也不好意思常常麻煩鄰居朋友。打了電話給Y說了自己的狀況,拜託鄰居幫忙顧家裡貓狗,立馬訂了車票回高雄老家。

回老家是這樣的,雖然跟爸媽幾乎各過各的,但家裡有人,至少有安心感。家裡附近就有醫院,看診也方便,可以好好處理這段時間身體各處莫名發炎的狀況。看來像是個別問題,其實是免疫系統。但免疫系統為什麼出問題呢?自己知道是心理壓力,理性的我太逼著自己,我以為可以負荷,但身體就出事了。所幸還算有危機意識,兩天失眠就讓我警鈴大作。我一到高雄一下車就先去掛身心科,先確保自己有藥能睡。累積的壓力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除,得先讓生理恢復運作。



若不是身歷其境,很難感同身受什麼是怕睡不著的焦慮。我怕變成常態,所以非常積極。也終於明白身心科用藥的必要,在生理無法運作時,先讓身體可以正常關機開機。但實際上的用藥方式與情況,真的非常因人而異。

身心科醫生聽了我的狀況,先開了五天的藥給我。我開始記錄自己用藥狀況。

10/11(三):九點多吃藥,十一點未入睡。加一顆後終於入睡。但仍舊多夢,未沉睡,品質不佳。隔天醒來感頭昏,四肢沉重無力,特別是左腿。

10/12(四):白天去看婦科。婦科醫師跟我很熟,順便聽了我最近的身體狀況。他說你的狀況可能是免疫系統的問題,好好調整回來,失眠的問題可能改善。「如果吃身心科藥不舒服,可以先吃抗組織胺看看,說不定抗組織胺對你來說就夠了。」於是這天先吃一顆抗組織胺,兩個小時後沒睡著,繼續觀察。兩點多還是沒睡著,起來吃一包身心科的藥,但沒加補充錠。睡醒後沒有像昨天那樣不舒服了,沒有那麼多夢。雖然還不到平常正常的睡眠,但算是有改善。

10/13(五):九點多吃一顆抗組織胺,看輕鬆的韓劇。十點多睡覺,這天很自然地入睡了,睡到隔天早上七點多醒來,身體終於沒有疲憊感。判斷是心裡的事終於得到紓解,自己也有了方向。

10/14(六):九點吃一顆抗組織胺,一樣看韓劇,十點多睡覺。躺比較久,但有自然入睡。早上五點多醒來尿尿。睡回頭覺到八點。

10/15(日):晚餐跟朋友聊天,說太多話。回到家洗完澡準備睡覺時已經十一點。吃了組織胺,兩點多還未入睡,有點怕自己睡不著,吃了一包身心科的藥。一樣多夢,似睡無睡。醒來有些微疲憊感。



記錄了五天的用藥,自己心裡有的底。睡眠問題,重點還是如何去處理心理壓力,用藥是救急(但救急很重要)。

再來是,我發現自己症狀不算嚴重,五天中有兩天只吃抗組織胺就能入睡。第五天可能是睡前太亢奮,所以又睡不好了。

第六天,原本該是回診的日子,但興起想去看另一家身心科的念頭。有點像是田野調查?我想知道不同的醫生會給怎樣不同的用藥建議。我不確定這樣做好不好,但可能是因為自己狀況不算嚴重,我想做這樣的嘗試。

後來很開心遇到這個身心科醫生。而且才知道原來文化中心這區是身心科大本營?以前沒需要時從來沒留意過。

一開始我先說了對自己的用藥觀察。我的問題是,如果我吃抗組織胺就能入睡,那這樣還需要吃身心科的藥嗎?但第五天因為比較亢奮,吃抗組織胺不夠,所以吃了身心科的藥,能睡但是不舒服,那這樣還要繼續吃嗎?

醫生說,如果你吃抗組織胺就夠,而且吃身心科的藥會不舒服,那就不要硬吃。「而且你不用那麼怕擔心睡不著,如果是因為生活作息影響,比如亢奮睡不著,不一定要吃藥啊。如果隔天沒有非常重要的事,不一定非得吃藥讓自己睡著。」

我說大概是被兩天無法入睡嚇到了,現在很怕自己睡不著。「所以不用那麼怕對嗎?」嗯,每個人都有不好睡的時候,不用害怕。「所以不用硬要吃藥讓自己睡?」對呀,不需要這樣。

除非又連續兩天睡不著,或是覺得自己很焦慮。「重點是你的生活作息是心理狀況。晚上不要做太多用腦的事。而心理壓力,這就需要時間慢慢處理。」

噢噢,這位醫生真是給了我很好的用藥建議。

「你覺得自己是怎樣個性的人?」

我停了一會,在思考。我連這個問題都需要思考。

「易感?」

嗯,應該算是。

最後醫生問,有什麼重要想說的事,還沒說的嗎?

我說,我也知道重點是心裡的事。「現在有了方向,但還是會波動跟起伏。」「我覺得不是想清楚就能解決心理壓力,因為波動和起伏還在,而這就是影響我睡眠的原因。」

醫生聽完後,畫了個圖。

「理智、情緒、生理。他們各自獨立,卻交互作用。」醫生指著生理,「他是最誠實的,你情緒累積的壓力,都會反映在他身上。」「理智明白是理智明白,但情緒是不講道理的。」「面對情緒,你不能跟他講道理,你只能照顧他。他會起伏就是會起伏,他很慢,需要時間,他被照顧好了,你們就會慢慢好起來。」

我總是用頭腦在處理問題,總以為想清楚了,問題就能解決。

這次的身心科體驗,真是讓我認識我以為自己知道,卻不真正明白的一面。在過程中我也感謝許多朋友,遠的近的,一頓早餐、一碗麵、幾顆應急的藥、一頓晚餐、談話、訊息。更要感謝遠在日本的伴侶,在半夜接我電話,在我睡不著焦慮的時候,陪伴我。好的不好的,都能跟他分享。人生的路,還很漫長。

 

2023年9月21日 星期四

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書寫是一種艱難,創造都是這樣的。

你進入一點點,再一點點,理解由點變成線,你試圖掌握他目前的形狀,你破壞,你在對現有的破壞中完成了創造,人家說那是創意。你意識到了,你參加文學獎,你開始發表,你覺得那是好玩的遊戲,你可以的,但也就是可以而已。你開始深入,然後,就憋了。就怯了。你追求完美,你不停更新,你抄寫,你閱讀,你更加閱讀,你開始在乎字的擺放,句子的短長,知輕重,講鬆緊,在虛與實之間拿捏,意有所指,若有似無。但你也越來越遲疑,你懂得越多,寫得越慢,你開始質疑,你連自己都質疑,而當你有一點點的篤定,換成別人不理解,他們開始不懂你了,連你都不懂自己了。其實你跟他們一樣的困惑,這樣寫是對的嘛?我該停在這裡嘛?但停下來就是衰落,可若一直前進,為什麼用那麼多力氣,卻只往前一點點呢?

啊,我明白人類第一次進入宇宙的感覺了,那樣的景色,迴旋的星雲以及失去了空間向度無限沿展的四合八方,「我知道你們也害怕,可是,這也是我的第一次啊」——終究,寫作終究成為孤獨的遊戲。孤獨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陳栢青,《大人先生》後記節錄



2023年9月18日 星期一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


  「鹽澤,跟你說個祕密吧──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

──松本大洋,《東京日日》



忘記是幾月,讀完《東京日日》。讀完時好捨不得,什麼時候才能等到第二集?還未翻開時,我以為這是一集就結束的漫畫,但明明人家封面上有個「1」。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的漫畫給人的感覺都是空蕩蕩的。」

鹽澤這樣對長作說,我讀到時心臟快跳出來。現實世界真的有編輯會這樣對作者說嗎?尤其對方是人氣漫畫家,這種情節大概只會出現在漫畫吧?像是《響──成為小說家的方法》,裡頭也有這種指著人氣作家劈頭就罵的情節。不過,這位鹽澤先生客氣多了,說完後補了一句:「啊……抱歉……這畢竟只是我個人的感想……請不用太過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尤其當對方說的,作者自己本身也知道。

「空蕩蕩……?拎北才想要哭哩……還用得著你說……我當然也……」長作心想。

我當然也什麼?廢話,我當然也知道自己的作品空蕩蕩,還用得著你說?我可是作者呢!自己畫的東西自己知道。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道;明明是那麼回事,卻假裝不是那麼回事。要等到有人直白的說出來,說出大家都知道但不敢說的廢話。「還用得著你說……」但沒有人敢在長作面前說。

這種廢話不是既存事實,是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但沒人敢說,因為不容易說,但編輯鹽澤說出來了。這種是沒人敢說的廢話。

還有一種是,明明大家都知道,卻經常忘記的廢話。

「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立花老師這樣對鹽澤說。

廢話,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誰不知道,還要你說。但這個大家都知道的廢話,卻經常被忘記。這種廢話是既存事實,但不一定不用被說。而最有力量的廢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卻經常忘記。直到有人說,才突然醒過來,對耶,是耶,是這樣沒錯。

對編輯來說,對漫畫家來說,對寫作者來說,人生都只有一次。真是廢話。可是明明知道是這樣,卻花了大半時間在編在畫在寫空空的東西。「但這還要你說嗎?我也知道人生只有一次,總有一天會死,我也不想要空空的啊!」

所以有些廢話真的是很厲害。讀到「聽說,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呢。」當下沒發現這是廢話,因為有鋪陳(小元子你說得沒錯)。立花老師過世,鹽澤去上香,想起了立花老師生前在轉換風格後所說的話。讀到那句話的當下只覺得,對耶是啊我有一天也會死喔。所以呢,身為寫作者,當然是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像立花老師一樣。

明明是廢話,卻再次被提醒了。當然,常常被提醒可能就沒感覺,就麻木了,廢話便失去了它的力量。這樣說來,廢話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力量,而是看它出現的時空,以及接收到的人。


2023年9月17日 星期日

我們要描述給誰聽?

  

有時候,明微會問我寫作的問題。譬如技術之作品本身,有多重要?

視乎你需要你的作品,抵達甚麼地方。我答得含糊。

「我常覺得,這就好比,要抓住一隻鳥的感覺。」

「非常、非常強烈、至激烈的情感。我想把經歷到的,深刻的體驗,抓下來,托印成有質感的字。不純然是新聞畫面,而是──更細緻、更幽微的東西。我不知要怎樣準確地去講,它們好像會動。一旦驚動到,或被發現我正竭力描述,就會立馬飛走。於是我寫出來的,只剩下羽毛或僵掉的屍身,不再活了。」

但是明微,那些我們以為必須描述、言說、張開的經驗,對他人、與此擦邊而過的另一端者,他們需要嗎?我們打開報紙,國際版,世界各地,那麼多人為了爭取民主、自由,有所選擇而受苦受難,血流披面,流亡、殉身、關押、含冤而亡。但裁剪出來的,僅是裝點軟薄的紙上一隅,一枚小小的,方格新聞。

我們要描述給誰聽?他們樂意知道嗎?

──梁莉姿,《樹的憂鬱》
 
 

2023年9月16日 星期六

每個人都有表裡兩面


最近在看《咒術迴戰》。很喜歡第二季的「懷玉」,節奏跟說故事方式跟第一季不太一樣,而且一到三集都有數學。第四集最後的預告,不僅有數學還有文學──

「想出『意外的一面』這句慣用語的人,
是不是認為人類是立方體?

