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過天晴,今天好天。Migu、惦惦、旺來,也雨過天晴地不計疙瘩一起曬太陽。
2. 但今天炮多,米鹿就比較辛苦,要一直躲起來(但其實這邊的炮已經很遠了......)。
3. 貓貓黑米和米漿影響不大,一樣睡牠們的吃牠們的。
4. 狗狗貓貓們沒有年,但今天除夕,晚餐就跟人類一起吃開心一點吧。
1. 雨過天晴,今天好天。Migu、惦惦、旺來,也雨過天晴地不計疙瘩一起曬太陽。
2. 但今天炮多,米鹿就比較辛苦,要一直躲起來(但其實這邊的炮已經很遠了......)。
3. 貓貓黑米和米漿影響不大,一樣睡牠們的吃牠們的。
4. 狗狗貓貓們沒有年,但今天除夕,晚餐就跟人類一起吃開心一點吧。
記得在高雄家,從來沒有過年大掃除的習慣,因為我媽始終整理得很乾淨,不需要過年再來掃除。北上讀書工作後,好像也沒有所謂的掃除,對過節這件事的反應很淡,而且當時也多半回高雄過年。搬來鹿野後,生活和居住的環境改變,一樓平房,屋頂窗戶容易積塵與蜘蛛網,加上各式小動物小昆蟲,不可能經常掃,因為掃得太乾淨等於徒勞。平常就掃掃地,簡單清灰塵,大掃除就大概半年一次,而其中一次落在過年前。
說是大掃除,但也就是大概掃,大概整個總清掃總整理一遍,大概乾淨,大概看得過去。雖然掃完後壁虎仍會大便,蜘蛛仍會結網,螞蟻仍會將巢穴裡的廢物搬出來(牠們也在掃除),但掃完後至少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神清氣爽,讀起書來都比平常起勁。
除夕前會貼春聯。從前也不貼春聯的,不覺得需要也沒有想要,但在鹿野家大掃除完,不曉得為何就很想貼春聯。春聯來源多半都是地球公民,因為那上頭的字幾乎都是對自己期許。期許是什麼?期許就是不一定能做到但希望能做到。
今年的期許是「寬心」。或許不只是今年,而是一生的期許。我不是個覺得儀式重要的人,但貼春聯,是我少數會有的儀式。
貼了寬心不一定就能心寬寬心,這儀式是個提醒──遇事寬心,或心寬點,好容納更多不同的聲音。
1. 還沒睡醒,聽到有狗被狗吼。原來是惦惦吼旺來,旺來還是不討惦惦喜歡。
2. Migu 和旺來衝進樹林裡玩,跑到兩隻忘我,叫不回來。還好在我們準備吃早餐時回來了。
3. 流理臺上的燒餅怎麼少了兩塊……啊!忘了惦惦會偷吃!
4. 突然小鞭炮,然後聽到ㄎㄧㄣ ㄎㄧㄣ ㄎㄧㄤ ㄎㄧㄤ,原來是米鹿衝進儲藏室想鑽進箱子後面小小的洞,箱子裡的瓶瓶罐罐ㄎㄧㄣ ㄎㄧㄣ ㄎㄧㄤ ㄎㄧㄤ。
5. 黑米真的很會吃。
6. 貓貓跟狗狗,目前safe。
7.今天早上已經開始看書、打書摘了。
過年躲鞭炮、卡拉OK,必須移地而居,還好朋友家可以收留。朋友要回西部,需要有人幫忙顧狗顧貓顧雞,於是我們帶著旺來跟Migu來到朋友家,開始一個禮拜四狗兩貓的生活。
狗狗貓貓們個性不同,上週先帶牠們來適應彼此。惦惦超愛Migu,一見面就嗯嗯嗯嗚嗚嗚,開始漏尿,接著是親親舔舔,Migu只好一直往外跑。而惦惦看到旺來,不曉得為何突然兇起來,所幸沒有發生衝突。而真正的大魔王是貓咪米漿,米漿氣勢驚人,連發低吼,意思像是這兩隻狗狗為什麼在我家。
今天是移地而居的第一天,最重要的任務是先觀察貓貓狗狗的互動,儘量避免牠們發生衝突。朋友家是開放空間,先用鐵網稍作區隔,朋友的狗狗惦惦、米鹿一間,我們家狗狗Migu旺來一間。惦惦對旺來還是有意見,隔著網子發出聲音,但因為沒有近距離接觸,沒事。而Migu跟惦惦也因為保持了安全距離,惦惦沒機會黏踢踢。
最讓我們緊張的米漿,在我們搬完行李後出現。米漿盯著兩隻狗狗低吼,兩隻狗狗保持警戒。老實說,我本來以為貓兇狗沒什麼了不起,狗被巴一兩掌不會有事,但聽到米漿的低吼的氣勢我才知道自己太小看牠了。所以最好是不要讓牠們有機會發生衝突,免得對彼此的印象變差,畢竟還要相處七天,今天才第一天。
鐵網可以擋狗,很難擋貓。米漿一直想越過防線進到Migu和旺來的空間。米漿一靠近人就撒嬌,一看到狗就低吼,一下撒嬌一下低吼,性格轉換之快令人驚訝。於是我們一人摸貓跟貓講話,一人摸狗跟狗講話,希望能降低貓對狗的敵意,狗對貓的警戒。
前面說,惦惦對旺來有意見,結果米漿也是對旺來比較有意見。米漿看Migu是遠遠看,四眼對望;看到旺來則是發出低吼,搞得旺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斌說,旺來你好可憐。
這樣彼此觀察了大概四十分鐘,米漿大概覺得狗狗應該無害,最後終於跳到牠熟悉的高處紙箱睡覺。而惦惦也慢慢習慣旺來的樣子。當米漿跟惦惦都放鬆後,旺來和Migu終於也比較放鬆。
而所有貓狗裡最不需讓我們傷腦筋的黑米,是個安靜的存在,牠偶爾跳上桌吃乾糧,其他時候不曉得窩在何處。我在打這篇文章的時候,還問老斌黑米哪裡去了。
第一天頭五個小時,安全下莊。
壁虎趴哒一聲
掉下來
腳趾頭緊緊巴住
牠能巴住的
我靠近牠
仔細數了一下
五隻腳趾頭
跟我一樣
◆
晚上尿尿
走著走著聽到
殼碎掉的聲音
像小蝸牛
又像馬陸
但腳底傳來的感覺
我知道不是
尿尿完出來開大燈
發現是一隻
我叫不出名字的昆蟲
腹部像蟑螂
但牠不是蟑螂
還沒全死
因為不是蟑螂所以我也沒
補牠一腳
我卻放著沒理牠
直到隔天早上
早上掃地
我用掃帚把牠翻過來
「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然後,我拍了一張照片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這本真的是超出我的守備範圍。一來我沒讀過福爾摩斯(驚!)(我小時候讀的是亞森羅蘋,一旦讀了亞森羅蘋就對福爾摩斯有了偏見)。二來我沒讀過武俠小說(又是一驚!)(不知為何我就是讀不了)。所以這本改編自福爾摩斯,文體又是半文半白的小說,在閱讀上對我來說真是新的嘗試。老實說剛開始我放了一段時間,但某天翻開盧郁佳的推薦序,引起了我的興趣,想說來讀讀看(盧郁佳的序好厲害)。結果一讀,一篇接一篇。我多半都是早餐時間看書,大概兩天讀完一篇;這本原本我不確定何時會看的小說,不到兩週就看完了(而若照我小時候的閱讀節奏,大概三天就可讀完)。
那麼這本小說到底改編得如何?我沒讀過原著所以無法對照,但它將原著的人物時空背景從十九世紀的英國,平移至晚清時期英國殖民統治的香港,我覺得這個設定非常有趣,難度也很高。想想,當英國人變成中國人,當你與世界的關係產生改變,你看待世界與思考的方式也會改變;所以改編時既要保有原著裡福爾摩斯與華生的「特質」,又要因應他們是生活在香港的中國人,以及他們各自不同的成長背景,給予新的人物性格設定。
我還沒讀之前在想,雖說人物背景設定在晚清,人物設定因此有了變化,但把文體處理成半文半白真的有必要嗎?讀完之後發現很有必要,因為故事是以華笙為第一人稱來書寫,而既然說故事的人是晚清時期的中國人,那麼說話口氣或描述場景的方式,也要符合時空才會有真實感。
而當我全書讀完,讀到附錄「莫里斯寫作的Q&A」時,才知道原來福爾摩斯原著本身就是以華生為第一人稱敘述,而華生使用的是維多利亞晚期的英語,因此當華生變成華笙,必須將維多利亞晚期的英語改成半文半白的中文(也就十九世紀的華生是用維多利亞晚期的英語說話,而晚清時期的華笙是用半文半白的語氣說話),才能達到接近原著風格的仿作。
所以,既要接近原著風格,又要因應時代背景改變人物設定,這得做足龐大的功課才得以完成。而不論究竟做了多少功課,重點還是要好看。那這本小說到底好不好看?嗯,我想我會繼續看第二集,也想找福爾摩斯原著來看看。
(寫到最後突然很好奇──莫里斯說自己小時候讀的正版福爾摩斯,使用的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語,那我很好奇台灣翻譯的版本是如何處理維多利亞的英語風格呢?)
《就算牠沒有臉》,是黃宗慧與黃宗潔聯手對寫的新書,是一本談動保的書,但剛開始我不太懂這個書名。沒有臉?誰沒有臉?沒有臉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才明白書中的「臉」指的是──你是否「認識」這隻動物?你是否看過牠的眼睛?是否與牠建立了連結?人們容易對自己認為「有臉」的動物寄予情感,而對「沒臉」的動物則可以煮牠吃牠弄死牠。但如果動保是愛護動物關心動物,那麼對於有臉沒臉的差別待遇豈不矛盾?可是,「我」就是會對某隻動物某些有特別的情感不行嗎?「差別待遇」難道就是偽善嗎?
黃宗慧與黃宗潔不僅討論了有臉沒臉的動物,也討論了可愛動物與厭惡動物,食用動物與寵物動物。他們的對談非常吸引我──因為我也經常陷入這樣的矛盾,而且是自己也不明白的矛盾。
看見眼睛了,然後……
有沒有臉,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眼睛」。一旦看到眼睛,就不行了。我想起兩年前的一隻八哥。家裡的庭院突然很吵,八哥叫叫叫叫;八哥叫並不奇怪,但那天聲音特別大。我走到院子,發現我們家的貓正準備撲向一隻八哥,那隻八哥已經受傷,一跛一跛跌進草叢。家裡的貓是放養,是自來貓,平日會捕鳥追蜥蜴捉老鼠一點都不稀奇。那麼,那天我為何出手?
