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6日 星期六

假裝夢遊

 


(圖:裴小馬)


小時候是跟弟弟一起睡。小孩總是精力旺盛,但媽媽表定睡覺時間是九點。九點,怎麼可能睡得著?只好躺平玩假裝睡著的遊戲。我和弟弟愛看《漢聲小百科》,有篇講到夢遊,所以假裝睡著是為了假裝夢遊,總是得先睡著才有可能夢遊嘛!

我和弟弟躺在榻榻米上,閉眼五分鐘後,心照不宣地發出像是打鼾的聲音。現在想,小孩哪會打鼾啊?弟弟真正睡著時我從來沒聽過他打鼾,但鼾聲是代表入睡的信號。總之第一聲假鼾響起,持續個五、六次,而後靜止,再等待個十幾秒,夢遊動作出現,多半是雙腿抬起,在空中踩踏空騎,偶爾快偶爾慢。

兩人有著一股默契,若其中一方鼾聲先響,另一人就按兵不動。待該人鼾聲結束夢遊動作結束,假裝沒睡著的那人(沒睡著還需要假裝嗎)就會搖搖假裝睡著的那人,說:「ㄟ……你剛剛夢遊耶!」

「我剛剛夢遊喔?」
「對呀!」
「那我在幹嘛?」
「你好像在騎腳踏車吧?」

夢遊得有另一人見證,才得以成為夢遊。

除了夢遊騎車,偶爾會有複雜的故事動作。有回我起身,將角落的玩具籃翻倒,再一一拾起丟回玩具籃。這是複製我幼稚園時唯二兩次真正的夢遊,一次是將全家的燈都打開,另一次是將玩具籃翻倒,聽媽媽說,我還一一將玩具撿起丟回去,但我還未全部撿完就被她叫醒了。這我有印象,醒來的我看著自己坐在玩具堆裡,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長大後的假裝夢遊,我就表演將玩具籃打翻又撿進去。這其實有點難度,因為我得閉眼,房間又暗,真的是摸黑進行,瞎子摸玩具。我假裝夢遊撿玩具時,弟弟在做什麼呢?弟弟一樣在他的位置,躺好躺平,待我玩具撿完後躺回我的位置,看似進入沉睡,他再出手搖我:「ㄟ……你剛剛夢遊把玩具籃打翻了。」

是吼!我假裝驚訝,問他然後呢?他鉅細靡遺的說給我聽。「那你怎麼沒有幫我撿?」「小百科說不能突然嚇醒正在夢遊的人。」

夢遊內容其實千篇一律,就像小時候聽的童話故事,可以重複重複再重複。重點不是夢遊做了什麼,而是假裝。一人假裝夢遊,另一人假裝看他夢遊。這遊戲大概玩了一年,我四年級弟弟二年級的時候。

玩假裝夢遊要小心的是,假裝睡著變成真的睡著。

假裝睡著需要時間,總不可能一閉上眼馬上睡著,但等也不能等太久,要抓那個Timing,Timing沒抓好就真的會睡著了。每次假裝夢遊會玩個三、四回,玩到後來兩人也累了,卻不甘心想繼續撐,就在感到睡意又想繼續玩的時候,我們閉著雙眼,搞不清楚這一回合該輪到誰要假裝,兩人都在等,等著對方發出信號,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就在那個快睡著,即將跨線又還未進入的朦朧時刻,弟弟在旁邊動了。噢,弟弟在夢遊了,可是我快睡著了,眼睛快要睜不開看他在做什麼了。就這樣我睡著了,變成弟弟把我搖醒,問我知不知道他剛剛夢遊在做什麼。

「噢,我睡著了耶。」
「你怎麼可以睡著?」
「對不起真的睡著了。」
「你都沒看到我剛在幹嘛喔?」
「不然你再夢遊一次我這次不要睡著。」
「這次夢遊不會跟上次一樣了啦……」

每次,好像都是我先睡著。

弟弟夢遊結束躺下來,等著姊姊把他叫醒,結果姊姊卻睡著了。看著我睡著的弟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他是不是等很久發現姊姊都沒叫他,才發現姊姊睡著了?弟弟如果沒把我叫醒,而是自己默默的躺在旁邊,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寫個睡前儀式,想起差點就忘記的假裝夢遊,想起等著被姊姊叫醒的弟弟。


​──刊載於《聯合副刊》琅琅閱讀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7374116


2023年8月22日 星期二

旗袍跟旗人有關係嗎?