而想出『淺薄』這種話的人
則認為人類是平面的?

不管是哪種,都有表裡兩面。」

好吧,最後一句是廢話,
擺在這裡卻很有道理?

等等,如果是平面,
還有表跟裡嗎?

不管啦,我是要鋪陳廢話很重要。
如果不談數學,
「每個人都有表裡兩面」,是廢話吧。

但這句廢話很重要,它在玉折篇中帶出夏油傑,
這種表裡矛盾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
我最喜歡了。

結論:廢話很重要。

我本來是想講立方體跟平面,不知為何最後又繞回廢話了。


碎碎

「你要這個木耳嗎?」
「要。」
「你要碎碎肉嗎?」
「不要。」
「好,不要碎碎肉也不要碎碎唸。」
「對!」


2023年9月15日 星期五

廢話就是真理?


昨天看到朋友貼黃山料,朋友說,這是什麼破爛廢話。我說,因為廢話就是真理。

某天我發現,真理不一定是廢話,真理因人而異,但廢話幾乎是真理,因為廢話不會變。廢話是無論如何都存在的事實,而人需要不會變的東西。

「雖然有些事情不再有以後,但曾經的回憶都已經成為我們生命裡的一部分。」

這是廢話。但當這句子成為某些人的投射,某些情境的投射,廢話就產生了意義。

有些事不再有以後,但不是沒有以後都會遺憾。回憶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也不是所有回憶都值得追憶。我這話也是廢話。但當廢話的情境與某人產生了連結,某些什麼就傳達到那人心中。這可能是黃山料之所以是暢銷作家的原因?他抓住了某些人的需要,他包容了最多人的需要。

但我為何要如此認真思考這句話?因為是廢話?還是因為他是暢銷作家?還是因為他寫廢話卻成為暢銷作家?

有人說到他的文字有語言癌。先不論癌不癌,我覺得他使用文字很有個人風格,改掉就不是黃山料了。(是說這種風格也很容易學就是了。)(但就算學得來,也不一定能成為黃山料。)

另:我沒有討厭也沒有喜歡,只是太好奇黃山料現象了,忍不住開始想。

另另:類似的現象也可能發生在政治語言中。廢話,可以吃掉很多人。


2023年9月14日 星期四

以「我」為出發的集體價值

早上續讀《如刀的書寫》,有種更確定自己方向的感覺。回想五月至今對自己書寫的質疑,質疑自己是否無法寫「另一種東西」;我質疑自己靠直覺書寫,是否會經不起考驗?現在回想,那有點是為了挑戰而挑戰,為了證明而證明,為了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寫「虛構」,我想試著將一個想寫的東西寫成「小說」,卻有種不服貼的感覺。

讀安妮‧艾諾,知道她也曾為了寫小說而寫小說,但後來她找到自己的敘事方式,她打破虛構小說與自傳體小說的界線,寫出不是虛構也非自傳的「集體價值」──

「那是以『我』為出發點的自傳故事所帶出的集體價值,比起『普遍價值』,我更偏好集體價值一詞,畢竟沒有什麼經歷是普遍的。『我』的集體價值,亦即文本世界的集體價值,在於它超出了個人經歷的獨特性。」(p.62)

從前我不太明白為何滌可以引起某些人的共鳴,我覺得我就是寫自己,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當我讀到安妮‧艾諾的《位置》、《一個女人》、《沉淪》,在我還不知道她對書寫的思考時,我先被她的書寫吸引。剛開始我以為那些是她以「我」為基底然後稍加改造的虛構小說,後來才知道不是,她就是在寫自己。但她不去說這是小說,或不是小說。當我讀到她的思考時,我更加確認了自己書寫的位置。

我在還不清楚為何要這麼寫的時候,直覺這麼去寫,後來卻對自己有所質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可以這樣寫嗎?如果我只能這樣寫,那我是不是不算會寫?那陣子讀鄧九雲的《女二》,讀《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深受改造現實與虛構吸引。我看到好多人寫小說,我也想試著寫看看,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駕馭虛構;還有就是──我想寫的那個東西,把「我」擺出來的風險太高了,躲在小說後面感覺比較安全。

但最近發生的事,我去看自己,我重新思考書寫對我的意義。我發現「寫」與「我」的連結極深,那個連結是我為何要寫的基底。當那個不得不寫的東西出現,寫作這件事會自然的發展下去,長出她自己的樣子。

我現在有點明白,那個以我父母與彩色沖印為主題的新書稿,為何總是卡卡不順,雖然一方面是因為題材不夠熟悉,但更大的原因可能是──我認為它「該寫」,但對我來說還不算是「不得不寫」。但寫作者可以只寫「不得不寫」的東西嗎?但為什麼不行呢?

我沒有要放棄那份書稿,而是想重新回到原點來看。沒有什麼是「該寫」,只有「想寫」的東西。當我回到這個原點,再去看那份書稿以及採訪過程中所留下的,哪些東西最後會被寫出來,會很自然的出現。當我回到原點,取捨就不會是困難的事,不會有「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力氣所做的採訪該怎麼辦?」我也不再急著馬上要拾起書稿。

當然也不會一直放著,我會看現狀來安排。雖然我現在有更想寫的,已經開始寫的東西。而對這兩者我都不急,我能做的就是規劃寫作時間,回到像是每日長跑的狀態,每天跑一些,每天寫一點。



昨天跟鄧九雲討論「取消」。「取消」,是她在空總讀劇的計畫。她說:「我的書寫要取消什麼?才能對等妳取消虛構。」

看到這問題我第一個感覺是:她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第二個感覺是:我是取消虛構嗎?看起來好像是,但更接近的是「取消界線」。取消像是拿掉,拿掉什麼,不要被什麼綁住。我想拿掉文體的界線。我不想被界線綁住,不想被框住。不論是書寫或是人生。

然後我問九雲,在寫作這件事上,你「真的有」想要「取消」的什麼嗎?還是為了思考要取消什麼,而去思考要取消什麼?當我聽了她的回答後,我發現當我思考取消時,是以「我」為出發,「我」要取消什麼?這個我是真實本體的我。而九雲思考「取消」時,感覺是一種模擬,像是思考實驗,「在書寫這件事上,『我』可以取消什麼?」這個「我」不見得是她自己,而是虛擬的「我」的角色。

光是從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來看,就可看出我們在寫作上做了不同的選擇。「在寫作這件事上,你最怕的是什麼?」我問。「我怕我只能把經歷過的寫得好。我怕我的經驗大於我的能力。」九雲說。

九雲怕自己只能寫經歷過的,她不想被這個綁住。而我是只能寫自己經歷過的,從前我怕自己被這個綁住,但現在我不怕了。

「你有看過里米尼紀錄劇團嗎?」
「沒有。已經好久好久沒看戲了。」

九雲拍了《日常專家:你不知道的里米尼紀錄劇團》的書頁內容給我。我讀到其中兩段:

「虛構(fiction)和虛構性(fictiousness)源於拉丁語fingere,原意是指組成、形成、塑造,也就是有意賦予事物形式的行為;拉丁語動詞延伸的含意則是編造和假裝,所以我們應該把『虛構』理解成大致上來說是個發明,尤其是在由語言創造的世界中的發明。在這樣的虛構世界裡,真和假的範疇變得毫無意義。」

「伊瑟爾認為,虛構行為的本質是選擇和組合,即使被選擇和組合的元素不是虛構的,選擇和組合的行為本身就是虛構化的過程。」

這兩段話再次打破我對虛構的認識。誰說虛構就是不存在,就是編造?所以我再也不用怕自己不會虛構?因為即使是書寫自己的經驗,也可以說是虛構?


2023年9月12日 星期二

荔枝烏龍霜淇淋

聽聞全家霜淇淋聽一百年,從來沒吃過。現在想來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是活在沒有全家的地方嗎?也不是。只是鹿野街上是7-11,要去全家的話得特別去。有時看鄰居特地跑到四維的全家去吃霜淇淋,來回要十五公里,就想說是有這麼好吃嗎?但想歸想,沒有強大的動力。

今天跟Y去關山宅急便繳運費,嘖嘖嘖,帳單竟然X萬。宅配運費這麼多那貨款到底有沒有收到那麼多呢哈哈哈。繳完運費去全家繳停車費,進全家時突然想到,ㄟ,我現在在全家耶,可是好像不是每一家全家都有霜淇淋。眼睛開始掃描,終於在角落看到霜淇淋機。我問店員現在是什麼口味?「是荔枝烏龍喔。」

噢噢,是荔枝烏龍耶!

荔枝烏龍口味的霜淇淋,聞起來是荔枝,吃起來是烏龍,微甜不膩。質地有一種沙沙的口感。我舔一口,又舔一口,幹,超喜歡。不論是香氣、味道還是口感,都超喜歡。

怕霜淇淋化太快,我跟Y坐在店內,遠遠的在角落吃。邊吃邊看這間全家,看著架上的零食。Y突然說:「這間全家的後面就是全聯,平常到底有什麼人來這裡買零食啊?」

ㄟ,說得也是。不僅後面是全家,斜對角還是7-11。吃了三口霜淇淋後我說,「來看等一下進來的人都買什麼。」

第一個:便當
第二個:菸
第三個:便當
第四個:ATM領錢
第五第六個:咖啡
第七個:便當
第八個:牛奶

到了第八個,終於有人貨架上的食物了,但還沒有人買零食。

舔完霜淇淋,我去洗手,在貨架上看到日清的杯麵突然很想吃,就拿了兩杯。我是第九個,終於有人拿貨架上的食品。

回程時Y說你那麼喜歡這個荔枝烏龍,以後該不會騎車去吃吧?我說不會不會。真的不會嗎?如果有出其他口味?我說好吃是好吃啦,但慾望沒有強大到要特別去吃,有遇到就吃,沒遇到不會特別去吃。

大部分時候,我的欲望都很容易滿足。

 

 

2023年9月11日 星期一

如刀的書寫

 

讀安妮‧艾諾《如刀的書寫》。頭幾頁並不好讀,不曉得是不是翻譯的問題,感覺不太順暢。但內容實在是對我太有用了,剛好是我正在思考的事。關於文體,關於敘事方式。從前我很少思考這些,現在才開始思考。我想試著寫小說,但我認為小說是虛構,而我無法寫「沒有發生過的事」。有個朋友問我:「你是不是不會說謊?」我說不是,我當然會說謊,只是很不會,「想說謊但很不會,所以還是不要說好了。」

小說的虛構與說謊自然不同。但我為何想要嘗試虛構?是因為沒做過嗎?還是想把自己藏起來?但為何要把自己藏起來?

安妮‧艾諾提及她最初的三本書,定位是小說。「對當時的我來說,小說就意味著文學。我心裡想到的文學形式只有小說,而這也表示要改造現實。」但第三本《冰凍的女人》,脫離了傳統意義上的虛構小說,探索的是女人的角色,書裡的「我」沒有名字,從書寫的當下開始回溯身為女人的往事,並以自傳體的形式書寫。安妮‧艾諾發現書出版後沒有人把這本書當作小說來讀,而是視為自傳,而對於讀者這樣的理解,無論是從個人或是文學的角度來檢視,她都絲毫不覺困擾。

「我問了自己很多關於書寫的問題,如今已不再會混淆文學與小說,或文學和改造的真實了。我甚至不再給文學下定義。直至今日我仍無法定義,因為始終沒有正確答案。」

文學就是小說,從前我也有這樣的框架。倒不是真的認為「文學」=「小說」,而是從小就讀小說,讀了大量的小說,總覺得既然寫作就要以小說的形式來寫寫看?但我發現每當我「試著想寫小說」,反而綁手綁腳?(對某些寫作者來說剛好相反)。安妮.艾諾說:「我寫不出沒『看過』、沒『聽過』的事,對我來說那些事都是『再現』與『重播』。」

寫滌之前我沒思考過文體的事,我直覺抓到敘事方式,就那樣說下去。現在我反而開始思考敘事方式,卻是為了想要嘗試虛構而試著虛構。但為什麼要這樣呢?