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樹梢那些呱叫的八哥「聽起來」像是要救援牠的同伴,而更可能是──我望向那隻受傷的八哥時,我看到了牠的「眼睛」。看到眼睛,那眼睛就像在跟我說話,儘管牠什麼也沒說,卻讓我感受到牠的脆弱,需要幫助──儘管,我根本不曉得對一隻受傷的八哥該怎麼做。伴侶Y覺得八哥很吵,數量太多,會啄我們家的木瓜,又是外來種,「給貓咪當食物剛好。」Y說。但是,我還是用毛巾包起了牠,我看著牠的眼睛,牠的眼睛好亮。
我摸著牠的身體,感覺著軟軟的牠。這時的牠,跟平常的八哥不同。牠安靜的躺著,過了一會牠張嘴像是無聲的叫,而後扭動脖子,動了幾下,不動了。
Y問現在怎麼辦?要給貓咪當貓咪的食物嗎?我說,已經不能當貓咪的食物了。
我看到了這隻八哥的眼睛,於是無法讓牠成為貓咪的食物。可是,我們也曾經看過一隻山羌的眼睛,我還摸了牠的頭,但最後牠成了我們的食物。
剛搬來鹿野的某天晚上,我們聽見山羌叫。我們住的地方聽見山羌叫,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對剛搬來的我來說很特別。那天我們聽見山羌,叫聲急促且連續,Y說跟他之前聽到的不太一樣。隔天早上,又聽到一樣的叫聲,「好像是同一隻,」Y說。
Y循著叫聲去找,在山谷邊發現一隻被捕獸夾夾住的山羌。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山羌,像小鹿,我覺得非常可愛。但這隻我認為很可愛的動物,是獵人的獵物。那隻山羌的腳被捕獸夾夾住,而令牠致命的是山裡的野狗。Y說他發現那隻山羌時,野狗正在攻擊牠。Y揮棒把野狗趕走,但山羌已經失血過多。
山羌的屁股和肚子都是傷口,牠不斷流血,卻仍然睜著亮亮的眼睛。亮亮的眼睛,臨死前的眼睛為什麼都那麼亮?Y找來扁平的石頭,撬開了捕獸夾。我摸著山羌的眉心,不曉得該怎麼辦。我摸著牠的眉心,跟牠說不要怕。我和Y在山谷陪牠,一邊陪一邊煩惱,如果牠沒有死那我們該怎麼辦?如果牠死了我們該怎麼辦?
最後那隻山羌死了。Y打了電話給部落的朋友,說了經過,山羌現在死了,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部落的朋友說:「我處理,我來處理。」那時候我不曉得「處理」是什麼意思。到了晚上,我們接到電話,朋友說可以來晚餐了。
部落朋友煮了三杯,還有一鍋湯。我們猶豫著要不要吃,因為我已經看到山羌的眼睛了。但部落的朋友難道沒有看過自己獵物的眼睛嗎?他們當然看過,也理所當然的煮食。對他們來說,山羌是食物,在山羌死前他們也曾看過牠的眼睛,那在我眼裡是可愛動物的眼睛。
「你不吃,牠也是變成肉。」部落朋友夾了一塊肉給我。我猶豫著,最後放進嘴裡。因為我想知道我吃的時候,我在咀嚼的時候,心裡的感覺會是什麼。
這樣為什麼還要救牠?
這兩段經驗,都是出手援救瀕死的動物。現在的我回想,為什麼我要救牠們?牠就快死了,就算救了也是會死。而且八哥是外來種,有人認為不僅不該救,甚至該想辦法減少牠們的數量;而山羌是許多部落獵人的獵物。讓八哥成為貓咪的食物,讓山羌成為獵人的獵物,難道不好嗎?
沒有不好,我不反對。儘管也有人認為貓咪是馴化動物,不是野生動物,牠捕捉獵物不為了吃飽,所以應該管束貓咪在外的獵捕行為。但我自己不會特別去約束自來貓的行為,因為自來貓就是生活在社區裡,牠用牠的方式想辦法活著。牠們來到我家討食,住久了與們建立了關係,雖然建立了關係但我不覺得自己可以約束牠的行為,也做不到。那麼,我為什麼出手?
之前我也曾經困惑,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沒意義。既然我不反對貓咪獵捕,那為什麼要出手,而且是一隻已經受傷的鳥,「反正都受傷了,也活不久,就讓牠成為食物不行嗎?」沒有不行,仔細想,是不忍心。就是因為受傷了,就是因為看見了。如果我發現的時候八哥已經只剩羽毛,我可能不會有感覺,可能還覺得貓咪好厲害。但我又想,我看到受傷八哥的眼睛就「不忍心」,是不是偽善?「那如果是老鼠呢?如果是一隻咬在貓咪口中的老鼠?還沒死還會吱吱叫,我會救牠嗎?」
從前我也曾經困惑自己的矛盾,認為自己標準不一,但後來我讀黃宗慧的《以動物為鏡》,其中引用了錢永祥對動保的看法,我才意識到「半調子」是成為行動者的可能──
「我有時驚悚的意識到,人性之惡如此明顯深刻,我整天卻假定人可們相互可以為善,是不是有點荒唐?有點鴕鳥?可是如果我不理想主義一點,則虛無與犬儒進襲,我豈會覺得還有任何可為之事?那樣子癱瘓的情況,又有利於誰?所以,一個人可以『取法其上,得乎其中』;我自己則取法其下,希望可以容許更多的人為惡之餘順便做點善事。在這個意義上,量化素食主義者、友善農業、人道屠宰,都有點意義的。『半調子』必有其然,行動者必定半調子。只要有個半調子,這世界就還有一點理想主義的可能。」
回來說那隻山羌。
不忍心,也是我們援救山羌的點。儘管知道牠最終可能會死,但因為我們看見痛苦了,所以不得不。那麼我會反對獵人獵捕嗎?也不會。那麼,看到山羌的痛苦卻也不反對獵人獵捕的我,能做什麼?原本的我不曉得能做什麼,但當我再回想黃宗慧黃宗潔他們之間的討論,他們認為先覺察,才有在乎、回應的可能。
我想,能倡議的或許是,不要使用捕獸夾。
獵人若為生活或文化獵捕,重點是取其命,而非增加動物痛苦。捕獸夾給動物的痛苦太多了──「幸運的」可以掙脫,但是斷掌或斷腿;「不幸的」就是漫長的痛苦,那痛苦只能等到獵人來「收穫」才能解除,或是被其他動物攻擊而死才能解除。獵人若為取其命,就一對一對決。捕獸夾徒增動物痛苦,也增加捕捉到預期之外動物的可能,比如與人類一同上山的狗。
不只對有臉的動物矛盾,對沒臉的動物也矛盾
從前我為自己的矛盾感到困惑,像是身為外來種的八哥就不該救嗎?被視為食用動物的山羌就不能救嗎?或是就算救了還是會死的動物那麼該救嗎?後來我覺得,每個人對動物不同的理解與關係,無法得出標準答案,而我能做的是看見「當下的自己」與「對方」所建立的關係來做判斷。
這篇邀稿原本的字數是一千五百字,我卻寫了三千多字,而且還沒寫完。讀《就算牠沒有臉》,就是會讓我忍不住想很多──因為除了對有臉的、有眼睛的動物所產生的矛盾,我面對沒臉的也產生矛盾。你覺得毛毛蟲有臉嗎?毛毛蟲雖然看起來沒臉,但牠如果跟我沒有利害關係,我也不需要去弄牠。可是當我們家種菜,比如菜園裡白蘿蔔葉子上的紋白蝶幼蟲,那一隻一隻軟軟的生命體,量多到你不覺得牠是生命只覺得牠在殘害你種的菜,在把你的蘿蔔弄死,導致我們不得不在牠弄死蘿蔔或我弄死牠之間抉擇。
但真的只有你死牠活(蟲死菜活)的抉擇嗎?在讀《就算牠沒有臉》時,我讀到的不是怎麼做才對,而是當我「感覺到」的時候,比如當我弄死毛毛蟲時我感覺到牠身體的軟,我不敢直接用手弄死牠而是用樹枝戳牠,但儘管如此那觸感仍舊會從樹枝傳上來,傳到我的手指再傳到我的心,我至今仍舊無法沒有感覺。
「無法沒有感覺」──這或許是能再多做點什麼的開始。
我看不到毛毛蟲的臉,毛毛蟲的眼睛,所以我敢弄死牠。但說到眼睛,也不是對上眼睛我們就能善良──Y在田裡抓到啃咬鳳梨的老鼠,在籠子裡。我看到牠的眼睛了,但我根本不敢再看,我假裝沒有看到。因為我知道等一下牠就要死了,而當時的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但當我這麼寫,當我說自己想不到其他的方法,當我說想不到方法然後又回想當時的情境──我發現我面對的是「你死牠活」(鼠死鳳梨活),而不是「你死我活」(鼠死人活)──不是我在跟老鼠爭個死活。無論如何人類都是握有相對權力的那方,握有相對權力,也就擁有選擇的可能。
說是這樣說,說總比做容易,當看到辛苦種的鳳梨又被老鼠啃咬,而且一隻可能喚來一隻,我們是否還願意為老鼠再多想一點?多想一點?多想一點?當我們若願意再多想一點,就算還做不到,至少,我們不至於活得沒有感覺。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5342
◆
lris的回應:https://www.facebook.com/isthhuang/posts/10216712597406208
術後在家休養期間看完《致命登入》。我向來不是那種一口氣追劇到底的類型,看書也是,就是每天看一點,但這本越接近尾巴看越快(多),因為很想知道結局(XD)。
內容跟我想像中有點不太一樣,雖然書名明明白白有「登入」兩字,但我一直到第二章才意識到這個登入是在打遊戲,很可能是因為我沒在玩線上遊戲的緣故。本來有點擔心自己不容易進入遊戲情境,但讀著讀著覺得自己似乎也跟著東泉玩了一回。看著吳曉樂寫這些遊戲設定,真心覺得打遊戲和設計遊戲的人都好了不起(嗯,但這不是這本書的重點。)
那這本書的重點是什麼?意外發現它重點很多(咦)。剛開始我以為故事只是要寫繭居者,後來發現他不只寫繭居者,它岔出很多條線,但這些線我就不說破,不然就失去讀故事的樂趣。
我前面說「重點」,但其實故事哪有什麼重點?故事的重點就是能否吸引讀者讀下去。《致命登入》讀來很輕鬆,但要認真討論的話裡面也有很多可以討論,讀的時候我會想到這個想到那個,以下隨寫一些想到的東西:
◆
人們害怕「看起來」「不正常的人」,會將「不正常」跟「為惡」聯想在一起,但仔細想所謂的「為惡」與此人「行為」是否正常無關,而與「腦袋想做的事」的有關。為惡者不一定是人們眼中不正常的人,而是所謂正常的人。
我在這裡用「為惡」而非「犯罪」,是因為「犯罪」涉及法律,而「罪」也不等於「惡」。但又有誰認為自己是為惡之人?有,我相信有人明白自己正在為惡,但也有人認為自己所做非惡,他們覺得自己只是在實踐物競天擇的道理,並樂此不疲。
但什麼是「惡」?惡是他人眼中的惡,他人判定為惡,「可是如果自己不覺得呢?」
書中的吳珠妍在追查那批人的犯罪事實時,也想要試著去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但他也擔心自己會麻木,「當我真的『理解』他們之後,我會不會合理化他們的行為?」我曾經也有類似的擔心,但後來我發現「理解」不等於「認同」──理解是試著了解「原因」,不等於同意對方的「行為」。
「理解」不等於「認同」──這句話說起來簡單,但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善於操控人心的人,你在理解他的時候,會不會漸漸就同意他了?