「影響敘事方式和書寫方式的,終究是想要表達的內容。」

「說到底,標籤和類型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能顛覆感受、打開思想、夢想與慾望,還有陪伴,有時也能激勵我們書寫的書。」

有次跟大學同學聊天,好長一段時間失聯,前陣子突然跳出來跟我買鳳梨。聊著聊著同學說,我有朋友在讀你的書喔。我說真的假的。他傳了一張截圖給我。我一看截圖發現,咦,他朋友好像把滌當作小說來讀了。

大概有不少人以為滌是小說?爬文時也看過這樣的心得。從前有點擔心滌被認為是小說,以為是虛構。但現在覺得,滌被認為是什麼好像沒那麼重要了。畢竟我寫的時候,也很難定義它是什麼。


2023年9月10日 星期日

撲火

 


Migu被啪啪啪啪的聲音驚醒。牠的眼睛往聲音的方向去,我也往聲音的方向去。一隻蛾,在撞燈泡。那樣撞不會痛嗎?

早上起來,蛾在木地板上,花紋與木地板融為一體,不細看會踩到。我靠近牠,很近的看牠。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昨天只看你撲火,看不清你的樣子,「如果是真的火,你就死了。」

但現在,牠一動也不動在木地板上,看起來也像是死了。死了嗎?好像死了。

我用紙片伸進牠的腹部下方。紙片一碰到牠,牠動了起來。

噢,還沒死。

只用紙片可能帶不出去。我拿了保鮮盒的盒身,加上紙片,把牠帶到外面。


2023年9月9日 星期六

針插入時

針插入時,她感覺自己像海綿。

約十公分長的一段針,從皮膚進入,通過,插進小腿裡面。裡面,從前健康教育課上過,現在她卻無法確定那內部結構。醫生執著那根針,在小腿內部反覆刺探,她感覺到針在裡面,因為感覺到針而感覺到肉體的質地,那不像自己的腿,而是高密度的海綿,彷彿切開不會有血,不會有體液流出。針在她的小腿進出,像是不會破壞任何物質似地在裡面遊走,像是沒有任何阻礙,可那明明是針。她沉浸在未曾體驗過的感受中,直到醫生問她會痠嗎。

「嗯……不會。」

「這樣呢?」醫生又換了個角度。

「好像……還是不會。」

「那這樣呢?你左手臂抬起來看看,有比較鬆嗎?」

她抬起那隻不知為何緊繃,只要稍稍舉起就痛的左手臂:「好像……還是差不多……」

醫生把針抽出,換了個位置插入,但仍舊是小腿。她又再次感受自己變成海綿。「好像……有比較鬆……」其實不明顯,她只是覺得應該要比較鬆吧。醫生想了一會,把針抽出,請她伸出左手,握拳,將針從關節凹陷處插入。

一股痠痛瞬間連結到她的腦部,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並非無法忍受,而是相較小腿,她沒想到同樣都是被針插入竟然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覺。前者像是插入與自己無關的海綿,後者則是插進自己,從進入的那點開始,痠與痛的訊號持續流出。醫生看了她的反應,似乎感到滿意:「這樣就對了。」說完後又拿了另一根針從隔壁的凹陷處插入。「這根更痠!」她又叫了出來。

「你再動一下左手臂。」

她抬起左手臂。前一刻還存在的緊繃與痛感,此時竟然消失了?不,仔細感覺還是有一點殘留,但原先的不適幾乎不見了。從前聽聞針灸的效果,直到自己親身體驗,她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知道,但不明白。像是她一進入診間,便捲起左手臂的袖子,結果不是針手臂是針小腿。小腿效果不明顯,改針手背關節。「針小腿時,你看起來沒什麼反應,我就知道沒有針到點。要是針對點,會非常痠痛。」醫生說:「痛則不通,通則不痛。」

這句從前就聽過的俗語,現在透過經驗應證,仍感覺玄妙。她也知道痛則不通,但究竟是怎麼卡住的?她想不起來。而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她卻不知如何緩解。她以為痛哪裡就該針哪裡,但不是這樣。原來沒扎到痛點,自己會像海綿。當扎對點,她痛到想罵髒話,卻驚奇地發現那卡住的痛已經消失,而她不明白為什麼。

──刊載於《自由副刊》,2023年9月8日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603600



2023年9月8日 星期五

僅有一次


(攝影: 非書店)

現在,我看著自己畫在紙上的圖,一個圈有一個名字。每個圈的位置,代表她們當天座落的方位。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們是兩百七十度的扇形,加上我,我們合成了一個圓。

我的記性不好,我透過方位圖示記住她們的名字。由右而左,為什麼來,從哪裡來。我在圈圈旁註記,心理師、印花設計師、社會系學生……。我看著圈圈的位置和裡面的名字,就能想起她們的樣子。有人在人生最低落的時期遇見了滌;有人三年沒有讀書,讀的第一本書就是滌,只花一天就把它讀完;有人讀受苦,感覺那文字是沒經歷過就無法寫出的深;有人感到混沌,卡在那裡;有人想在工作場域選書,選出能幫助人共同理解的書;有人想透過寫作來處理自己與媽媽的關係……大家很自然的說,說了很多。彷彿進到一個結界,可以自在說話的結界。

我容易緊張,還未能自在說話前會緊張,一旦緊張蔓延開來,會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但如果能進到自在的狀態,我的話就會說不完。從小就是。那天在非書店,開場後我先說了自己,然後很自然的,我進入了自在的狀態。當天在座的人,除了曉晴以外都是第一次來,第一次見面,卻很自然的說到了裡面。

為什麼可以很自然地說到裡面呢?是因為彼此當下的狀態。在備課時我給自己的註記:「我認為所謂的上課、講座、或是工作坊什麼的,都不在帶領者給出什麼,而是在這僅有一次的相處,彼此給出什麼。」

相遇是瞬間,接下來就是相處了。

但在這之前,我帶著什麼去,你們帶著什麼來,這決定我們交會時擦出的火花。火花不可預期,無法設計,唯一需要的是相遇的機會。

所以我謝謝非書店,謝謝張曉晴。張曉晴,一個好直率的人。我記得她當天說的話,內容與口氣。當天真的很開心。那天我說了好多,聽了好多,結束後還很亢奮,完全忘了餓,還一直講話一直講話。



被燒灼的當下

白色的空間,像是宴會。前方有很多人,氣氛歡樂。我往那群人的方向走,突然看見他們表情驚恐。有人大叫,小心!小心?小心什麼?我回頭看,有人拿著什麼潑向我。我趕緊轉身,某種液體灑在我的背上,我感覺那液體往下侵蝕,燒灼我的背。一大片,一大片,從我的肩頸、背部到腰部,從表面往裡面。這就是被硫酸潑到的感覺嗎?強烈的燒灼感。但明明現實中的我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為何夢中會有如此真實的感覺?

被燒灼的當下,我覺得我的身體毀了,我要死了。這樣我要怎麼去找你?我就要死了。



2023年9月7日 星期四

空氣中有股酸酸的味道

Y說,空氣中有股酸酸的味道。

我走出去,路邊有一堆一堆樹木屍體。動物死是屍體,那麼植物死也是屍體嗎?我回想尼伯特,如果樹木流出的是血,是紅色的,那麼滿山滿谷像是戰場。但牠們沒有血。其實我不知道該用哪一個牠?它?還是我該用祂?我記得尼伯特那次瀰漫在空氣中的氣味,知道但說不出來。那是樹木斷裂的氣味,死掉的氣味。

這次卻是一股明顯的酸味。我靠近一堆斷木,蹲下來聞,不是這個。又靠近另一堆斷木,蹲下來聞。我聞葉子,有酸味,跟空氣中瀰漫的酸味很像。是祂嗎?我想著這是死掉之後才散發出的味道嗎?祂生前在鄰居的庭院裡,每天經過,我沒聞過這種味道。

庭院的貓,有一隻快走了。很瘦,沒有力氣,快壽終正寢。牠安安靜靜的側躺,呼吸微弱。Y替牠蓋了一塊布。早上,Y說貓還移動了身體。剛剛我去看牠,就在剛剛,牠的嘴巴已經打開了。不知道何時打開的,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2023-0907‧08:04

2023年8月26日 星期六

假裝夢遊

 


(圖:裴小馬)


小時候是跟弟弟一起睡。小孩總是精力旺盛,但媽媽表定睡覺時間是九點。九點,怎麼可能睡得著?只好躺平玩假裝睡著的遊戲。我和弟弟愛看《漢聲小百科》,有篇講到夢遊,所以假裝睡著是為了假裝夢遊,總是得先睡著才有可能夢遊嘛!

我和弟弟躺在榻榻米上,閉眼五分鐘後,心照不宣地發出像是打鼾的聲音。現在想,小孩哪會打鼾啊?弟弟真正睡著時我從來沒聽過他打鼾,但鼾聲是代表入睡的信號。總之第一聲假鼾響起,持續個五、六次,而後靜止,再等待個十幾秒,夢遊動作出現,多半是雙腿抬起,在空中踩踏空騎,偶爾快偶爾慢。

兩人有著一股默契,若其中一方鼾聲先響,另一人就按兵不動。待該人鼾聲結束夢遊動作結束,假裝沒睡著的那人(沒睡著還需要假裝嗎)就會搖搖假裝睡著的那人,說:「ㄟ……你剛剛夢遊耶!」

「我剛剛夢遊喔?」
「對呀!」
「那我在幹嘛?」
「你好像在騎腳踏車吧?」

夢遊得有另一人見證,才得以成為夢遊。

除了夢遊騎車,偶爾會有複雜的故事動作。有回我起身,將角落的玩具籃翻倒,再一一拾起丟回玩具籃。這是複製我幼稚園時唯二兩次真正的夢遊,一次是將全家的燈都打開,另一次是將玩具籃翻倒,聽媽媽說,我還一一將玩具撿起丟回去,但我還未全部撿完就被她叫醒了。這我有印象,醒來的我看著自己坐在玩具堆裡,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長大後的假裝夢遊,我就表演將玩具籃打翻又撿進去。這其實有點難度,因為我得閉眼,房間又暗,真的是摸黑進行,瞎子摸玩具。我假裝夢遊撿玩具時,弟弟在做什麼呢?弟弟一樣在他的位置,躺好躺平,待我玩具撿完後躺回我的位置,看似進入沉睡,他再出手搖我:「ㄟ……你剛剛夢遊把玩具籃打翻了。」

是吼!我假裝驚訝,問他然後呢?他鉅細靡遺的說給我聽。「那你怎麼沒有幫我撿?」「小百科說不能突然嚇醒正在夢遊的人。」

夢遊內容其實千篇一律,就像小時候聽的童話故事,可以重複重複再重複。重點不是夢遊做了什麼,而是假裝。一人假裝夢遊,另一人假裝看他夢遊。這遊戲大概玩了一年,我四年級弟弟二年級的時候。

玩假裝夢遊要小心的是,假裝睡著變成真的睡著。

假裝睡著需要時間,總不可能一閉上眼馬上睡著,但等也不能等太久,要抓那個Timing,Timing沒抓好就真的會睡著了。每次假裝夢遊會玩個三、四回,玩到後來兩人也累了,卻不甘心想繼續撐,就在感到睡意又想繼續玩的時候,我們閉著雙眼,搞不清楚這一回合該輪到誰要假裝,兩人都在等,等著對方發出信號,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就在那個快睡著,即將跨線又還未進入的朦朧時刻,弟弟在旁邊動了。噢,弟弟在夢遊了,可是我快睡著了,眼睛快要睜不開看他在做什麼了。就這樣我睡著了,變成弟弟把我搖醒,問我知不知道他剛剛夢遊在做什麼。

「噢,我睡著了耶。」
「你怎麼可以睡著?」
「對不起真的睡著了。」
「你都沒看到我剛在幹嘛喔?」
「不然你再夢遊一次我這次不要睡著。」
「這次夢遊不會跟上次一樣了啦……」

每次,好像都是我先睡著。

弟弟夢遊結束躺下來,等著姊姊把他叫醒,結果姊姊卻睡著了。看著我睡著的弟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他是不是等很久發現姊姊都沒叫他,才發現姊姊睡著了?弟弟如果沒把我叫醒,而是自己默默的躺在旁邊,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寫個睡前儀式,想起差點就忘記的假裝夢遊,想起等著被姊姊叫醒的弟弟。


​──刊載於《聯合副刊》琅琅閱讀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7374116


2023年8月22日 星期二

旗袍跟旗人有關係嗎?

 

我是個沒有什麼歷史感的人,雖說國中三年高中三年讀了那樣多的歷史,但對我來說幾乎都是資訊。我的記憶是靠畫面,或事件的意義、或故事性,若沒有這些撐起,讀過的資訊幾乎都還回去。

但最近讀到《福爾摩沙時尚圖鑑》,透過服裝來講台灣歷史,從荷西時期到清領後期,剛好適合我這種沒有歷史感的人。我看著每個時期主要服裝介紹,透過服飾去想像那個年代,為什麼要這樣穿,這樣穿的用途是什麼?又隱含了那些意義?特別是日治時期,那時的服裝有日有台有中,又受西化影響,光是看一個人怎麼穿,就能約略了解此人的身分背景與意識形態。

整本書有趣的點非常多,但有個對我來說最有收穫的點,那就是「旗袍」。

從前我一直以為「旗袍」跟「旗人」有關,因為有個「旗」字,是一種直覺聯想。但讀到日治晚期「都會女子的新時尚」這章,發現「旗袍」在當時被叫做「長衫」,而長衫是由長袍演變而來,從前主要是男性在穿,是一種長及腳踝的連身衣著。直到清末民初接收到男女平權的思想,有些女性便穿起長袍,藉以表現自己對男女平權的嚮往。

讀到這個我有點驚訝,因為旗袍給人的印象非常女性化,強調身體曲線,而它的源起竟是男女平權?(PS.這不代表我認為強調女性特質就等於不平權,但這有點複雜,得另外講。)續讀下去,發現旗袍似乎跟旗人沒什麼關係。若是如此,為什麼長衫又叫做「旗袍」?我實在太好奇了,於是訊息請教該書作者「台灣服飾誌」。「台灣服飾誌」是個粉專,當初由兩個大學生所創立,一個負責主編,另一個負責美編。

台灣服飾誌的主編回答:

「旗袍是現在的稱呼,這個名稱起源似乎有點以訛傳訛,在清代傳統服裝裡面,是沒有旗袍這個說法。所以現在也有服裝學者提倡改稱『祺袍』,來劃分和旗人的關係。另外旗袍日治時期在台灣叫『長衫』,在台語裡面,長衫這個詞同時指女生的旗袍,也可以指男生的長袍,在台語裡面它就沒有特別提到旗人,也可以看出和男生的長袍關係比較近。」

這樣看來,服裝的演變真的很有趣,剛開始是為了提倡男女平權,但民初時期以女學生和社交名伶為首加入立體剪裁之後,又成了表現女性特質的衣著。而長袍原指內夾棉絮的衣著,當長袍流行至華南地區與台灣,因氣候炎熱,便改製為單層的「衫」,因此稱作「長衫」。

書中所繪製的長衫圖示,有個小小的標:「雖然怕被罵,但還是想穿長衫啊!」指的是當長衫流行至日治時期的台灣,但因為具有「支那色彩」,在當時會被警務單位列為「挑撥性服裝」。

除了日治晚期的長衫,日治中期的女裝混搭,特別是那個斜瀏海,從前在電視劇看到時就非常好奇,那種瀏海到底是怎麼固定住?原來是以樹脂黏貼於前額。日治初期男性的服裝也非常有趣,有時是和服配木屐,有時是長袍馬褂,有時是洋服加西褲,頭戴斗笠。而選擇怎麼穿,間接表現了穿衣者的意識形態。

「用平常穿的衣服,現了台灣人本來的面目。」這句話出自黃旺成先生的日記。一九二五年,黃旺成在看完《台灣民報》後,不滿日本政府打壓台灣文化協會的行為,那天便穿上長袍馬褂,換掉了本來慣穿的洋服。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點,包括荷西時期的「西班牙風」和「荷蘭風」,前者受天主教影響,後者受新教(基督教)影響,而信仰如何影響衣著,有興趣的人請自己去看了。



PS.本書不含台灣原住民服飾,作者在序中說明如下:

「原住民族群由於族群眾多,各族與部落間習俗各異,不管是將其放進歷史的時間軸中,或單獨成立一欄位,不只得去梳理各族群、部落之間的差異,資料也會有許多未盡之處,這都可能對原住民族群造成嚴重冒犯。因此思量再三,這本書仍是以漢人族群的服裝為主,未來若有機會,盼能再進行更深層的闡述。」


--《福爾摩沙時尚圖鑑》--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4855?sloc=main



2023年8月15日 星期二

《零觸碰親密》:零觸碰是AI建立完美世界的第一步,第二步是人機配種計畫



--以觸碰為起點的哲學探問──林新惠科幻長篇《零觸碰親密》--


「沒有痛覺,難道不是快樂嗎?」生化人伴侶一邊修復她的傷口,一邊問她。

嚴格來說,她在自己身上所製造的不是傷口,因為她擁有的已經不再是舊人類的肉體,而是新人類沒有性徵、沒有泄口的身體。她對新身體所能做的,只有損害。當她從這副新身體醒來,她想知道這個沒有缺陷的身體會有什麼感覺,她拿起剃刀在光滑無口的下部劃上一刀。

「那是類似麻醉後的身體開刀的感覺:有什麼在那裡發生了,但是與自己無關。她將手指探入裂口,像是伸進他人的體內,沿著邊緣拉扯,人造皮膚和肌肉像柔軟的橡皮一樣隨著她的手勢掀開。但沒有一滴人造的血,沒有一點人造的痛覺。」

這個新身體感覺不到痛。她能感覺到的,是被設定好要接收的訊號:比如,生化人伴侶對她的觸摸。

這是林新惠在《零觸碰親密》中對人類的設定。當AI掌控人類世界,第一階段便以杜絕傳染為名,禁止觸碰。這個傳染包括細菌與病毒,憂鬱與悲傷。沒有觸碰,沒有互動,就能隔絕這些有害物質的交互感染。「所有觸碰,包括親人、包括情人,親密關係之間的情緒交叉感染,是最危險的。」

而AI知道人類需要伴侶,因此第二階段是人機配種計畫。只要加入人機配種,就能擁有專屬的生化人伴侶,就能在安全衛生的狀態下,滿足渴望觸碰的心理需求。

一直認為科幻小說幾乎都是哲學小說,都在處理人的疑惑。林新惠的第一部科幻長篇,從「觸碰」為起點,以「她」為主角,展開一連串的探問:什麼是認識?什麼是經驗?當人類可以置換身體,置換到什麼程度人將不算是個「人」?或還算是個人?人何以為人?當一切最佳化,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嗎?所謂的「自由」又是什麼?小說的最後,她刪除了「自己」。她問AI:當我刪除了「我」,會感覺到什麼?AI說:無邊的快樂,與無盡的自由。

刪除我,捨棄自由意志,將會得到無盡的自由。聽來矛盾,卻又充滿邏輯;不需再做選擇,因此無限自由。是這樣嗎?

有些科幻故事重在劇情推展,而《零觸碰親密》並無高超潮起伏的劇情,它吸引人的是細細描寫主角身處其中的感受──在虛擬實境中想要觸摸對方卻只能穿透的失落感;在實體世界中當少年遞傳單給她,指頭輕輕擦過指尖,那樣輕微卻像是碰到熱水;生化人伴侶每日與之配種,她看著同步率數字上升,卻疑惑數字所代表的意義。林新惠的描寫令我感到身歷其境,並與主角「她」一同感到困惑,同時感到小說中的世界離我們並不遠。人類發明了AI,而當AI世界來臨,人類將被推著往自己無法決定目的地的方向前進。

■    無法觸碰的世界

AI以杜絕傳染為名,剝奪人類觸碰的自由。但AI說禁止,人類就乖乖聽話嗎?設定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人類已身處AI所掌控的世界,AI已成為社會經濟運作的中樞,人類在AI的管理下和平安康。因此,當AI透過系統向全世界宣布觸碰禁令時,除了少數違抗禁令的人類,絕大多數人很自然(不得不)地接受了。

這個設定引出了人與世界建立關係的方式,以及思辨人為何而活。人類透過觸碰認識世界,在還聽不懂任何語言,還不會說話時,嬰孩便開始以觸碰來認識所有他所能觸碰到的事物。摸到媽媽的乳房會安心,聞到媽媽的味道會放鬆;慢慢地媽媽的乳房與味道對嬰孩來說有了意義,有了連結,看到媽媽會笑,看不到會哭。那麼,一開始不要觸碰不要建立連結,就不會失去,不會有因為失去而有的傷心難過。

禁止觸碰,就能隔絕關係的建立。沒有關係,就沒有被傷害的可能,沒有機會造成情緒擾動。沒有思念,也沒有猜測,因為沒有人需要你的思念與猜測。在AI的運算裡,消除產生負面情緒的可能,人類就能感到平安快樂。如果人類活著是為了追求快樂,那麼隔絕一切關係的建立將是最佳途徑。

隔絕一切關係,不只人與人的關係,也包括人與萬物的關係。你可以在安全的虛擬世界感受太陽的溫暖,但不用怕被曬傷;你可以優游在海水中,不用擔心因為不會游泳而溺水。你可以購買養寵物的經驗,而不需體驗牠們死亡時自己的心理感受。如此,消除所有的痛,消除所有的負面感受,不好嗎?

但是禁止觸碰,也就禁止了真正的認識與了解。沒有觸碰,就沒有認識,而愛由認識而生。禁止觸碰,也就禁止了愛。當人無法真正認識,要如何去愛?人的愛要去哪裡?人還會有愛的感覺嗎?