◆
書中對「崇拜心理」的描寫非常細膩。我認為最恐怖的惡,不是自己為惡,而是利用他人崇拜而惡。
我們總是有會被吸引的對象,有時我們會「想要像那個人一樣」,但如果那人是一個「能夠操控(影響)他人的人」,那麼自己對那人的愛,就會讓自己成為「被操控的人」,或最後也成為「操控他人的人」。
人的情感很微妙,什麼樣的狀態會令人感到「愛」?「你能力不足,我是為你好」;「你聽話就是愛我」──這不只存在於想要控制子女的父母身上,也存在「被崇拜者」與「信徒」的關係中。
邪教是這樣來的,洗腦是這樣來的。而「被崇拜者」是人們眼中那個發光發亮的人,他所作之惡不需自己出手,他只要出一張嘴。信徒是自願的。
「影響他人」與「操控他人」,一線之隔。
◆
讀完的最後我想著,為何作者要以「繭居者+異能力」為故事主軸?如果拿掉「異能力」會怎麼樣?分析故事後,我覺得「異能力」是主角之所以繭居的原因,同時也是破繭的契機,這個安排雖然戲劇化,人物的心情轉折卻很真實。但我還是想問,如果拿掉異能力,陳信翰什麼時候會走出來?我這樣問,不代表走出來等於「好」,而是我在想現實生活中那讓繭居者走出來的「契機」,會以什麼樣的型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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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的回應:
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5324459884235046&id=100000132604046
阮鳳儀的《姊姊》,15分鐘的短片,超級好看。
說「超級」是因為,我沒想到會這麼好看。因為《美國女孩》已經夠好看了,而《姊姊》在處理姊妹情感的細膩程度,又更超出我想像。我在想是不是因為只有15分鐘,所以必須非常聚焦,將重點全擺在姊妹的互動,特別是姊姊身上。
而我說的「好看」,也不是因為表面好看,而是被裡面細膩的情感吸引,連結到自己的經驗。有那麼多故事在講手足,手足的故事那樣平凡,為什麼我還會被這樣的故事吸引?因為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對,就是這樣,妹妹很煩,或弟弟很麻煩。然後那個煩不是妹妹或弟弟「本身很煩」,而是當妹妹或弟弟處在自己和朋友之間,那就很煩。對還是小孩的姊姊來說,朋友更重要,獲得同儕的認同更重要──他們會不會因為我妹妹或我弟弟,而不跟我玩?姊姊不想要妹妹弟弟加入。但是當自己真的把妹妹或弟弟推開的時候,又覺得他們很無辜、很可憐。但這只有姊姊自己知道。
《姊姊》裡有一幕,一群小孩在玩,後來有人嬉鬧的拿走妹妹的髮箍,不還給妹妹,妹妹的髮箍開始被扔來扔去,後來被扔到姊姊手上。姊姊接到髮箍後也高高舉起,不給妹妹,這時的姊姊不是姊姊。但當妹妹叫著「姊姊……還我!」這時姊姊的表情又變成姊姊了,「她是妹妹耶,我應該要站在妹妹這邊,可是這樣大家會不會就不跟我玩了?」姊姊的表情彷彿有這樣的OS,但最後她還是把妹妹的髮箍扔了出去。(這讓我回想起以前我好像也對我弟幹過類似的事……)
我不知道沒當過姊姊的人是否可以馬上明白這種關係與情感?當然,姊姊也不是只有「這種姊姊」,也是有那種超級愛護妹妹弟弟的姊姊。我媽有時會說,人家當姊姊的,都會很愛護照顧弟弟。這時,我就很感謝阮鳳儀拍出了《姊姊》,對,我小時候就是《姊姊》裡面的那種姊姊。
但是姊姊,也是有跟妹妹弟弟玩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姊姊》的最後一幕,姊姊跟妹妹在浴缸裡一起玩泡泡的畫面,讓我想起小學時候,有天我帶回一隻小鴨子,同學送我的小鴨子,學校外面在賣的那種小鴨子。我帶了小鴨子回家,我讓小鴨子在家裡地上走路。那時家裡的地板是磁磚,我怕小鴨子冷,就拿了毛巾給牠鋪在地上。但我拿的是弟弟的毛巾。
忘了為什麼一開始弟弟不在家。後來弟弟回家,看到我用他的毛巾鋪在地上給小鴨子,就哭了。但看到小鴨子很可愛,就又笑了。我跟弟弟都沒有養過動物,那是家裡第一次有除了人以外,會動的動物。我跟弟弟看著小鴨子在家裡走來走去,覺得很新奇。
後來我們一起給小鴨子洗澡。肥皂泡泡不小心弄到小鴨子的眼睛,我們一緊張就把小鴨子的頭壓到水裡。還好只壓一下,小鴨子頭抬起來後,拼命甩水。我跟弟弟一起把小鴨子吹乾,給小鴨子保暖,放進紙箱裡。
可是那天晚上,小鴨子不知道為何一直叫。隔天早上,我發現小鴨子跛腳了。我沒有跟弟弟說,自己帶去學校。早自習時,班上男同學指著小鴨子說哈哈快要死掉了,當他說哈哈哈要死掉的時候,我已經出拳了。但我沒打到那個男生,他閃開了。我的拳頭捶到牆壁,關節破皮滲血。
後來,小鴨子的叫聲越來越小,死掉了。
我沒去升旗,自己一個人把小鴨子帶去學校花圃,挖了個洞,把小子鴨子埋起來。
我忘了我後來是怎麼跟我弟講這件事。但我一直記得我跟我弟一起幫小鴨子洗澡,我們看著小鴨子甩水,我弟臉上的表情。
讀《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時,一邊讀一邊節錄。裡面有多段描寫有著複雜的情感。特別是當父親對卡爾・奧韋・克瑙斯高說:「做得不錯啊,很好,卡爾‧奧韋。」
以下節錄非作者書寫順序,而是我自己分類編排。
【寫作】
「今天是二OO八年二月二十七日,作者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出生於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在寫作的此時此刻三十九歲。」
「意識到自己是在跟孩子打交道,是孩子在把我往下拉,也同樣消磨人心。」
「若快樂是一個目標,那麼這就夠了。但快樂不是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我要它做什麼?家庭也不是我的目標。」
「當我看到一幅美麗的油畫我會流下眼淚,但看到孩子的時候不會這樣。這並不意味我不愛他們,我愛,我用了我的整個心去愛,這只能說明他們給予的意義不能充滿整個生命。」
「我已為了部小說花了五年,總不能寫出只是乏味的東西。但現在還不夠好。」「多年來我試圖描寫我的父親,但沒能做到。這太貼近我的生活,很難迫使自己進入另一種形式,當然那前提還是文學。文學的唯一法則是:一切必須隸屬於形式。」
◆
「每一次我坐飛機出行,都要強迫自己回想起這段記憶,以至於它成為我剛完成的小說的開頭,這部書稿現在就放在我底下飛機貨艙內我的箱子裡,是一部六百四十頁的書稿,我得在一個星期內完成校訂。」
◆
「『你有沒有想過爸爸絕不會讀你的小說?』英格威說,把頭轉向我。『沒有,』我說,『我沒有想過這件事。在小說寫完後,在六月初的時候,英格威得到了書稿。他讀過之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將會起訴我。他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那時我站在機場電話亭旁,和托妮耶正要一起去土耳其度假,我不知道他是要發怒還是要支持,猜不到我寫下的這些東西會對我身邊的人起怎樣的反應。』
◆
他從來不知道我將會出版一本書。
「做得不錯啊,很好,卡爾‧奧韋。」他是這麼說的。
【死亡】
「其實只要死者躺在那裡不礙事,就毫無理由這麼匆忙行事,他們也不可能再死一次。」
「然而,究竟要摒除什麼、驅走什麼,卻又難以說清」
「我自己是在近三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一具死亡的肉體。這是一九九八年夏天,七月的一個下午,在克里斯蒂安桑的一個小教堂裡。我的父親死了。」「想到這是第一次我可以毫無困難地審視這張臉,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我看見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與人相似的物體。」
「主持葬禮的殯儀館員在外面的房間裡等候著我們。我出來之後仍然讓門開著。雖然我知道這不合禮儀,但我不想讓爸爸一個人單獨待在裡面。」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沒辦法去想那些我應該要想的事。我覺得我沒有感覺到我應該要感覺到的。我想,爸爸死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它應該要完全佔據我的心,但它沒有。」
「我父親死了,我在想著我從他那裡得到的錢。」「我無法控制我想的事情,抱歉,但就是這樣,可以嗎?」
「我長期以來就巴望著他死,自從我明白他的生命很快就可能完結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這麼期望。」
「自從英格威打電話給我後,這是我第一次在心裡想起他的臉。不是他最後幾年的模樣,而是我與他住在一起直到成年的那些日子。」「我想看見的是他處於較好狀態之中的那個樣子,這就是典型的我。在潛意識裡我想要選擇那些我對他懷有溫暖之情的時刻。……但爸爸只是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他活該死,他死了是好事。」
「他(居納爾)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介入此事,把父親從那裡接出去,因為這樣他會死的。我們商量了此事,但仍決定就讓他這樣,他在自己的海裡航行,過著自己的生活,死也是自己的死。」「現在就是這樣。」
「他扭過頭來和我目光相會。我是想笑一下,但同時我的嘴又扭曲了,以一種不可抵禦的壓力,最初盤踞在我心上的那種情感倏地一下子又往上湧起。在一聲哭泣裡它們迸發了出來,我開始哭了。」
「我不知道那時為什麼我開始哭了,」我說,「但當我看見你時某種情緒觸動了我。我一下子意識到他死了。」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有許多年我沒有說過這個名字了。」英格威望著我。「不是……」他說得很謹慎,「他幾年前改名了喲。」
「我爬上階梯,跟在他身後進了門,來到了前門廳裡,但我得立刻把頭別開。那裡面的氣味令人無法忍受。一股尿騷味和腐爛的氣味。」
「那裡面完全一塌糊塗。」我說,聲音很低,這樣她聽不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但他是你們的父親。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感到難過。你們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我們想辦法給她安排了家庭看護,你知道嗎?他們每天來這裡照料。然後你父親來了,把他們都趕走了。把門關上,把自己和她一起鎖在裡面。就算是我到這裡也不讓我進去。但有一次母親打過來,那時他摔折了腿,躺在外面客廳的地板上。他把屎尿都拉在褲子裡。你可以想像一下。他就躺在那裡的地板上喝酒。她端菜端飯地伺候著他。在救護車來之前,我對他說,不能再這樣了。你在這裡是場災難。你得做出改變。你知道你父親怎麼說嗎?『你現在是想把我往屎裡按呀,居納爾!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想把我往糞坑裡推?』」
「一個念頭湧上:葬禮後的聚會我們不辦在艾勒維涅那,而是辦在祖父祖母的這棟房,這棟被他毀壞了了房子裡。」「他可以毀壞一切,但我們會使它重新恢復原貌。」
「她怎麼能那個死了人的旁邊的椅子上?」
「你們單獨在這裡的時候,要是她有什麼抗議之類的事,不用管她好了。就做你們該做的事吧。這是為她好。」
「對我來說,爸爸又是什麼呢?」「一個我巴望他死的對象。」「那所有這些眼淚又是為了什麼?」
◆
「這裡的一切都很沉重。我幾乎一直在哭。但我不太清楚我哭的是什麼。」