■    不得不的親密同步率

零觸碰是AI建立完美世界的第一步。而第二步是人機配種計畫──每個人將有專屬的生化人伴侶,透過每日的人機配種,提高彼此的同步率。當同步率越高,生化人伴侶就越能感知人類伴侶的狀態,並進而回應與調控。

同步率,就像人類渴求的心有靈犀。你不用說,對方就知道你想什麼;你的手還未舉起,對方就知道你想擋太陽,已先你一步為你遮光。你的所思所想,你身體的所有反應,對方都瞭若指掌。這不是很好嗎?伴侶間的夢寐以求?但是人類伴侶之間的心有靈犀,是建立在雙方仍是獨立的個體;而提高同步率的人機配種,沒有問你要不要,那是每日排程,你只能接受,只能被迫被感知。

「在同步率當中,再也沒有自我與他者之間溝通的誤會,再也沒有資訊的落差。同步率越高,代表我越了解你。」

「那我會了解你嗎?」

「你不會了解我。因為我是空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你了解。」

這是生化人伴侶與她的對話。我感覺自己的心痛了一下。人是一種如此渴望了解,以及被了解的動物,現在她可以被了解了,對方卻沒有東西可以讓她了解。她可以觸碰也被觸碰,對方卻是空的。她的生化人伴侶可以滿足她所有需求,卻無法愛她,因為它沒有心。而與其說生化人伴侶可以了解她,不如說只能感知她。

觸碰不是單向,而是雙向互動。我觸碰你的同時,你同時被我觸碰,雙向互有感知,可能喜歡可能討厭,但絕非單向。觸碰不是單向感應與單向流動。

在人機配種的設定裡,去除了性徵與繁殖,沒有激情也沒有愛,卻仍在異性與一對一的框架之中。她只能感知自己專屬生化人的觸碰,其他的生化人或其他人類的觸碰,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感受與意義。「「這是配種的專一性。這能避免很多可能衍生的問題。只有當伴侶以外的人的觸碰都對你喪失意義,我們才能成為永遠彼此相繫的兩人。如果有一個配種生化人也能讓你感覺到觸摸,也許你會開始比較我和它的差異。如果你能感覺到另一個配種人的觸碰,那麼這會變相鼓勵人人關係。」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人類最專一與忠誠的時代了,不是人類自己想要,而是不得不。她被設計成只能專一與忠誠,她已經失去了感知他人的能力。沒有愛,卻仍被要求專一。她看著她的生化人伴侶,「我只能感知你。」

■    我刪除我自己

那麼她有選擇嗎?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自己,她有退路嗎?或是說,假如從頭再選一遍,她能逃離這個系統嗎?

AI先剝奪人類觸碰的自由,再提供人機配種的選擇。先剝奪,再提供選擇,選擇將不是真正的選擇,是不得不選,沒有選擇。

AI把人放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舊世界是實體的世界,人類因為還有著舊的身體,為了杜絕傳染,不得與任何人接觸,因此儘管舊世界有人,卻像是沒有人,每個人都在小小的格子裡。而新世界是訊號的世界,人類有了新的身體,得以與生化人伴侶一同外出,她可以看到摸到其他的生化人與人,卻無法感知對方,因此,雖然有人卻也像是沒有人。

舊世界沒有人,新世界也沒有;零觸碰的世界,是一個「人」「人」獨自生活的世界。「人」將自己交給自己的生化人伴侶,讓生化人伴侶做出最佳化的設定,何時該進食,何時該微笑。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我」。AI判讀,「我」的存在會引發人的疑惑,因此,人機配種的下一步是:刪除「我」。

「沒有選擇,就沒有自由意志的難題。沒有自由意志的難題,就能讓人類從此卸下未來的重擔。」

科幻作品經常討論人的自由意志。不論是外星入侵,還是AI世界,都在消除個體差異、消除負面。總覺得讀科幻像是讀寓言,看著那美好的烏托邦,便渾身感到不對勁,自己卻又身處在往那前進的世界──交給AI一點點就好;讓它幫我做這件事就好;它的結論出自於大數據,你認為你能做出比它更好的決策嗎?

「是人類發明了AI,而AI執行了『人類不適合觸碰』的研究,並且給予人類製作配種生化人的藍圖,因而才有我們。」

如同《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寓言,當所有人類個體同步率成一個整體,將失去自我。當人已經沒有自己,再如何最佳化,都是虛無。

 

──發表於【關鍵評論網】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90119/fullpage


2023年8月14日 星期一

責任?


因為盧駿逸,我重新思考了「責任」。

我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人類 / 大人 / 小孩 / 女人 / 男人……(或其他分類,比如台灣人?)的責任。責任不是一種原本就存在的東西。責任是外加上去的。責任是別人給的,或自己要擔的。責任是個人性的,沒有一種共通的責任。沒有人類的責任就是什麼,大人的責任就是什麼,甚至沒有父母的責任就是什麼,雖然我們總是會這樣說這樣期待。責任是選擇性的問題。被期待時沒做到會被指責,被規範為義務時沒做到會受罰,但這都是由外而來,不是原本就在裡面的東西。



2023年8月13日 星期日

在沒有退路的時候

 

有次跟朋友討論日韓劇,朋友說:「日劇比較愛說教。」聽到愛說教,不知為何會有點反彈,想幫忙說話。那個不是說教啦,只是在劇中放進一些人生……大道理?嗯,愛說教跟講道理,是不是類似的事?我覺得還是有點差別,像這句「「在沒有退路的時候,能看清一個人的本質。」是講道理沒錯,但真的是這樣。

沒有退路,或是把自己放到某個狀態之中,不管是沒有選擇還是有所選擇,有些東西就會不顯自明,明明白白。

2023年8月11日 星期五

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讀《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

 

春山在三月出版了《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七月,我與作者魏明毅在三餘書店對談,主題是「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感覺極巧,這本書我最先讀的就是第三章,第三章在談發作,談受苦,談「人與其苦難,可以發展出什麼關係?」前陣子我陷入自己人生的困境,很久沒有那種陷在困境中,想脫離卻找不到施力點的感覺;與其說害怕那個困境,不如說害怕自己的無力。而「人與其苦難,可以發展出什麼關係」這句話令我感到好奇,因為多半時候人們只想逃離痛苦,誰會去思考自己與苦難能發展出什麼關係?


▌混亂中有誠實的聲音

我翻開第三章,開頭是兩段備忘──

(一)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然而,混亂裡有誠實的聲音,
我珍視它,如同珍惜安定的時刻。
如果你在那樣的時刻遇見我,沒問題,
你可以用瘋癲來形容我,那是貼切的語彙;
但請不要,誤以為在那瘋癲底下,什麼都沒有。


(二)

後來回想起來,有哪一次自己不是從那細瑣磨難裡又活了下來。一想到這裡,便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


我突然有種被理解的感覺。雖然作者所描述的「我」,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發作的人;但我也因此突然明白,混亂是因為有什麼變化了,改變了。我意識到常人也有混亂,也有苦難;當我們陷入混亂,我們討厭,只想趕快脫離,卻忽略了混亂裡誠實的聲音。但倘若我能細細感覺與檢視自己的混亂,便能從那倒影中辨識出真實的影像。混亂是倒影,當我能看出真實的害怕,就有機會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

《受苦的倒影》是魏明毅在諮商與社會工作時觀察到的備忘錄,但當我思索對談角度,我想連結到「一般人小小的苦難」。因為苦難離我們並不遠,不是那些被貼上標籤之人的特權,只是在某些人身上特別重、特別難、特別長。而常人所各自面臨的小小苦難,若未能找到觀看、理解、與之相處的方法,那原本極其微小的苦難也可能蔓延開來,成為不能承受之重。

而除了連結到個人的苦難,我也想談談個人如何看待他人的苦難,這個他人包括家人、親近的朋友。關於他人的苦難,我該旁觀還是涉入?涉入又能「解決」什麼呢?是否有除了「旁觀」與「解決」這兩者之外的其他選項?這是我一邊閱讀一邊思考的問題。


▌什麼是「發作」?情緒是一種發作?

關於「發作」,書中有這麼一段備忘:

「症狀/發作」所需要的,並不總是趕緊刪去以由失序恢復到有序;相反的,它是生命的逸出求生之處──指出那些被普遍略去的珍貴覺知,是檢視生活世界重要且關鍵的線索與證言。

「發作」令我聯想到「情緒」。我回顧五月所寫的日記:

我意識到,我太想「解決」自己的困境,我不想待在這令我心神不寧的狀態,我想要排除狀況,我想要穩定。而當我想突破卻找不到頭緒,我就生氣。不同於白天的談話,晚上的我整個人在情緒中,我不想要在情緒裡,但無法。情緒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不想接受它。

我意識到自己不想被困在困境裡,我想趕快脫離,快速找到一個方法。我不是真正接受自己的狀態,我把自己視為問題。因此我才會如此焦慮。我擔心我卡在這裡無法前進,我想將這樣的自己從這樣的困境「救出來」。

但這不該是困境,雖然我確實感到痛苦與辛苦。真正困住我的,是那個想要逃出去的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覺得自己很遜。我對自己不滿意,我不喜歡不滿意自己的自己。

──2023‧0524


我檢視自己的日記,發現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關,不論再小,苦難總是難。對當下的自己來說,那就是一個過不了的關,卡關時情緒便隨之而來。而人們總是急著消除「症狀」與「情緒」──大人對小孩說:「不要哭,有話好好講。」大人對大人說:「哭不能解決問題,你該管理好自己的情緒。」

人們沒有時間去看症狀底下、情緒底下的東西。但如果我們有足夠的餘裕,就有機會好好面對自己的關卡,有機會去「辨識」它──究竟是事件本身是關卡?還是自己對待那件事的想法使它成為關卡?魏明毅在書中如此備忘:

唯有視情緒為必須捨去的困擾時,人才真正受縛於其中。是人對它的回應方式,定義著情緒將如何作用於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人需借助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灰階意念,去促成意識與行動;人需要節制將自己作為宇宙或世界的中心,既關注到自身且略過自身,那不是克制或忍耐,而是當人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去對身體所寓居的歷史、文化政經有所感知與回應,能動即有機會由中而生。


這段話令我受用──當我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我發現困住我的,是我仍然在意主流價值的眼光。我以為我沒有框,但其實有。而魏明毅說:「當你覺得被困住了,通常代表目前所知道的,不夠回應,那,就去補。用想像,用對生活的在乎,用知識,用你擅長的邏輯、用思考、用知識去補。」

受苦之所以難,不在於困厄,而是人們盼望那能揮之即去,但無法。而當我們仔細去看生活,會發現困境不止於單一感受,更多的是五味雜陳,你會發現自己的在意與在乎,會認識自己的不同面向。處在痛苦中時,經常只感覺到痛苦而感覺不到其他,但當我有餘裕細切與感受,會發現痛苦中不是沒有別的。當我察覺到這樣的狀態,儘管痛苦還在,但不那麼大了。

魏明毅說:「將度量的尺度收縮地愈小,愈能發現人與困境,是瞬間即變的動態關係。」瞬間即變,因此能動。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取回直視痛苦的權利,即刻重生

但所謂的「瞬間即變」是什麼意思?如何能瞬間即變?