◆
這個家庭發生了許多事情,就像所有家庭一樣,但所有人都隻字不提,大家都保持沉默,就像某個地方的宣言,其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沉浸於這種共同造就的這種氣氛中。
◆
我一直在哭泣。當我在那裡走著,在那裡鋤草,一股股的浪潮穿透我的全身,我已無能為力,淚水什麼時候想來就來。
◆
爸爸躺在屋中央的一個擔架上。他的眼睛是合上的,臉上的表情柔和。
我站在英格威的身旁,就在父親的面前。他的臉頰是紅色的,就像被血浸泡過的那般充盈。這一定是當他們試圖擦去血跡時血得以留存在了皮膚的毛孔裡。還有他的鼻子,鼻樑斷裂。但雖然我目睹了這一切,卻仍然是視而不見,因為有關他的所有細節都消失在了其他的更廣泛的層面當中,他那些優秀的一面,如同他的死亡一樣,我以前從未靠近過,對我來說,他是一個父親,這一切存在於生命當中永不會改變。
◆
我又站在了爸爸面前。這一次我有準備,知道是怎麼樣的一個場面正等待著我,他的身體,皮膚在過去了的這一整天裡一定是變得更加地暗了,再沒有喚起我前日時的那種撕裂心肺的情感。
現在我看到的是沒有生命的軀體。這曾經是我父親的人和他躺著的這張桌子已經不再有任何區別,和這張桌子所在的地板不再有任何區別,和窗戶下面牆上的插座不再有任何區別,和旁邊的檯燈一段垂落下的電線不再有任何區別。
因為人只是在所有其他形態當中的其中一種,如造物的世界,再顯示出的那樣,不只是當其有生命的時候,也包含那些生命不再的物質,可能以沙土、石頭汗水的形態存在。死亡,像我始終感覺的那樣,在生命裡它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幽暗而令人銷魂。它是爆開的一根水管,風中折斷的一根樹枝,從衣架上滑落的一件外套。僅此而已。
【父母】
「有媽媽在,每天要和爸爸面對面這件事也就無所謂了。我可以跟她說話。和她講什麼都可以。對爸爸我不能說什麼,不可能,我和他沒有什麼可說的,除了那些具體的事,比如我到哪裡去,我什麼時候回來。」
「一股小小的喜悅之情在身體內散開,因為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他從來沒有為我辯解過。」
「媽媽和我已經決定要離婚了。」……我把買回的東西交給他,他做了晚餐,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題。然後他走了。
「這天晚上爸爸穿的衣服有點不般配,不倫不類的。」
【手足】
「我一直在想,我們各自與爸爸之間的關係有何不同。區別也許不是很大,但意義非同小可。……當時他對十四歲的英格威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對我卻仍抱持著希望。」
「當英格威告訴我卡麗‧安妮懷孕了,我幾乎難以想像英格威會是怎樣的一位父親。如果爸爸的精神傳承給了我們,深入骨髓,或者說它們有可能──或許是以一種簡單的方式從內在釋放出來,那又會是什麼模樣?」
「我需要英格威,但英格威不需要我。」
「我有計畫地漸漸疏離了關係。假如我遭受挫折,假如我在某件事上失敗,假如我誤解了某些重要的事件,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因為把我往下拽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好事,而對於那些我理解的含有深意的事情,我卻常常並不提及。」
【喝酒】
喝酒這事真已在她腦子裡紮了根……
「她問我們平常會不會喝酒?」我說,「從我們到這裡之後她這樣問,至少不下十次。」
「她想喝一點酒,她很絕望。」
「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剛開始會這麼想是當然的。但他住在這裡這麼久。她還能有什麼其他方法可以忍受下去?」
◆
「我們想要喝一點酒」,他對祖母說,「畢竟工作了整整一天。你也想來一杯嗎?」
「你們也喜歡在晚上喝點酒啊。」她說。
很快地,她坐在那裡跟從前的日子裡一樣談話和歡笑。……生命回到了她的身上,一步步一寸寸將她充盈。
我們喝的是一種有魔法的酒。
◆
為什麼他媽的要喝酒啊?我們怎麼那麼蠢?一開始我也不想的,但事實上最後那幾刻我是願意的,坐在這裡,全世界就這個地方,和她一起喝酒。我還是這麼做了。這怎麼可能?這他媽的怎麼可能?
◆
我把加有伏特加的那杯遞給了她,自己拿著那杯雪碧,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可怕,真是太可怕了。我的心被撕裂成碎片。但若要設法改變什麼,我也辦不到。她需要這杯酒,就是這樣。
(以上節錄自《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作者: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從C那邊讀到黃凡的〈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gdD2O2mB5-yMgaZHS0f3NtVldq9rATFo/view?fbclid=IwAR2DAbZcc4xnXxi09xr7hHZuc4HuU9C08O1bouwsDz5udTyagC-PAisPoRA
此作品後來被認為是「後現代小說的龍頭」或「台灣後現代小說正式誕生」。黃凡對此說法做了這樣的回應:
「剛才呂教授講我〈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和張大春、蔡源煌聯合起來推廣後現代,不是這樣的,批評家有時候看到這些人的成就與作為,就把他聯想在一起。〈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現在還有人誤解說我是引進西方的很多技巧,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也不想看到技巧、理論啊,因為那樣寫起來就沒意思。……〈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是這樣來的,那時候電視的雙向溝通,大家都在討論,我那時也寫科幻小說,我在想雙向溝通跟多元化的方式,可不可以應用到文學上面?我當時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那時並不知道後設小說、後現代;有一天我經過台北市的瑠公圳,我跟一個朋友講:「你信不信我能夠寫一個小說叫做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他說不信,我說寫給你看,發下這種豪語之後我在想怎麼寫啊?這種題目怎麼去寫小說,你們想想看,所以就開始思考,很費力的終於把它寫好,寫好我就投給〈聯合副刊〉,他們也看不懂,只好找一些學者來研究,結果蔡源煌似乎知道這個東西,他就做一個專題開始徵求其他的文章,因為蔡源煌也寫一篇,其實那等於是我的一種遊戲之作,寫實批判寫的煩了,我就來開開大家玩笑,結果就變成張大春、蔡源煌來研究黃凡的蛻變,開創了後現代文學。這個東西很好笑啦,就是這樣子。他們誤以為我這個人精通了各式各樣的理論,其實不是這樣。」
呂教授指的是呂正惠。以上節錄自C的臉書。
後來,C問我,感覺某一天某個誰會正色地問我:「請問你如何看待自己被歸類為後設作家?」「請問您身為後設的作家如何看待這個時代(的寫作)?」好想知道你落入被問說「後現代」「後設」的問題時,你會怎麼說。
(嗯,你會說「要被問了才知道」)(你應該會跟黃凡一樣說,「我才不知道咧,他們說什麼後設技巧,我根本就不知道」)
C開玩笑的問了以上的問題,但我卻很認真的回答。
◆
以下是我當時的回答──
其實,我知道所謂的「後設技巧」喔。
說到「後設」這個詞,我最早接觸到是在大學國文課(現在覺得這課程名稱叫「國文課」真是奇怪)時接觸到。有個老師一整個學期都在上「後設小說」,我們的上課用書名字就叫做「後設小說」。印象中那是一本介紹後設小說,然後裡面引用了許多作品節路的一本書。我當時覺得這個詞很酷,因為不懂,但不懂的是「後設」這個詞,因為從字面上來看就是不懂。
至於「後設」所指的狀態,一點都不難懂,其實就是作者從作品中跳到現實。但這很特別嗎?如果把小說想成是,在虛擬空間時間中所創造出來的故事,這時作者跳到現實裡來(跳進現實的同時便指涉了故事的虛擬),似乎就很特別。所以我第一次接觸到「後設小說」時,也很喜歡,因為我從小就讀小說,但一直到十八歲才看到有人這樣寫(我忘記書中讀到的作者了):「我打完字後,將稿子讀出來。這時我聽見耳朵有聲音──『我打完字後,將稿子讀出來。』」
「」中的文字是我掰的。我已經忘記當初讀到的句子是什麼,但類似這樣的句子。
像這樣的概念,電影裡也很多。但當初第一部像這樣的電影,應該也很特別。不過認真說起來,像「後設」這種概念的寫法,一定要知道這個概念之後,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嗎?我覺得不用耶。這種類似上帝視角的想法,就算不信上帝的人,也可能會自己生出這樣的想法。這似乎是思考過虛擬與現實兩者關係的人,就可能會想出來的東西。
至於《滌》的寫法是否後設?我只能說,寫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這件事。儘管我大一的時候讀過「後設小說」。那麼,《滌》裡面的我是否有跳到現實中來?我覺得我沒有跳,我一直都在現實裡。
這首詩擺在我書桌旁好久了
已經擺了一年
一年前去台東的毛毛蟲分享
結束後楊茂秀老師放了一張紙在我椅子上
「這要給你的」
他拿起這首詩
邊念邊翻譯
關於紐約上空有一隻巨大的藍色蒼鷺
但沒有人看見牠
所有的大人都低著頭看自己的腳
或商店窗戶
或那些他們感興趣的車子
只有「我」跟一個老太太
看見了這隻大鳥
像滑行在大海上
在找一個可以降落的地方
其實我不知道關於這隻大鳥的事
但我知道大人們應該更常抬頭看
我猜這個「我」是個小孩。
然後,我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
紙上沒有
楊老師也沒講
讀到喜歡,或特別有感覺的詩
我都想收進部落格
想著想著
竟然放了一年
◆
〈Look up!〉
Do you ever see
How grown-ups don’t look up
when they walk ? They stare
at their feet,
the store windows,
some car they’re mad at.
One day the taxi drivers
Beeped and yelled,
People charged up the street
and I saw above
this huge gray bird
sailing along like we were the sea
and he looked for an island
to land on.
No one saw him,
No one but me and one
old lady who yelles, “Look,
everybody, look! A great blue
heron in New York!” I don’t know
about no blue heron, but I do know
grown-ups need to look up
more.
---
「太久沒喝咖啡,第一口喝下去,會有一種浸潤吸飽的感覺。」R君這樣說。
我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咖啡剛沖好,我端起杯子,小口吹氣,小小的啜了一口。我一邊感覺著咖啡滑過喉嚨,一邊想:我為什麼想喝咖啡?我是真的想喝咖啡嗎?
我喜歡吃甜甜的食物,喝甜甜的東西。但咖啡,我就不加奶也不加糖。為什麼呢?我想著,什麼時候開始喝咖啡這種飲料?
好像是跟Y在一起後,Y會自己沖咖啡,煮咖啡,我也就跟著常常喝,後來幾乎變成天天喝。喝著喝著,對咖啡的味覺改變,本來覺得它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飲料,變成如果太久沒喝會想喝。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剛剛有個坐吧台的客人,喝了一口咖啡,露出一個很可愛的微笑。這是個年紀約莫五十到六十的男人。他點了肉桂捲,喝了一杯他常點的咖啡,他只待了二十分鐘,心滿意足的離開。
他是特地來喝咖啡。
那我呢?在鹿野時幾乎都在家沖咖啡喝咖啡,但若回到高雄或台北,就有那麼一間想去的地方。這時喝的咖啡,就不只是咖啡而已,而是那一整個空間,我能不能覺得自在。
今天,是我在家超過一個禮拜,幾乎什麼地方都沒去的第九天(除了昨天散步去三餘)。然後今天,我很想去有咖啡喝咖啡。
我說在高雄,如果我想聊天就去小樹的家,如果我想安靜就去有咖啡。
我還是沒有回答我自己的問題。
■ 二O一八年,十月八日
有些人會嘲諷我們的文字裡盡是病。但他們不知道,我愛文字早於病。我開始寫字也早於病。我永遠不是為了病而寫。病是慢慢長出來的果。省略開花、直接腐爛地生長的果;字才是花,不曾凋謝的花。
雖然病了以後,有時整個人就等於病,想寫自己就逃不了寫病的命運,還是寫了。雖然可能很少人能懂。寫著病的同時,也正寫著幸福,還是寫了。
天知道我們的文字裡有病,絕不是我們願意的。
誰想當病了的人,誰沒有病過。
如果不是意識到活下去的渴念,誰還會寫出病。
我不是天生的病人,我卻是生來就止不住寫字的人。我愛著字,我並不愛自己。這樣的我也許寫出的盡是病。你無心,就看不出來,事實上我多想痊癒。
──追奇,《一根菸的時間》
◆
高雄真的沒有冬天。
下午陽光極好,我想去曬太陽。走著走著,又走到了三餘。看了平台上的新書,拿起了追奇。一翻開,剛好就是這段。讀了之後決定帶它回家。我不確定我會不會喜歡前面,會不會喜歡後面,能確定的只有,我想讀讀看。
我想了解看看,接近看看。
追奇在後記中寫著,《一根菸的時間》記錄了她十八歲到二十七歲末的日子;從學生到社會人士,從女孩到女人,從健康的未爆彈到自殺未遂的病患……。「我由衷感激這一切,感激自己活得僥倖卻有莫大的福分,得以在三十前夕,以這般形式瀏覽過去拖沓的成長軌跡,一一將其疏理,且決心不再為此感到丟臉或後悔。」
我想著自己的十八到二十七,好像沒有留下些什麼。
陽光真的很好。我穿了一件薄長袖加一件襯衫,竟然走到要把襯衫脫掉。我把襯衫脫掉,去喝了碗紅豆湯。
我要我的手延伸為
心的觸手。
我的手做得到嗎?做得到嗎?
──節錄自〈我要把大海的臉翻過來〉
日子
一打開
時間就關起來
擁抱
有的也會帶來粉碎
如一把胡桃鉗。
靈魂
是一件外套
我生怕把它給穿反了。
鏡子
是牆壁在開嗓
你和自己形成吊橋。
太平洋
每天和大西洋交換身體
無人察覺。
燈
邀請你
變成它的葉子。
命運
有時在
有時不在。
──節錄自〈神話殘篇〉
(以上出自蔡翔任,《日光綿羊》)
月光下你連手勢都沉默
像鳥無聲的飛翅。
兩個人的沉默撞在一起
是否會發出聲響?
沉默要飛到多遠
才會慢慢聽不見?
整個天空安靜到剩下一個孔
陽光從孔中漏下來變成月光。
月光是一道水聲
淹沒了所有的話語。
我還在說話
你說我不像在說話。
我不是不像
只是另外一種像。
──蔡翔任,〈月光下你連手勢都沉默〉,《日光綿羊》
01
喜歡的衣服
一穿再穿
穿到破了也不補
穿到破破爛爛
喜歡的人
一用再用
用到坑坑洞洞
用到他沒有自己
把他用完
還說他怎麼不見了
不見了
02
喜歡的杯子
好喜歡
可是不小心撞到了
一直不小心
撞到
撞到
撞到
有一天他走了
他說
我不是那個杯子
2021年12月27日下午4:00
插了針,身體多長了一條線,這兩天都要跟著我。跟著我。
2021年12月27日下午4:21
開始輸血
滴快一點後,手會有點痛。是漲漲的感覺。
第二袋,5:25分開始
第三袋,輸血槳(兩袋合一袋,7:00開始)
輸血槳時,左手臂覺得涼涼的
搞錯了,剛剛是護士先用生理食鹽水清管子
7:13 現在才是輸血槳
風扇的聲音。其實是空調的聲音。但還好有風的聲音,不然好靜好靜
輸血結束,8:50
應該是說,完成
原來血漿是黃色的
2021年12月28日上午6:52
6:20 醒來 護士進來將點滴的管子插回去。轉管子的時會有點輕微的痛。
昨天是在沒有上點滴的情況下睡覺,睡得還可以。半夜兩點時,慢慢習慣手背上的針。
◆
(以上是住院時,用臉書設定「只限本人」寫的記錄。12/28上午9;00開始手術,醒來後就無法悠哉的滑手機用臉書了,驗證朋友說的:「手術後頭兩天,連用手機都難。」)
▸《Don’t Look Up》
看開頭時,還抓不太到整部片的節奏,但隨著累積,累積到最後,整個諷刺和寫實爆出來。諷刺是因為寫實,這應該是最真實的彗星撞地球吧?而更真實的是我們都會死,而排行榜上的超級有錢人不會死。
PS.死之前的那段禱告,很令人動容。儘管整部電影極為諷刺,但他們牽著手圍在一起禱告時,那禱告不是儀式,而是真心。
▸《雙面葛蕾斯》
看了才知道是改編自瑪格麗特.愛特伍的小說。像《王冠》一樣,紮實精緻。但我對這故事是否有特殊的感覺呢?似乎還好。但我又感覺,自己就像影集中那些想要窺探葛蕾斯的人,被她特殊的經歷吸引,被雙面吸引,被想知道吸引,被答案吸引。我們對雙重人格多重人格總是好奇,我們想知道答案。這是另一個人格還是在演戲?但演戲就不能被視為另一種人格嗎?如果她演到自己都覺得是真的,那可以算是另一個人格嗎?
在醫學研究上所謂的多重人格與精神疾病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如果真有多重人格,每個人格在自己出現時的表現是「正常的」,那這樣是正常還是異常?好了這種事情用想的是不會了解的。
▸《淺草小子》
非常喜歡前半段。我一直很愛漫才跟短劇的題材,很可能是因為走這條路有著極大的矛盾──你就是要逗人笑,但逗人笑卻沒那麼容易,甚至是非常困難的事,你必須絞盡腦汁逗人笑。但明明「笑」是一件看起來那樣輕鬆的事,那樣輕盈的事,但讓大家發笑卻要很努力才能辦到,甚至你很努力也不一定辦得到。這種看似對立的狀態,不曉得為何很吸引我。
說很喜歡前半段是因為,總覺得這題材兩個小時不夠,至少得像影集《火花》或《喜劇開場》那樣的長度才夠吧XD(笨蛋人家是在拍電影你不要拿來跟影集比)。但我在看《火花》電影的時候,也是遠遠覺得不夠(我又把《火花》的電影跟影集拿來比較了)。當如何逗人笑的部分不夠,就很難知道讓人笑有多麼困難,很容易被歸因為天分,但天分絕不是諧星或漫才之所以成功的原因。
只有天分是不夠的。
深見在戲中的名言:「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要在我這邊演戲,可不要被人笑,而是要逗人笑。」
這句話讓我想到《火花》的鹿谷。鹿谷算是裝笨給人笑的類型,但卻得到電視大爆笑節目的冠軍。鹿谷在獲獎時繼續故意裝笨:「為什麼我會優勝啊?」主持人:「大家笑得很開心啊!」鹿谷:「那才不是搞笑。」主持人:「觀眾喜歡啊!」鹿谷:「這樣會讓我在休息室被其他人討厭啦!」
我回頭看這段對話,覺得耐人尋味。所以鹿谷知道自己是靠「被人笑」得到優勝,而不是「逗人笑」。但對他來說有什麼關係,重點是優勝,甚至他在挑戰那些認為技藝非常重要的人,「我只是耍笨搞笑就贏你們了。」
嗯,我不是在寫《淺草小子》嗎?怎麼寫了那麼多《火花》!
整體來說《淺草小子》是好看的,節奏非常好,特別是加入踢踏舞的部分。踢踏舞在這裡不只為節奏加分,我覺得它還帶了隱喻:「你必須要努力練習才能輕快。」
「他演那麼爛你還鼓掌,這樣你只會害到他。」
「我是諧星,你這笨蛋。」
深見在戲裡的名言還真不少,不曉得北野武經常罵人笨蛋是否真的因此而來。
認識北野武時,他已經是電影導演了,對他的印象都是電影,沒看過他表演漫才。但從他電影中的黑色幽默,可以想像由漫才而來的養分。北野武的電影對我而言,有著一股平靜的悲傷,但悲傷跟漫才有什麼關係?有喔。
最後我忍不住想問:片中那個老北野武,真的是北野武嗎?我怎麼覺得是找一個長得很像北野武的人來演北野武啊……
最後的最後,大概是剛看完電影,那天回訊給朋友時忍不住回了「笨蛋」,想想不對後又在前面加了「親愛的」變成「親愛的笨蛋,」啊還是不太對但已經送出了,啊我真是個笨蛋。
W說,要限制三花的行動,「不要讓她跳,不然直腸又掉出來就不好了。」但是三花是戶外貓,要怎麼限制她的行動?關籠嗎?不可能。讓她進屋子裡嗎?不確定她想不想,「而且家裡面有兩隻狗啊!」我這樣想。但我還是說好,讓W安心。
剛回到家的三花,沒什麼活動力,吃了幾口魚肉後就不吃了,其他貓都吃得唏哩呼嚕的。三花在庭院靜靜的趴著,我三不五時就就偷偷看她。無法限制她的行動,但我也真怕那紅紅的又掉出來。吃過晚餐大概八點多,Y說,三花跳到圍牆上了。我深深吸一口氣,走到圍牆邊,三花窩在圍牆上,母雞狀。我說三花借我看一下喔,說完就翻她的尾巴。「呼,還好,沒有。」我輕輕摸三花的背,想著三花知道自己怎麼了嗎?她會擔心直腸又掉出來嗎?三花會痛、會不舒服,可是她會擔心嗎?她會擔心未來的事嗎?