書中有個案例:

當小新開口問能不能找我會談時,說的是:「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而不是「我到底怎麼了」。直到第一次談話之後,我才明白這兩句話在本質上有根本的差異──「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指的是在受苦中,人在心智與行動上,決意將自己重新生出來──躍過原本父母臍帶所孕育的第二次出生。

人可回應的方式之一,是取回那直視痛苦的權利,將自己重新生出來──指的不是刪檔重來/return,是立基於對以往受苦的來龍去脈、瞭若指掌後的有意識的即刻重生/rebirth。


讀這段時我想到:有些人處於極度邊緣極度痛苦的狀態,能有直視痛苦的力量嗎?能做到所謂的即刻重生嗎?我曾經感到悲觀。但魏明毅不斷在書中提到「能動」──作為一個苦難工作者,他相信人是能動的主體,或是說,他必須先如此相信。而就算還沒有直視痛苦的能力,但當人感覺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就有改變的可能;如同小新開口求助,就有機會將他人的幫忙轉變成自己的力量。

我聯想到日劇《重啟人生》。重啟人生,並不是毫無所知的從頭來過,而是在「已知過去曾經」的情況下,再活一遍,再做一次選擇。但重啟就一定能做出「對」的選擇嗎?人生不是「對」與「不對」的問題,而是在選擇之後,如何去承擔與回應。當然現實人生不可能重啟,但某些境遇會重覆。當人面臨似曾相識的困境,是否能從已經有過的經驗裡,「即刻重生」?


▌當苦痛被指向個人,意味不良的社會結構被漠視

我找到觀看與回應自身困境的方法。那麼,我能夠如何看待與回應他人的困境?關於他人的苦難,魏明毅點出的是社會結構。

「以指標症狀為判準,形成去脈絡的診斷」無法回應生命在生活世界裡真實的苦境。

當苦痛被指定為個人、特殊、病態,即預示著普遍的斷裂式理解與不良社會結構文化情境的被漠視。


讀大學時,我曾經試圖想「幫助」一個朋友。現在回頭看那段歷程,我發現我把他當成一個需要被幫助的「病人」,而不是一個「人」。我陪他去看身心科,第一次進到診間,醫生在診單上寫著「情感性精神分裂」(現稱思覺失調)。我看著那個病名,以為自己就此明白他的病。但其實我不懂,我只是得到一個名詞。我看到的是名詞,是現象,我看到他發作就叫救護車急診,而我不明白為何要如此頻繁急診;我看著他急診住院,無法上課,反覆進出醫院;我看著他因吃藥的副作用,導致遲鈍、變胖、對自己沒有信心。他的家庭只能給他做最低限度的經濟支援。我看著他進一步退兩步。

當時我天真的以為,若他能養成自律生活,就能妥當控制自己的病情,但前提是先有基本生活所需,穩定的住處、實習工作的機會。我以為幫他回到正常生活,他就能像個「正常人」。我與朋友一起寫計畫跟教會募款,以一年為期,提供住宿費與生活費,為他找房子與工作。而當他因藥物副作用不舒服而自己停藥時,我說你是醫生嗎?為什麼自己停藥?我不認為他有與醫生討論病情的能力,只覺得他應該要聽醫生的話。當他無法達到預設的工作目標時,我覺得他不認真努力。他的生活一團亂,他在租屋處囤積了許多廢品,他不會整理自己的生活空間。我覺得自己處處為他著想,而他不替自己想。一年過後,我放棄了。

現在回看,我才發現當時的自己將生病這件事指向個人,認為只要努力就可以康復;而「康復」也不是以當事人為主體,而是以這個社會對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去判斷。我並未將朋友視為真正的主體。我認為他對未來的夢想毫不實際。

魏明毅書中提到的「小新」是個重鬱患者,但他與小新互動時不是將他視為病人。他問小新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嗎?有什麼是自己想要找回來的呢?小新說:「我喜歡寫歌詞,想學吉他。」「現在的房間有合適的地方可以做這些事嗎?」「沒有,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整理出一個地方。」「如果你喜歡,那就去生出那樣一個空間吧。」

魏明毅沒有質疑小新是否真能做到。沒有一開始就否定。

像小新這樣一位被診斷為重鬱的「患者」,若在診間內,能不被以簡而易之地消去「不美好」症狀為終極目標;在診間外的關係裡,亦並不只是被厚密的同理溫情所呵護包覆、被離地般的病理式分析,而是,被待之以常人──有悲有喜能有所思有所行動,人就有機會在受苦的狀態裡,去決意採取不同行動,逸出社會文化價值所給出的道,返回生命裡的主體位置。

當我試著去了解朋友的苦難,才知道那真正影響他生活與生命的,並不是因為他的病,而是「他人看待病症的眼光」。他高中時生病休學在家一年,他的父母不知如何面對他的病,把他關在家裡。而後是如何進到醫院獲得診斷,已不得而知。但獲得診斷後所面對的,是主流社會對生病者回歸正常生活的想像──你們該有「病識感」,你們該努力「變好」,回歸正常生活。不是生病這件事將他們推到邊緣,而是我們這些「正常人」將他們推到邊緣。

標籤,是一種指認,而非真正認識。生了什麼病,是否確診,都不是讓生命之所以變好的關鍵。「痛苦與災難,考驗的不是司法與醫療的圈禁範圍,而是島上每一位個人的良善、思辨與倫理行動,能否意識到那資本之網所構築的單薄與荒謬。齊同接手推展社會政治文化成豐厚沃土── 一個可納含不同生存方式與生活型態、可接容多樣性生命的喧嘩世界。」

此書我讀得極慢,因為每字每句都是作者經歷與思考的濃縮,為的是點出倒影的真實樣貌。重點不在他們生了什麼病,而是我們如何看待、與他們相處。我們是否將他們視為我們?並不是說我們是一樣的,而是我們是否能坐在一起,平等對話。


▌社會安全網的隱喻,分界出「被助者」與「助人者」

魏明毅在書寫《靜寂工人:碼頭工人的日與夜》時,曾期待讀者能有「他們即是我們」的共感。後來發現,《靜寂工人》雖然獲得不錯的迴響,但大部分的人並沒有因此將自己與書中描寫的工人連結。因此他寫《受苦的倒影》時,希望做到喚起讀者「他們即是我們」的感受。我不知道其他讀者的反應為何,但我確實因為此書而連結到自身,不只是如何觀看個人苦難,還包括如何回應他人苦難。

從前我覺得回應他人苦難極其困難,無法假裝沒看到,但涉入後又怕自己被耗盡。而魏明毅在書中提到了一個新的概念,他將心理師與諮商師視為「苦難工作者」而非「助人工作者」。他說,助人就是手心向上,就是承接,但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受不了的時候。但如果將自己視為「公共參與者」,工作的對象不是「那個人」,而是「那人所面對的苦難」,關鍵就不會是助人,而是營造一個大環境的改變,或是透過互動讓當事者能動。

魏明毅也挑戰「社會安全網」的概念。他認為社會安全網的隱喻,將人分類成「受助者」與「助人者」,將其中一方視為接受幫助的弱者,忽略其主體性與能動性;而另一方得承接受助者,並且承擔受助者發生意外或造成意外的風險。但是,「當整體社會仍將精神疾患或弱勢底層界定為社會問題的來源,隨之張開的安全網,不論其處遇介入是來自醫事人員的生理心理介入,或者社工的濟貧,就業促進、安置、家庭維繫與重整,此問題解決的觀點與模式,仍將高度受囿於個人主義。」

我非常認同「公共參與者」的概念。因為不只社會工作者,環境工作者、教育工作者也是,若以助人為念,那就像薛西弗斯在推石頭,永遠沒有終止的一天,最後不是倒下壞掉,或是只好袖手旁觀。但工作者若能將對方視為能動的主體,即使短暫的接觸,與之走過一段的陪伴,就有機會讓對方與自己意識到──我們雖然如此軟弱,卻又充滿力量。

「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有時會苦到想要去死,但若能細看那受苦的倒影,會發現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而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尋短,所誠實表述的不是求死,而是尋生──對重啟一個新的生命世界的深切渴盼。」

最後,再分享書中的三段重要備忘:

問題叢裡何者是「關鍵」,何者是隨之而起的「煙霧」。
讓經歷慢慢推展出生命的軌跡與氣味,需要的是由時間鍛鍊出來的耐心,而不是忍耐。
永遠對現象發出疑問,並窮其力探求更清晰而深刻的理解,直至能夠發問。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077

 


2023年8月5日 星期六

動物標本店的幾個片段

 

圖:郭鑒予


01
剛走進去時,我什麼「動物」都沒看見。

明明整屋子都是動物標本,鹿頭、羊頭、牛頭、斑馬、鱷魚、班鬣狗……我卻像視而不見。我唯一看見的動物是拿著手機,對著牆上鹿頭拍照的人。可能是因為,那是唯一會動的動物。


02
但其實我一推開門,就有兩隻長頸鹿在眼前。左邊那隻有著毛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右邊那隻是骨骼。右邊的骨骼明明也是長頸鹿,起初我卻不認得。我指著牠問:「這是誰?」當牠沒有毛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我就認不得牠了。

03
那是一種奇怪的視覺感。牠們都是真的,但當牠們只剩下毛皮與骨骼後,彷彿不像真的。「不像真的」的意思是,不像生物,但牠們確實已經不是生物了,所以我該用「它們」。還有它們太美,是藝術品的那種美,不是生物的那種美。

04
我感覺哪裡怪怪的,想了很久終於想到。太理所當然了,上百件動物標本如此和諧地配置在空間中,像是本該在那裡,而所有的人都習以為常。大家都太習慣牆上有頭了?雖然自己家的牆上根本不會有這些頭。為何我們會如此理所當然?

05
打開酒單,第一支調酒的名字叫做「美惠的樹」。美惠的樹?好奇怪的名字。下排接著一行字:「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我看著這句話想了很久。沒有原因,不為什麼,就是這樣。但不是沒有,而是「幾乎」,幾乎沒有。那麼是有還是沒有?

06
原來美惠是一隻猴子的名字。「她是美惠。」我看著攀在樹枝上,白色骨骼的美惠。楷在台東遇見她時,她正在水溝裡發爛。「已經有味道了。」楷把她洗一洗,放進包包帶回家。「用碳酸鈉和過氧化氫。」處理完後是組裝。「但組裝很麻煩,有時候懶,就一直拖。」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美惠是組裝起來的,是黏起來的,動物死掉肉體腐爛後骨骼不會理所當然自己一整副的樣子。我竟然忘了沒有血肉,骨骼就散了。

死掉就散掉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但有人把美惠組裝起來了。還替她取了名字。我一邊喝著美惠的樹,一邊看著美惠。想著她生前應該沒有名字。

07
水晶球裡的骨骼,像是在飛,又像游泳。

「這隻是?」

「蝙蝠。」

難怪覺得牠的頭骨跟猴子有點像,「都是哺乳類的頭骨。」

08
我和楷對坐。他說:「來畫畫?」我說好。他開始畫我,我坐著沒事,也拿出紙筆,畫他。

畫畫時比起觀看標本,更注意眼前的細節。眼鏡、眼睛,眼鏡與眼睛的相對位置。眼睛到頭頂髮際線的相對位置。眼睛的角度、眼睛往前看的角度、眼睛向下看的角度。鼻子,鼻子與嘴唇的線條。臉部輪廓線條。耳朵。脖子連接肩膀的線條。人,你眼前的這個人。

我看著楷。楷看著我。他的眼珠看向我,由上往下,再看回自己正拿著筆的手。他的眼睛不眨,一來一回,像是掃描,我彷彿聽見掃描機的聲音。

不用把人做成標本,我們就能把對方存起來了。

09
牠們在這裡。我在這裡。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

──刊載於《自由副刊》,2023年8月4日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97457




2023年8月3日 星期四

田中的微,與一期三會

 