那天晚上天氣微涼,月亮近圓。三花瞇著眼睛窩著。看到醫生就那樣把直腸塞回去,而且連續兩次,突然覺得脫腸似乎不是很嚴重的事,但如果是野外的貓咪脫腸了,直腸露在外面沒有人幫牠塞回去,應該不用多久就會死了吧?半夜近凌晨時,我腦袋不斷閃過三花脫腸的畫面,不確定是夢,還是我腦袋一直在想。五點多時我醒來,Y已經在院子了,「三花沒事。」Y說。
Y開車去收鳳梨。我在屋子內透過窗戶偷看三花。三花又去上廁所了,最近她頻繁的去上廁所,她到底是大便太用力還是尿尿太用力所以直腸跑出來呢?我偷看三花,她在習慣上廁所的土堆上蹲了好久,可以感覺到她的後腿用力。過了大概三分鐘後,三花終於離開那個蹲的位置。我走出去看,有幾滴血。
看到血,我就覺得無法放著,「會不會下次就掉出來了?」我們又帶三花去醫院,去另一間。醫生照超音波後說是膀胱發炎,「發炎症狀解除後她尿尿就會順,就不會用力到脫肛了。」聽起來似乎不算大問題,我們鬆了口氣。兩天後的早晨,我站在屋裡窗內,我習慣性地看三花上廁所,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有點不妙,「好像蹲太久了?」我有些不安。果然在她最後起身抬尾巴時,我隱約看到肛門口有紅紅的顏色。我心想不會吧。我走靠近三花,翻起她的尾巴。
又掉出來了。
這次不如第一次慌張。不慌張,但我也不敢塞,最後是Y戴了手套,用油輕輕推回去。這次出來的不多,比較容易推回去,三花連叫都沒有叫。但老實說我們還是擔心有下一次。運氣很好,透過W的幫忙,三花去到另一間醫院,這已經是第三間醫院了。W說這家醫院預約得很滿,他是以救援街貓的名義讓三花進去,「你們帶貓進去時,不用多說,就說是固定餵食者。」我們說好。
幾天內三花去了三次醫院。三花會不會覺莫名其妙?她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第三次,本來我們擔心她會不會不願意進籠?不願意上車?但三花很配合。三花上車後,我們讓她在車子裡自由行動。第三趟坐車,三花似乎比較不緊張了,她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中間的小凹槽坐下,把自己塞在窟窿裡。「你那麼會坐車啊,三花。」Y說。三花喵叫以為回應。
快到動物醫院前,三花起身在我和Y之間遊走。一會窩在我身上,一會站在Y的大腿上,兩隻前腳搭在方向盤上。我突然想幫三花拍一張照片。我拿出手機,車身晃動,三花也在晃動。我拍下一張不清楚的模糊身影,動物醫院就到了。我讓三花進籠,進動物醫院。我說是W救援的貓咪,「我跟你們說一下貓的狀況?」醫生說W說過了。醫生看來很忙,說完提籠進診療間。
三花突然就被提進去了。提進去的那刻我才意識到,我們還沒有跟三花說再見。
──刊載於《幼獅文藝》第816期,2021年12月出版
◆
連結閱讀:三花(上)
剛剛找照片,想著三花是什麼時候來的。三花,2017年冬天來的,在家裡庭院生了小貓。一直都沒有養貓的想法。嗯應該說,一直都沒有養動物的想法。我與動物的緣分,都是牠們自己來。三花來了,小貓大了,Y開始定點給飼料,牠們慢慢靠近。一年、兩年、三年,三花與牠兩個小孩,還有疑似伴侶我們喚作瓜子的公貓,就這樣在我們家院子自自然然的住了下來。偶爾會走出院子,但晚餐一定回來喵叫討食。現在還多了早餐時間。我很少摸貓,怕與牠們太親近;或說,我不是那種會主動與動物親近的人,我總想著牠們有牠們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各自過得快樂自由就好。
但是昨天下午將近四點鐘的時候,我去晾毛巾。我晾好毛巾後正要走回屋內,看到三花。三花在屋簷陰影處,趴在那兒像平常一樣的睡覺,可是,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我的眼睛瞥到一個紅紅的,在她的屁股邊。我蹲下來看,是個肉團。第一時間我倒抽一口氣,那是什麼?那個姿勢那個位置,直覺可能是脫肛,但又不確定,因為我沒看過,而三花也一副沒事的樣子。「如果是脫肛可能這樣一副沒事的樣子嗎?」我心裡想。但紅紅的東西就是在那裡。我一度想,會不會是其他別的生物的,只是剛好在那裡,在三花躺在那個位置,所以看起來很像是三花的?我開始亂想,我很希望不是。
我更靠近看。我不敢翻她的尾巴。但我覺得是了,就是三花的沒錯。怎麼辦?趕快送醫院?我打了手機給Y,Y沒有接。我蹲下拍三花,一張全身,一張特寫屁股和那團紅紅的東西。我騎車去田裡,跟Y說三花出事了。
回到家後就是瘋狂的上網查資訊和打電話。有幾間醫院開到四點半。四點半,現在是四點十五分,開車進市區至少需要三十分鐘,來不及。打電話去拜託醫院等一下?打了電話都沒人接。那先開車載三花去,途中再打電話?腦袋浮現這樣的想法但知道行不通,台東的動物醫院關門就是關門了,沒開就是沒開,不會有機會拜託。查到一間開到六點,接電話的說可是醫生不在。另一間電話接起來了,對方馬上說脫肛我沒辦處理喔,他要我去問另一間動物醫院。我聽說過那間,我有點顧慮。
我跟Y討論,要帶去那間動物醫院嗎?朋友的評價不是很好,「W說他有好幾隻貓狗都是在那間被醫壞,最後轉診其他醫院才看好。」那怎麼辦?我們要自己把三花的直腸塞回去嗎?還是幫她保濕到明天中午?猶豫了一會,又打電話給W。「那這樣,你們先帶去讓醫生幫你們把直腸塞回去,但其他手術什麼的都不要做。先塞回去,先做緊急的處理就好。」W說。
W是在外頭救援狗貓的老手,有過許多醫療看護的經驗。「好吧,那就先送醫做緊急處理……」我們雖然對醫院有顧慮,但確實沒有自己處理脫肛的經驗,「只是請對方先處理脫肛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只是先把直腸塞回去而已。」我們這樣安慰自己。
家裡沒有提籠,臨時找了紙箱給三花,帶三花上車。Y開車,我抱著紙箱。起初三花在紙箱裡喵叫,後來越來越大聲,三花想出來,可是我們不確定她出來是否好。三花開始抓紙箱,裝鳳梨用的紙箱旁有透氣的孔洞,三花的爪子就往那裡抓,又用力想頂開我壓住的紙箱上蓋。「天啊她力氣好大!」「她這麼用力會不會等一下直腸又掉更多出來?」我們怕她太用力,最後決定把車窗都關上,開冷氣,打開紙箱讓三花在車子裡活動。
紙箱打開後,三花就不氣了,剛剛還像個大力士瞬間變回溫馴小貓。她走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的中間,走到椅背後面,走到車窗邊,輕聲喵叫。我偷偷看她的屁股,還好,跟剛剛差不多,沒有掉出來更多。
到了醫院,簡述三花的狀況後,醫生戴了手套說喵喵乖喔然後瞬間就把直腸塞回去了。好吧沒有瞬間,大概是十幾秒二十秒,但他推得很快,算是直接擠進去。三花大叫,手腳的爪子用力抓,差點抓傷協助固定她的Y。因為太快了我也來不及反應,只問了這不需要先做清潔啊?醫生說那是外部器官不會汙染到裡面但是我聽不太懂。總之塞回去了,醫生又打了兩針,打針的時候三花又叫了一次。打完針就好了嗎?我問。醫生說回去再注意看看有沒有脫肛。醫生這麼說的時候,我蹲下看三花的屁股,發現又有一點紅紅的掉出來。「好像又掉出來一點了。」我說。
醫生已經在磨藥了又走回來,「如果這樣塞不回去就要麻醉了,會比較麻煩。」還好後來塞回去了。我問如果回到家又掉出來呢?醫生說如果敢自己動手就是先把它塞回去,之後再找時間做手術。塞回去,聽起來好像很簡單。
大概因為打針的緣故,回程時三花似乎沒有力氣,軟軟的靠在我身上。我抱著她,感覺著她軟軟小小的身體,剛剛竟然有那樣大的力氣。我想著這三年多來極少抱她。我想著這短短幾個小時我抱她的時間,可能比起三年加總起來還多。
(待續)
──刊載於《幼獅文藝》第814期,2021年10月出版
◆
連結閱讀:三花(下)
注意事項:
1. 出院後二週內避免爬樓梯。
2. 三個月內不宜提重物、劇烈運動或做粗重的工作。
3. 避免長期維持坐姿。
4. 注意代謝,多喝水。
適量運動:
1. 術後兩週便可做輕微的家事或工作,隨著時間可逐漸增加工作量。
2. 手術一個月之後,傷口已經基本恢復,可以進行散步,太極等基本運動。
3. 可配合拍打、子宮瑜珈等運動。
參考資訊:
出院後二週內避免爬樓梯,並動作減緩,短距離的散步,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及預防手術部位黏連,是術後很適當的運動,三個月內避免從事下列活動,如騎馬、騎乘機車、腳踏車、劇烈活動、長期維持坐姿,以免骨盆腔充血。
來源:
https://www.tahsda.org.tw/m/files2/PatientEducation/6000-4-102-5%E5%AD%90%E5%AE%AE%E8%82%8C%E7%98%A4%E8%A1%93%E5%BE%8C%E4%B9%8B%E8%AD%B7%E7%90%86%E6%8C%87%E5%B0%8E.pdf
腹腔鏡的傷口比較小,所以在兩個星期之後患者就可以進行輕緩的運動,而在一個月之後,傷口已經基本癒合,所以我們可以進去適當的戶外活動。
而在手術一個月之後,傷口已經基本恢復,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可以進行慢跑,太極,騎腳踏車等基本運動。在傷口沒有癒合之前,我們一定要聽從醫生的囑咐,注意臥床休息,均衡的補充營養,千萬不要急於下地運動,否則那樣會嚴重影響身體的恢復。
來源:
https://www.medicalteaching.org/posts/aQlJM3cBhgYN2SYvv6Ot/
術後兩週便可做輕微的家事或工作,隨著時間可逐漸增加工作量,2-3 個月不宜提重物、作劇烈運動或做粗重的工作。
來源:
https://www.cgh.org.tw/ec99/rwd1320/allphoto/5000/302.pdf
前天去回診,醫生給我看了手術照片。沒看過自己的裡面,認不出什麼是什麼。我問可以拍照嗎?醫生說請。我又請醫生逐一說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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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但這個想問比較像是記者或是書寫者的想問,並不因為是病患,而是有太多好奇,但又擔心占了醫生太多時間,所以僅僅知道這些。
朋友說去年我看的漫畫他剛好都不知道,要我推薦一部。推薦一部,這真的是有點難,漫畫類型與風格不一,就像要從小說散文和詩和報導文學中選出一部一樣難。不過,總是有直覺最喜歡的一部,他這一提,我才想我最喜歡的漫畫漏記了,因為是在朋友家看的,不在自己的書架上就給忘了。
登登,答案揭曉,我去年最喜歡的是松本大洋的《乒乓》。喜歡是因為它融合了對運動競賽的熱血與質疑,「把生命耗在那一顆小球上,值得嗎?」書中兩位天才選手走著不同的路,不看到最後無法知道結局究竟會如何,就像我們無法知道一個人的人生一樣。
然後,劇情的安排、分鏡和運動的速度感沒話講,但除此之外某些部份就以線條草草帶過,沒名字的角色的臉就一個長方形兩個點,「哪有人畫這樣的……」我邊看邊笑。我覺得非常厲害的是對桌球的深入了解,是某種類型的職人漫畫(所以草草帶過的部分就算了……XD)