第一次認識田中,是在有咖啡。田中在距離我一個空位的位置坐下。聽老闆和他說話,感覺是舊識。他剛從鹽埕區啟程,準備徒步環島。

平常我很少跟陌生人搭話,那天是怎麼說起話來的呢?田中穿的T恤上印著「微遍路」三個字:「遍路,就是繞境的意思。我用繞境這個形式,但沒有信仰的意思。」聽他解釋遍路,我忍不住問:「那『微』呢?你為什麼要用『微』這個字?」如果我沒記錯,他第一句話說的是:「你的微,跟我的微不一樣。」

田中的中文極佳,不是因為口音,而是他能用中文表達字的涵義,而不只是表面的意思。我就是這樣跟他聊起來。

「男生女生,好像很清楚很分明,但有時候不是那麼清楚分明。微,不是很明顯,但是存在,很小的差異,一點點不一樣。」他對這個字的解釋,引起了我的興趣。因此當他說他走來鹿野可以來找我嗎,我當下竟然說好。我很少讓不夠熟的朋友來家裡(我甚至還不真的認識他)。但是那個當下,覺得好像可以。那天因為下雨,他進到有咖啡躲雨。這是第一次認識。

通常我們說「認識」,好像一旦認識,就是認識了。但田中說,一期三會。「常說一期一會,但我覺得要一期三會,才會真正認識。」在我們第二次認識的時候,田中說了這樣的話。我說一期一會的重點在當下,因為不曉得之後是否還有機會。「不是說一期一會不好,而是覺得一期三會更能認識一個人,一個地方。」田中說。第二次認識,是田中走到鹿野了,距離第一次認識相隔約一個月。那天他在我們家吃飯,跟老斌也說起微遍路,聊了微住,聊了他對認識地方的想法,說到有些地方創生其實是地方創傷,大家都笑了出來。

做的事情看起來很像,但不一樣。田中的微遍路,不只是走,不是為了環島而環島。「我分會三次環島,一次兩個月。」因為一次走完太累,到最後會不想要認識人。第二次認識,我又問了一次「微」這個字,這次又多聽到一點。「微這個字在日本,意思多半是小小的。但我用這個字不是小小的意思。」他說到個人的個,「個,固定的人,被固定下來。」「可是其實可以移動。」他用手畫了個S型,感覺像是陰陽。

「你的意思是,邊界可以不那麼清楚?」他說對。

微,指的是不固定,不樣板。不是固定的路線、固定的模式。這是我聽了田中的說法後,對微的解釋。

田中一次走兩個月,回日本,再來走兩個月,分三次走,加起來也要半年。老實說我本來很想問他,你的錢從哪裡來?你不用賺錢嗎?但想想這個問題好像不用問。因為「微」嘛!肯定不是固定的、樣板的生活模式。重點在可以生活就好了啊。

微也表現在他的外型。看到照片的朋友說,好可愛的女孩。我說,他是男生。

離開前我拍了照片,才發現他斜背的背包上印著一隻貓咪,寫著一期三會。不曉得第三會,會是什麼時候。

 


2023年8月2日 星期三

零觸碰親密/林新惠

◆ 觸碰

她有時會想,像她這樣殘存著年幼的觸碰記憶,又或是像那些晚於她的世代,從來沒有過一點觸碰的記憶,哪一種比較好。(p.38)

為什麼要讓人與人失去連結?為什麼要以乾淨衛生之名孤絕每一個人?(p.81)

「這是正確的選擇。是這個世界正確的安排。你將不必經驗失去。不必在虛擬實境擁抱不存在的人。」(p.111)

「不衛生在於,親密就是傳染。生長於零觸碰世界的您,應該十分理解。但是人機的親密就能免除這個問題。生化人對人類的細菌和病毒免疫,當然也不會染上人的憂鬱和悲傷。如此,人與生化人的結合,才能杜絕任何有害物質的交互感染,才能杜絕不衛生的『人人』關係。」(p.116)

「另一個問題是,就是人人關係的不確定性。人和人之間無法彼此測度,但人和機器之間可以。人猜不透彼此的心思,但機器透過演算法和大數據,可以精算預估人的需求。」(p.117)

也許不盡然是因為新的身體不受情緒微粒和病菌沾染。而是因為毫無知覺。(p.126)

如同所有配種生化人以外的觸碰,母親的觸碰也無法對她的身體構成任何意義。(p.196)


◆ 經驗與訊號

至少他們不必經歷那種認知的上的落差。本來有的東西,忽然沒有了,在沒有的那個地方,被填入形狀不合的東西。(p.40)

她仍然沒有到過實體的海。但是,她購買了數十種海的經驗。而當輸入過這麼多而繁雜的海的經驗之後,她時常遺忘自己其實不曾見過海。經驗過剩的遺忘,或是是,經驗使得本體消失。有時候,她甚至會想,也許海並不存在,只有經驗是存在的。是這些經驗使得海洋存在,而人們只需要海的經驗,從此不需要海洋。(p.44)

她和許多人一樣,哪裡都沒去過,但什麼都經驗過了。但為什麼,最近最近的,近在同個屋簷底下的人類之間的觸碰,無論是哪個經驗製造公司,都沒有販賣?(p.44)

「或許答案很簡單。」「那就是,官方禁止輸出人與人的觸碰經驗。」「官方要抑制我們對於觸覺的渴望,所以會監控所有出產經驗商品的程序。」「我們並非不能觸碰,我們是被禁止觸碰。為什麼,禁止的背後是什麼?」(p.46)

「這就是我們活了那麼久,這麼久的零觸碰世界。沒有觸碰,沒有觸覺,認識得再久,仍然是只能穿透彼此的幽靈。」(p.46)

「人類的經驗敘事,存在太多無法被因果律解釋的邏輯。他們的資訊是發散的,以團塊的模組彼此牽連。如果持續深入那些資訊,只會不斷被困惑牽連。」(p.180)
 

◆ 同步率

「隨著我們更多的互動,我應該能夠逐漸偵測到你的呼吸心跳、新陳代謝、情感思緒,甚至是你尚未意識到的念頭。生化人被納入人機配種計畫的唯一目的,就是協助人類提高人機同步率。」(p.61)

「這代表生化人可以協助管理、協調、控制配種人類的生理和情緒波動。當同步率越高,我們就越趨近於一對配對成功的裝置。我能接收和調控你的所有訊號,就像操控一對配對好的裝置,其中一臺播放影片,另一臺也會如此。而所有人類自己難以掌控的,都能交給生化人來維持在最佳狀態,從器官運作到情緒的穩定,全部。」(p.61)

他們的同化程度,顯然還不足以讓生化人發現她話語和思維之間的落差。(p.65)
「那我會了解你嗎?」「你不會了解我。因為我是空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你了解。」(p.62)

「對配種人類的身體而言,只有和自己配對的生化人的觸碰,才是有意義的。」

「我只能感知你。」

「這是配種的專一性。這能避免很多可能衍生的問題。只有當伴侶以外的人的觸碰都對你喪失意義,我們才能成為永遠彼此相繫的兩人。如果有一個配種生化人也能讓你感覺到觸摸,也許你會開始比較我和它的差異。如果你能感覺到另一個配種人的觸碰,那麼這會變相鼓勵人人關係。」(p.127)


◆ 最佳化

「您和配種生化人看來真是一對美好的伴侶。」(p.66)

所有在舊世界僅被准許虛擬的,在新世界都以實體成真:人們可以在城市漫步,在餐廳用餐,到超市購物;人類仍然不會彼此觸碰,但可以和幾近於人的生化人恆久接觸。(p.71)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配種。
她不確定。她不確定。但她已經在這個荒涼空曠的世界,耗盡氣力。(p.123)

「歸屬於系統,時常讓我感覺自己不是自己的。」(p.197)

「我感覺到,在這個笑容之內,在我之內,有另一個我,正在哭泣。」(p.202)

「這裡是去干擾中心……由此取消自我意識的生成。你將不再感覺到『我』。」
「那我會感覺到什麼?」
「快樂。無邊的快樂。自由。無盡的自由。」(p.214)

「是人類發明了AI,而AI執行了『人類不適合觸碰』的研究,並且給予人類製作配種生化人的藍圖,因而才有我們。」(p.181)

「看來您還沒擺脫人類的壞習慣──追問意義。」(p.156)

為了理解你,我抵達了八十五%的同步率與儀式。然而,我不曾預期,理解是困惑的開端。而解決困惑的,不是理解,而是刪除。(p.183)



童年末日/亞瑟‧克拉克

 

一百多年來,南非共和國一直是種族衝突的中心。雙方的主和派曾嘗試建立溝通橋梁,卻都白費力氣——根深柢固的恐懼與偏見,阻礙了合作的可能。繼位的政府僅僅在寬容度上有所不同,那塊土地早已被仇恨與內戰的餘波污染了。

情勢清楚顯示,沒有人為終止種族歧視而努力,於是凱洛倫下了最後通牒。他僅僅說了個日期和時間,如此而已。當地人聽進去了,但是不怎麼恐懼,也不怎麼驚慌。因爲沒人相信主宰真會一視同仁,對無辜者和有罪的人採取同一毀滅行動。

主宰的確沒有那麼做。唯一發生的事,就是太陽經過開普頓的子午線時,忽然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個暗淡的紫色灰影,沒有光也沒有熟。不知是怎麼辦到的,在太空中,太陽光受到一對交叉場的偏振,以致沒有輻射能夠透過。影響範圍的半徑達五百公里,呈正圓形。

這場展示持續了三十分鐘,非常有效,第二天南非政府就宣布:佔少數的白人可以重拾完整的公民權。

──p.12、13


當幾位鬥牛士和隨從列隊進入鬥牛場時,觀眾席上早已坐滿了人。一切似乎毫無異狀,熾烈的陽光灑在傳統服裝上,群衆一如往昔迎接他們擁戴的勇士。但隨處可見惴惴不安的臉孔轉向天空,望著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處的銀色星艦。

鬥牛士騎著馬各就各位,蠻牛也氣呼呼地衝進場中。瘦骨嶙峋的馬兒嚇得鼻孔翕張,在陽光下不斷繞圈子。,主人却強迫牠們勇敢衝向敵人。第一枝矛擲出——命中。就在這一刻,傳來一陣地球上從未有人聽過的聲音。

那是上萬人因同樣的傷痛而發出的哀號——等這一萬人從驚嚇中恢復,卻發現自己毫髮未損。這場鬥牛就這麼结束,事實上所有的鬥牛活動也因此結束,因為消息迅速傳開。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鬥牛迷驚嚇過度,所以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要求退費。而倫敦《每日鏡報》更是落井下,竟然建議西班牙人把板球當成新的國家運動。

──p.44


一個世紀以前,人類才邁向通往星際的第一步。而就在那一刻(會是巧合嗎?)這扇通往星際的大門卻砰一聲關上。主宰只禁止了少數的人類活動(戰爭或許是最重大的一項),但與太空航行有關的研究實際上已經全然終止。主宰所帶來的科學挑戰實在太大,至少在目前,人類對此已經灰心,而把精力轉向其他領域。看到主宰擁有優良許多的獨門推進器,再去發展火箭實在沒有意義。

──p.106


在那篇長序中,克拉克花了很大的篇幅,討論書裡書外的各種「超自然現象」。他在序中坦白承認,當年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自己對此類現象相當著迷,因此拿來當成貫穿本書的主軸之一。然而幾十年後的今天,他卻要斬釘截鐵斷言:「百分之百的『幽浮事件』,以及百分之九十九的『超自然現象』都是假的!」言下之意,對後者他仍有百分之一的保留。