所以怎麼說,不是只賣熱血,還賣深度;不只有陽光也有黑暗,觸及人性。這種類型的漫畫我真是無法招架。
◆
但最喜歡的不代表就最值得推薦,因為每人喜好各有不同。想了想,乾脆簡單來介紹一下去年看的漫畫。先簡單分類為日本漫畫和台灣漫畫,所以如果想看看本土漫畫家作品的,就直接從台灣漫畫書單裡找,想看日本的就看日本漫畫書單(廢話)。
【日本漫畫】
01.GOGO MONSTER/松本大洋
02.花/松本大洋
03.乒乓(全套五集)/松本大洋
04.柘植義春漫畫集:螺旋式、李先生一家/柘植義春
05.柘植義春漫畫集:紅花、鄰近的風景/柘植義春
06.傳染 5/吉田戰車
07.先養狗,然後……養了貓/谷口治郎
08.日本獨立漫畫雜誌《USCA》台灣版
一、 松本大洋
GOGO MONSTER、花、乒乓,風格極為不同。《乒乓》前面講了,就不贅述。《花》是這三本中畫得最細膩的(意思是人家想要畫很細也是可以畫很細),故事結局耐人尋味。《GOGO MONSTER》,裡面的MONSTER指的究竟是什麼,也令人一想再想(這本也是三部裡,我覺得較為難懂的。)
《花》與《GOGO MONSTER》,我都分別寫了紀錄。倒是《乒乓》沒寫紀錄。
《GOGO MONSTER》:
http://mi20100225.blogspot.com/2021/03/gogo-monster.html
《花》:
http://mi20100225.blogspot.com/2021/08/blog-post_35.html
二、柘植義春
真是開了眼界的漫畫,這個眼界是──「說故事的方式」。這兩本漫畫集我讀得很慢,尤其是《螺旋式》那本,非常古怪,像夢一樣不能去理解,只能去感覺。而除了超現實之外,我讀到的另一種類型則是像「短篇小說」(這是我讀完後第一個想到的形容詞)。我第一次有看漫畫像是在看短篇小說的感覺──人物主角在特定時間刻特定空間中所呈現的狀態──以往多半是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這樣的描寫,我沒想到漫畫也可以有這種呈現。
由於是「漫畫集」,所以也可以看到畫風的轉變。
三、 吉田戰車‧《傳染》
《傳染》總共有五集,屬於四格漫畫。第1-4集是2020年看的。第5集是2021年看的。傳染沒辦法用寫的來介紹,直接用看的:
看醫生:https://reurl.cc/zM8n1a
再生:https://reurl.cc/Ep756m
狀況升溫:https://reurl.cc/Vj6bYy
四、 谷口治郎‧《先養狗,然後……養了貓》
這本,看第一篇就哭。家有同伴動物的讀者,讀了應該都心有戚戚焉。小克也很愛這本,以下是我跟小克的對話:
http://mi20100225.blogspot.com/2021/12/blog-post_14.html
五、日本獨立漫畫雜誌《USCA》台灣版
這本是眾多作者的合輯,屬於短篇小品,印象中有幾篇點子不錯。但看了有一段時間了,加上書不在手邊,所以無法詳細介紹。
【台灣漫畫】
01.送葬協奏曲/韋蘺若明
02.貓劍客:江戶篇‧十二命花魁/葉羽桐
03.雲之獸/漢寶包
04.東華春理髮廳(上)/阮光民
05.東華春理髮廳(下)/阮光民
台灣的漫畫我看得比較少,印象中小時候曾看過水瓶鯨魚,朱德庸的《雙響炮》跟《澀女郎》也是小時候看的(天啊透露出年紀了……)。那時覺得,台灣的漫畫怎麼很少有長篇作品?啊講到長篇作品想起來了,小時候很喜歡《YOUNG GUNS》,那是印象中唯一的長篇作品(而且沒有完結)。
不過,去年看的台灣漫畫幾乎都算是長篇,會看的契機都是因為友人推薦。除了阮光民之外,其他三位對我來說都是新作者。
《送葬協奏曲》跟《貓劍客》是我在上自學生文字課時,小克推薦給我的。《貓劍客》是系列漫畫,以山海經裡的神怪為發想創作,主角是一隻貓,可化為貓形也可化為人形,穿梭時空斬怪,小克非常愛,每次上課就講個不停。然後我們第一次討論到「渾沌」,就是因為貓劍客(第二次才是夢枕獏與松本大洋的繪本《渾沌》)。
《送葬協奏曲》講的是殯葬業,有點接近職人漫畫,但還是以人情故事為主。
《雲之獸》是逛月讀書咖時,小蔡推薦給我的。他的推薦詞是:「讀了之後令人感到溫暖。」雲之獸以雲豹為題材,分成幾個短篇,各自獨立又互有關連。我讀完後推薦給小克,小克一看封面就說:「我家有耶!」
《東華春理髮廳》據說有三集,去年年底出第二集。跟《用九柑仔店》一樣,都是從一個小地方開始的人情故事,喜歡用九但還沒看過東華春的,可以試試。
《東華春理髮廳2》
http://mi20100225.blogspot.com/2022/01/blog-post.html
【猶太漫畫】
以上都是用作者作者分類,所以《鼠族》我也用作者分。作者亞特•史畢格曼是猶太人,畫的是納粹屠殺的議題。主角是作者的爸爸,集中營的倖存者。
前面提到柘植義春的某些漫畫,讀來像短篇小說,而《鼠族》讀來則像是長篇自傳式小說。我引一段自己之前寫過的紀錄:
「最有感覺的是部分是,這部漫畫在作者的父親過世後出版,出版後大受好評,狂銷熱賣。一部作品能熱賣當然開心,能成為討論的焦點當然開心,但是,當這個內容是猶太倖存者的回憶,是自己家族的悲慘故事,身為作者的感覺就會相當複雜。」
作者把自己書寫家族故事的複雜感受也畫在裡面。截至目前為止,我很少看到漫畫這樣表現。
《鼠族》:
http://mi20100225.blogspot.com/2021/11/blog-post_23.html
◆
X!我竟然寫了兩千多字……
《東華春理髮廳》第二集,印象最深刻的是夢娜對陳小華說,要是當初你有先找妹妹玉蘭商量,現在就不會這麼尷尬。小華說:「商量,我不懂什麼是商量……」
「我爸離家前沒找我商量……我媽交男朋友的時候,她也沒跟我商量啊……還有我爸死前也只是寫一封信就把玉蘭送來,也沒找我商量啊……」「還是所謂的商量,都是已經決定好,只是要對方接受……」
讀到這段我腦中浮現的是,我媽對我說:「你以前做什麼事都自己決定好才說,都沒有想說要跟媽媽商量……」
當時的我想著,我不是不顧媽媽的感受,只是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確實好像不會因為媽媽的反對而改變自己的決定。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與家人商量或討論,並不是要把自己的決定權交出去,而是因為將對方視為重要的人,想讓對方了解自己的想法,然後也試著去理解對方的感受。
商量,並不是交出決定權,而是試著彼此了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卻是一直到成年後,與母親有過大大小小爭執之後,才明白這樣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想愛自己的家人,不是不顧對方的感受,更多時候是因為不懂怎麼去愛。
故事中的警察唐治國,是一個因為不懂怎麼去愛而造成悲劇的角色。他如果能試著讓自己的家人了解他那困難的決定,或許,或許不會妻離子散。但對別人說教總是容易,輪到自己要將困難的事說出口總是難;因為重要,所以害怕;因為害怕,所以不敢說出口。不是不想要好好愛對方,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不知道該怎麼說,被解釋為沒有商量,被感覺沒有好好被對待。
但夢娜對陳小華說:「就算沒有被好好對待過,或是沒有被愛的人,也不代表就失去好好愛護的能力。」「試著練習吧,不需要讓玉蘭重演以前受傷的陳小華。」陳小華眼睛一亮,彷彿知道該怎麼做了。
當然現實世界中,有些事儘管明白,可是要做到真的好難。但至少我們有故事陪伴,提醒人生還有其他可能。
遠遠的我看到他站在廚房,手拿著一團衛生紙。他將頭湊近衛生紙,用力吸。我聽見他說,「好香,」又用力吸了一下。
我不確定他在幹嘛。
我拉開紗門,走進客廳。這時他朝我走來。他朝我走來,我很驚訝,平常時候他是不可能主動往人的方向走,而現在他竟然朝我走來?他走過來,站定在我面前,又把頭湊近手中的衛生紙,吸了一口。接著他伸出手,他想把那團衛生紙給我。
我不曉得那衛生紙是什麼。
「剛剛你放草莓在上面,現在都是草莓的香味。」
噢,是我放草莓在上面的衛生紙。今天我剛回到老家,我帶了幾顆自己種的草莓,想分給爸媽,也分給他。到家的時候他不在房間。我取了張衛生紙,把草莓擱在上頭,放他桌上。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吃。
所以他已經吃掉草莓了?我很開心。他願意吃代表他接受。可是給我衛生紙是什麼意思?
他說,好香。「我一進門就聞到草莓的香味。這是你自己種的吧?真的好香,好濃郁。我把草莓吃掉了。這個衛生紙……」他朝我走了一步,手又伸向我,「這個衛生紙好香,都是草莓的味道……」
他要我聞嗎?
我看著他手中揉成一團的衛生紙,我有些猶豫。現在這種時候,好嗎?
那是2020年春天,正是新冠肺炎疫情剛升溫的時候。雖然我心裡知道,滌平日不與人接觸,不與人同桌吃飯,不在外飲食,不與人交談,不搭電梯,不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要說去人多的地方──這樣的他,幾乎沒有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但當他把衛生紙遞給我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這種時候你要我聞你聞過的衛生紙,這種近距離的接觸好嗎?但當我腦袋閃過這樣的念頭時,我又想,如果我真的說出這樣的話他大概會歪頭吧,歪頭的意思是覺得我蠢。
滌沒有戴過口罩。
跟滌聊過戴口罩的事,他覺得戴口罩很蠢。「口罩有全部密封嗎?這邊是洞,那邊也是洞……」他用手指著臉頰兩側,描出那口罩無法完全密封的空隙。我試著跟他解釋,這是要減少正面的飛沫。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
「戴口罩要怎麼呼吸?是要我死嗎?無敵星星啦,叫你們吃無敵星星不聽。免疫力提高就好啦。」滌說的無敵星星是大蒜。他每天吃大蒜。
我說,要每個人都提高自己的免疫力來對抗病毒太天真,戴口罩減少傳染比較實際。他還是一臉不屑。「戴什麼口罩……」他的臉就是那樣的表情。滌確實不需要戴,他沒有與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什麼室外1公尺,室內1.5公尺,對他來說那都還太近。他幾乎不會與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同時在一個空間裡。爸爸在他的房間裡,媽媽在她的房間裡。媽媽走出來在廚房和客廳的時候,滌在他的房間裡。
真是完全執行防疫期間的社交距離。
當然,對滌來說不是執行,是需求。防疫距離對他人來說是不得不配合遵守的「要求」,而對滌來說,距離是他覺得自在的「需求」。
看到歐美國家的民眾就算可能染疫也要去海灘,人與人擠在沙灘上曬太陽喝啤酒互相擁抱,這樣的事在滌眼中大概很不可思議吧?喔不,搞不好滌根本不在意,他似乎不太在意這個世界發生的事。但真的嗎?如果台灣是疫情嚴峻的國家,那滌會有什麼變化嗎?