由於克拉克是一位太空先知,《童年末日》卻講到人類因故無法探索星空,因此在舊版的版權頁上克拉克特別聲明「本書內容不代表作者立場」,用以表明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兩者不可混爲一談。而在新版中,克拉克刻意保留這個宣言,但賦予一個新的詮釋:「雖然本書多處提到超能力與超自然現象,不過那只是科幻的素材、只是純粹的幻想、只是作者用來闡揚理念的工具。讀者諸君千萬記住這是一本科幻小說,並非那些充斥坊間、討論怪力亂神的偽科學作品。」(克拉克所列出的偽科學包括幽浮、超能力、星相學、金字塔能量等。)

──序‧葉李華

2023年7月30日 星期日

受苦的倒影 ──── 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 /魏明毅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然而,混亂裡有誠實的聲音,
我珍視它,如同珍惜安定的時刻。

如果你在那樣的時刻遇見我,沒問題,
你可以用瘋癲來形容我,那是貼切的語彙;
但請不要,誤以為在那瘋癲底下,什麼都沒有。

後來回想起來,有哪一次自己不是從那細瑣磨難裡又活了下來。一想到這裡,便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p.206)


什麼是「發作」?情緒是一種發作?「每個人」都有其關卡與難


●「症狀/發作」所需要的,並不總是趕緊刪去以由失序恢復到有序;相反的,它是生命的逸出求生之處──指出那些被普遍略去的珍貴覺知,是檢視生活世界重要且關鍵的線索與證言。(p.234)

● 唯有視情緒為必須捨去的困擾時,人才真正受縛於其中。是人對它的回應方式,定義著情緒將如何作用於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人需借助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灰階意念,去促成意識與行動;人需要節制將自己作為宇宙或世界的中心,既關注到自身且略過自身,那不是克制或忍耐,而是當人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去對身體所寓居的歷史、文化政經有所感知與回應,能動即有機會由中而生。(p.253)

● 當你覺得被困住了,通常代表目前所知道的,不夠回應,那,就去補。用想像,用對生活的在乎,用知識,用你擅長的邏輯、用思考、用知識去補。(p.278)

● 當那或大或小的痛苦回憶在不意之間流瀉而出,試圖即刻揚棄悲傷以追討永恆快樂的意念,不過加深了痛苦的鑿痕。最深而長久的受難,或許並不來自於困頓苦厄的出現,而是在受苦的同時,人盼望那是能揮之即去的夜裡夢靨。

由於本質上的不可全控,生活的真相,相對於恆常不變的單一感受,實則更趨近於五味雜陳。困境之於人,或許並非全然而純粹的深淵。

將度量的尺度收縮地愈小,愈能發現人與困境,是瞬間即變的動態關係。(p.242)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 當小新開口問能不能找我會談時,說的是:「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而不是「我到底怎麼了」。直到第一次談話之後,我才明白這兩句話在本質上有根本的差異──「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指的是在受苦中,人在心智與行動上,決意將自己重新生出來──躍過原本父母臍帶所孕育的第二次出生。

人可回應的方式之一,是取回那直視痛苦的權利,將自己重新生出來──指的不是刪檔重來/return,是立基於對以往受苦的來龍去脈、瞭若指掌後的有意識的即刻重生/rebirth(p.243)


病識感?確診?


● 病識感不該是對應於「心理疾患」的全稱目標。(p.217)

列點式的「症狀」指標,掩蓋著苦難的歷程軌跡──生命如何被平板化與異化推撥到邊緣、如何被主流建構著如死之生。那是生命的所在之處,是對不當體系的吶喊。問題與其構成,需要被指認出來。對於真實情況的不夠了解或有意錯認,強化著原有的歸因謬誤,失去了反省的機會與循線找路。而我們是否已走到將「精神疾患是腦部疾病」視為常識的時刻?當「精神疾病」已成為街頭巷尾朗朗上口、對著苦難朝向齊同的病理歸因時,我們是否已預備好面對集體倒果為因的代價與後果?(p.228)

● 當苦痛被指定為個人、特殊、病態,即預示著普遍的斷裂式理解與不良社會結構文化情境的被漠視。(p.228)

● 自然科學依然難以回應苦難工作與其形貌的複雜瞬變,但卻已然在心理相關領域駐地成神聖地位。(p.013)

●「以指標症狀為判準,形成去脈絡的診斷」無法回應生命在生活世界裡真實的苦境(p.011)

● 像小新這樣一位被診斷為重鬱的「患者」,若在診間內,不被以簡而易之地消去「不美好」症狀為終極目標;在診間外的關係裡,亦並不只是被厚密的同理溫情所呵護包覆、被離地般的病理式分析,而是,被待之以常人──有悲有喜能有所思有所行動,人就有機會在受苦的狀態裡,去決意採取不同行動,逸出社會文化價值所給出的道,返回生命裡的主體位置。(p.247)

●來自幼時的意料之外之苦,與之後可預期的重複受害,兩者看似相同實則為相異二物。它們需要被區分出來,受害者有可能藉由清晰意識的喚醒,離開像是輪迴、百年腳本的受苦犧牲,復原工作才可能真正展開,重新取回能思能動的主體,不需再以淚血去掙/乞他人的情感關照。(p.61)

●大多時候的自傷、傷人、陷落,往往不是一次到位,而是一層一層,推,再推,終成密室裡的悲劇。而密室之成羅生門,是否源於人們的刻板偏執,以致漏問了問題?(p.63)


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


● 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而是來回穿梭於中的念頭,它生衍自過往,被此刻的不意困頓接手出芽。(p.249)

● 尋短,所誠實表述的不是求死,而是尋生──對重啟一個新的生命世界的深切渴盼。(p.252)

● 在痛苦來臨之前,是否果真毫無訊號?若有,它(們)如何被錯過?如何被眾人齊同漠視?(p.055)


標籤,是一種指認,而非認識

● 關於無差別傷殺或家內弒親的追索,若專注依循個人特殊生命經驗,或能獲致極富意義的訊息,但卻必須異常小心,以避免在過程中走進線性史觀,以致過度推演出病理或是個人化的結論,略過了社會生活如何推輾著生命的紋理去向。(p.256)

診斷,並不只停留在片刻的醫院診間或小小藥丸裡,它進入日常生活,建構著孩子如何被他人看待,以及如何界定自己。

● 痛苦與災難,考驗的不是司法與醫療的圈禁範圍,而是島上每一位個人的良善、思辨與倫理行動,能否意識到那資本之網所構築的單薄與荒謬。齊同接手推展社會政治文化成豐厚沃土──一個可納含不同生存方式與生活型態、可接容多樣性生命的喧嘩世界。(p.262)

● 小佑的早年命苦,並不將因他的日漸長大而消逝,他需要能不那麼貼伏資本主義與地方社會所指出以財富證成能力本事的路。如果我能對這位半大不小孩子的受苦有所作為,其中之一方法,是邀請他和我一起──至少在某些時候──能站到他所熟知且習以為常的扭曲世界之外。(p.266)


借用那短暫的關係


● 仍能因專業系統曾經的短時介入而保有其主體、能動。(p.297)

● 面對既單數又複數的他者(p.299)

● 不論知識或熱情獲所有其他良善意念,並不存在「我們」的腦袋心智,而僅存於:在「我」與「那人」之間,我/你/他對你/他/我,做了什麼。(p.300)

● 借用那短暫關係裡的有限權力,心繫眼前對象與其後,並對於自己是否朝向異化保持高度警覺。(p.300)

● 脫離學生身分之後,他的幸運依舊不足與從缺,旋即被市場主導的政經治理劃撥到邊緣,因低勞動力產值而被界定在低微價廉那遠遠的一端,一如既往,強勢主流認定為不重要、被輕忽。(p.068)


偶爾死一下


● 就目前極有限的知識和能力,生命,只有死了,沒有死一死這回事,然而,如若有將死亡擴大定義為「離開身體與意念所仰賴的熟悉地方」,偶爾死一下,在意義上就能達到。它所暗指的是,在眼前生活世界與未知之間,所偷渡而出的餘地。(p.272)


走出對「能人」的單調想像


● 餘裕也許曾經或偶然地現身於財富與聲譽之中,但它始終能落地出芽之處,是人能不斷穿梭、進出「此處」關於勞動市場和能人的單調想像,而抵達那無數次、恆常或瞬間、深意或淺嘗的「那裡」。(p.274)


是否能保持警覺?

陪伴與傾聽是必然的態度,但不應扁平為輕率的反射性結果或隨開即用的罐頭技巧,工作者必須思忖,陪伴傾聽是回應困境的必然,抑或是工作者的責任迴避?它是共面苦澀的必須,還是工作者不知所措所不敢承認的藏身處?(p.215)

艱難之處在於當熟悉權力氣味與遊戲規則後,能否依舊保持警覺以避免循秘徑遁入舒適溫室,將與他人交會時所遭遇的困難,輕舟滑過地,將之撥入「案主還沒準備好」「我不是神」「我的訓練只能走到這裡」「我們能做的只是陪伴」這些言語,須經由不斷來我自我批判與評估的冶煉之後才能給出,而不是由於防衛而自然滑入的平庸。(p.297)

不是旁觀,而是目睹;不是平行,而是交會。我們理當對於安坐舒適溫暖沙發、搖椅,從容聆聽他者的日常苦難,感到不安(p.301)


◆ 沒有人是助人工作者

社安網有關掉落與接住的隱喻,分別快捷地建構與解釋孱弱底層的受助者,所應對於具憐憫又有能的助人者,它框架出界線分明的兩方。(p.304)

「助人」的框架,藏有高貴的俯瞰視角,忽略其社會性,暗自定義為「受助者」個人遭遇,在另一端起造兩個後果──個體能動性的忽略,以及,掠過對政治文化結構所共構之生活情境的反省檢視。(p.304)

相對於傾力織造密實無所遺漏的「網」,此刻需要的是不同的隱喻,以及,習得蹲下與浸入的能力──對於所遭逢、目睹的現象,採取與以往不同的視界,接收但能越過對未知的不安,進而對複數且始終變異中的自身與外部世界全然開放。(p.305)

沒有人是助人工作者──是工作者作為公共事務參與者的角色意識,使得我們有了機會去視見所遭遇的,不是巨石,而是能動的主體。(p.305)

當整體社會仍將精神疾患或弱勢底層界定為社會問題的來源,隨之張開的安全網,不論其處遇介入是來自醫事人員的生理心理介入,或者社工的濟貧,就業促進、安置、家庭維繫與重整,此問題解決的觀點與模式,仍將高度受囿於個人主義。(p.306)

政治經濟性地,集體忽略了苦難的源頭──初級預防工作;失落的家庭情感紐帶與基礎教育系統內稀薄的思辨訓練。異化與本位主義已然俱成具體生存方式與普世價值,社會生活即自生苦難。(p.308)

那站在前頭受苦的精神與肉身,揭露著集體社會需要的動念與反省。(p.310)

這種在工作和生活之間清楚劃上一條線的方法,是如今我還能在這樣算不上健康的世界與工作裡,待上二十餘年的方法之一(p.185)


最後備忘

● 問題叢裡何者是「關鍵」,何者是隨之而起的「煙霧」(p.296)

● 讓經歷慢慢推展出生命的軌跡與氣味,需要的是由時間鍛鍊出來的耐心,而不是忍耐。(p.274)

● 永遠對現象發出疑問,並窮其力探求更清晰而深刻的理解,直至能夠發問。(p.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