滌似乎,沒有因為疫情而有什麼變化;我的意思是,疫情對他的生活沒有影響。對我來說影響也不大,雖然在初期也曾擔心過口罩夠不夠的問題,也感受過不習慣在口罩裡呼吸的感覺,但除此之外實際的影響不大。我是自由文字工作者,又住鄉下,疫情對我的工作與生活沒有太大影響。與其他國家比較,台灣的影響相對也算是小,至少牽涉到生死層面的範圍小,但還是影響了人們的移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以及工作型態──而這些恰恰都與滌無關。
不搭大眾交通工具就沒有移動傳染的問題;不與人接觸就沒有必須保持距離的問題;而不工作……就沒失業的問題,也沒有在哪裡工作的問題。當疫情對人們生活的影響越大越久,我越感覺滌似乎與世隔絕──與世隔絕,與他身處的這個世界隔絕。在疫情之前他就與人保持距離了,他就自我隔離了,他已經讓自己在家裡的小房間,跟這個世界隔離了十多年。這個世界不論有沒有發生疫情,他都「一樣」,一樣不與這個世界建立連結。他明明跟我同樣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卻像是活在平行時空。
可是現在,他距離我不到一公尺,拿著剛剛自己聞過的衛生紙要我聞──這個突然拉近距離的舉動,卻因為他的與世隔絕而不需擔心──因為他不與人接觸不與物接觸,不搭電梯也就不會觸碰到他人按過的電梯按鈕、不進商店也就不需要握住他人曾握過的手把;他唯一會去的就是門會自動叮咚打開的便利當店,而且他只在夜間無人時去……所以我根本不需擔心他有感染的風險?所以我可以放心的聞?因為他在意距離,所以現在我可以不用在意距離?
但究竟有誰會不斷的嗅聞殘留在衛生紙上的味道?有誰會把自己聞過的衛生紙拿給別人聞?他完全用自己的方式活著,在這個世界裡活在自己的世界,像活在一個虛擬的泡泡裡。但如果真的有虛擬的泡泡就好了?他就可以隔絕那些他討厭的聲音和味道?
他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可是又對我遞出了草莓衛生紙。他對我遞出草莓衛生紙,想跟我建立連結,這是兩年前我無法想像的事。在我與滌還未再次建立連結之前,我們是不說話的,更不要說他現在做出的這個難以理解卻又令人感到莫名親密的舉動。
人真的可能與世隔絕嗎?我想著。就算他再怎麼討厭這個世界,但他還是讓自己活在這裡?那麼,這裡應該還是有他喜歡的東西?比如,我帶回來的那幾顆草莓,那張沾染了草莓味道的衛生紙?
他喜歡的方式好奇怪。但他從他的世界伸出了手,想跟我分享草莓衛生紙。他從他的泡泡伸出了手,伸進這個世界。
我看著他。我接過草莓衛生紙(先確認了沒有沾到什麼奇怪汁液),拿近鼻子聞了一下。果然,有草莓的香味。
因為我先推開了那扇門嗎?
──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時代的我們》
◆
這篇是去年5月13日寫的。寫完交稿後,台灣進入了三級防疫警戒,真的是沒有想到,不會想到。但外國疫情都蔓延成那樣,台灣何其有幸能夠倖免?5月15日,在我回高雄的那天,台灣爆發本土確診180例,那時我才深刻感受到在疫情中的無處安放。
無處安放,於是我又寫了一篇小小的後記,在〈他給我一團草莓衛生紙〉之後,記錄自己無處安放的心情。那時我才深刻體會到我能與滌好好說話,是因為我們拉開了距離。無處安放,我記錄了這樣的心情,但我沒想到那個時刻,是我最後一次與滌活在同一個空間裡。
去年八月,滌離世。這是五月的我完全不會想到的事,我想他自己也沒有想到。
我看著《孤絕之島》的封面,黑夜裡亮著一盞燈,有個人站在窗前向外看。滌也經常向外看,但他想的不是想出去而不能出去,他是自願待在房間裡。在疫情隔離大家之前,他就已經自我隔離了;與他人隔離,是滌的日常。
現在的我回想起他給我那團草莓衛生紙的樣子,他的動作,他拿起衛生紙嗅聞後又遞給我,那麼奇怪,那麼可愛。我奇怪又可愛的弟弟,你是那麼令人難以理解。寫的時候沒想到這會變成一篇紀念文,給我在我心裡面的滌。
◆
《孤絕之島》邀請三十四位寫作者,寫下各自的疫情時代。
【1月】
01. 鬼地方/陳思宏(小說)
02. 送葬協奏曲/韋蘺若明(漫畫)
03. 俗女養成記/江鵝(散文)
0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吳曉樂(小說)
05. 我想有個真正的家/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繪本)
06. 傳染 5/吉田戰車(漫畫)
【2月】
07. 夢外之悲/彼得‧漢德克(小說)
08. 第五個孩子/多麗絲‧萊辛(小說)
09. 一尾寫小說的魚/鴻鴻(小說)
10. 仙女日常奇緣:藝術家倪瑞宏的女子妄想/倪瑞宏(文化藝術)
【3月】
11. 岬/中上健次(小說)
12. 我的奮鬥:父親的葬禮/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小說)
13. GOGO MONSTER/松本大洋(漫畫)
14. 證詞/ 瑪格麗特.愛特伍(小說)
15. 重返wabisabi/李歐納.科仁(文化藝術)
16. 北野武的野笑話/北野武(繪本)
【4月】
17. 貓之用/馬尼尼為(詩)
18. 我現在是狗‧老貓簡史/馬尼尼為(詩)
19. 雲之獸/漢寶包(漫畫)
20. 京子/村上龍(小說)
21. 設計詩/朱贏椿(詩)
【5月】
22. 毋甘願的電影史/蘇致亨(文化藝術)
23. 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洪愛珠(散文)
24. 日本獨立漫畫雜誌《USCA》台灣版(漫畫)
25. 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村上龍(小說)
【6月】
26.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胡家榮(詩)
27.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江佩津(散文)
28. 停下來的書店/夏琳(小說)
29. 南光/朱和之(小說)
30. 時光‧點描‧李鳴鵰/蕭永盛(文化藝術)
31. 陳澄波密碼/柯宗明(小說)
【7月】
32. 瑕疵人形/林新惠(小說)
33. 我家住張日興隔壁/楊双子(散文)
34. 另一種影像敘事/約翰.伯格、尚.摩爾(文化藝術)
35.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果子離(散文)
36. 箭藝與禪心/奧根‧海瑞格(文化藝術)
【8月】
37. 花/松本大洋(漫畫)
38. 就讓狗狗做自己/馬克・貝考夫、潔西卡・皮爾斯(動物議題)
39. 親愛的人生/艾莉絲‧孟諾(小說)
40.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王鷗行(小說)
【9月】
41. 出走/艾莉絲‧孟諾(小說)
42. 今天也沒有了/小令(詩)
43. 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小令(詩)
44. 恐龍在鐵道上一直奔跑/Ali阿麗、Makao馬告、Watan瓦旦(詩)
45. 興趣無用論/村上龍(散文)
【10月】
46. 麥提國王在無人島/雅努什.柯札克(小說)
47. 80/50兩代相纏的家庭困境/川北稔(社會議題)
48. 七等生全集01/七等生(小說)
49. 容身的地方:從霸凌的政治學到家人的深淵,日本精神醫學權威中井久夫的觀察手記/中井久夫(社會議題)
【11月】
50. 乒乓/松本大洋(漫畫)
51. 渾沌/夢枕獏、松本大洋(繪本)
52. 鼠族/亞特•史畢格曼(漫畫)
53. 先養狗,然後……養了貓/谷口治郎(漫畫)
【12月】
54. 東華春理髮廳(上)/阮光民(漫畫)
55. 東華春理髮廳(下)/阮光民(漫畫)
56. 0.018秒/隱匿(詩)
57. 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謝嘉心(報導文學)
58. 柘植義春漫畫集:螺旋式、李先生一家/拓植義春(漫畫)
59. 柘植義春漫畫集:紅花、鄰近的風景/拓植義春(漫畫)
60. 貓劍客:江戶篇‧十二命花魁/葉羽桐(漫畫)
61. 房子/老王、伊甸基金會(繪本)
62. 注音練習/林儀、薛慧瑩(繪本)
63. 美國女孩:電影劇本與幕後創作全書/阮鳳儀(劇本)
64. 貓語錄/多麗絲‧萊辛(小說)
分類統計如下:
◆ 小說20、劇本1:共21本
◆ 散文:6本
◆ 詩:8本
◆ 漫畫:14本
◆ 繪本:5本
◆ 文化藝術:6本
◆ 社會議題2、動物議題1、報導文學1:共4本
本來以為來不及在1月1日整理去年的閱讀書單,但很幸運,出院時間比我預期得早。2022年的第一天,在高雄老家整理書單,這好像是多年來第一次元旦在高雄老家。
今年書單列出來啪啦啦啦多,比去年多了15本。本來以為是因為漫畫看得多,但仔細算也不是真的很多,而是均勻分配在每個項目,每個項目都多幾本幾本這樣。不過也要感謝大塊的小毛,今年看了不少之前沒接觸過的作者,像松本大洋跟拓植義春,其中拓植義春真是嘖嘖嘖,超過十八歲的人都推薦去看。
計算分類的時候有點難,到底人類為什麼喜歡分類?由於劇本只看了一本(美國女孩),所以先列在小說那一項。最難分類的是文化藝術類,今年的書單有談藝術創作的、電影的、攝影的、禪學的……這些性質都很不同,但因為不是閱讀大宗,所以還是先歸在一類。
馬尼尼為的也很難分類,比如她自己印的小誌,我是覺得像詩,所以就歸給詩。《我現在是狗‧老貓簡史》是散文也是詩,但最後我還是歸給詩。
《注音練習》被歸在繪本,但我一讀就覺得它是詩改編;嗯……嚴格來說不能說改編,而是配圖,因為文字都沒有改。我很喜歡這本繪本(這首詩),很訝異之前都沒注意到它,查了之後才知道是林榮三的得獎作品。
《送葬協奏曲》與《貓劍客:江戶篇‧十二命花魁》,是九歲的小克推薦給我看的。
這年很假𠢕的設計了新的月份圖示,而且月份順序還彎彎曲曲,導致一不小心就寫錯格,真是自作聰明。由於臨時回到高雄手術,最後有些書來不及記到本子上,書單記錄是請Y拍給我的。
另外,有多本讀一半,如:
01. 背離親緣(下)/安德魯‧所羅門
02. 明室‧攝影札記/羅蘭‧巴特
03. 凝視時代 日治時期臺灣的寫真館/簡永彬等
04. 所信即所見:觀看之道,論攝影的神祕現象/埃洛‧莫里斯
05.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莫里斯(小說)
06. 日光綿羊/蔡翔任(詩)
07. 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黃宗慧、黃宗潔(動物議題)
08. 特別的貓/多麗絲‧萊辛(小說)
以上,是2021的閱讀書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