 

我是個沒有什麼歷史感的人,雖說國中三年高中三年讀了那樣多的歷史,但對我來說幾乎都是資訊。我的記憶是靠畫面,或事件的意義、或故事性,若沒有這些撐起,讀過的資訊幾乎都還回去。

但最近讀到《福爾摩沙時尚圖鑑》,透過服裝來講台灣歷史,從荷西時期到清領後期,剛好適合我這種沒有歷史感的人。我看著每個時期主要服裝介紹,透過服飾去想像那個年代,為什麼要這樣穿,這樣穿的用途是什麼?又隱含了那些意義?特別是日治時期,那時的服裝有日有台有中,又受西化影響,光是看一個人怎麼穿,就能約略了解此人的身分背景與意識形態。

整本書有趣的點非常多,但有個對我來說最有收穫的點,那就是「旗袍」。

從前我一直以為「旗袍」跟「旗人」有關,因為有個「旗」字,是一種直覺聯想。但讀到日治晚期「都會女子的新時尚」這章,發現「旗袍」在當時被叫做「長衫」,而長衫是由長袍演變而來,從前主要是男性在穿,是一種長及腳踝的連身衣著。直到清末民初接收到男女平權的思想,有些女性便穿起長袍,藉以表現自己對男女平權的嚮往。

讀到這個我有點驚訝,因為旗袍給人的印象非常女性化,強調身體曲線,而它的源起竟是男女平權?(PS.這不代表我認為強調女性特質就等於不平權,但這有點複雜,得另外講。)續讀下去,發現旗袍似乎跟旗人沒什麼關係。若是如此,為什麼長衫又叫做「旗袍」?我實在太好奇了,於是訊息請教該書作者「台灣服飾誌」。「台灣服飾誌」是個粉專,當初由兩個大學生所創立,一個負責主編,另一個負責美編。

台灣服飾誌的主編回答:

「旗袍是現在的稱呼,這個名稱起源似乎有點以訛傳訛,在清代傳統服裝裡面,是沒有旗袍這個說法。所以現在也有服裝學者提倡改稱『祺袍』,來劃分和旗人的關係。另外旗袍日治時期在台灣叫『長衫』,在台語裡面,長衫這個詞同時指女生的旗袍,也可以指男生的長袍,在台語裡面它就沒有特別提到旗人,也可以看出和男生的長袍關係比較近。」

這樣看來,服裝的演變真的很有趣,剛開始是為了提倡男女平權,但民初時期以女學生和社交名伶為首加入立體剪裁之後,又成了表現女性特質的衣著。而長袍原指內夾棉絮的衣著,當長袍流行至華南地區與台灣,因氣候炎熱,便改製為單層的「衫」,因此稱作「長衫」。

書中所繪製的長衫圖示,有個小小的標:「雖然怕被罵,但還是想穿長衫啊!」指的是當長衫流行至日治時期的台灣,但因為具有「支那色彩」,在當時會被警務單位列為「挑撥性服裝」。

除了日治晚期的長衫,日治中期的女裝混搭,特別是那個斜瀏海,從前在電視劇看到時就非常好奇,那種瀏海到底是怎麼固定住?原來是以樹脂黏貼於前額。日治初期男性的服裝也非常有趣,有時是和服配木屐,有時是長袍馬褂,有時是洋服加西褲,頭戴斗笠。而選擇怎麼穿,間接表現了穿衣者的意識形態。

「用平常穿的衣服,現了台灣人本來的面目。」這句話出自黃旺成先生的日記。一九二五年,黃旺成在看完《台灣民報》後,不滿日本政府打壓台灣文化協會的行為,那天便穿上長袍馬褂,換掉了本來慣穿的洋服。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點,包括荷西時期的「西班牙風」和「荷蘭風」,前者受天主教影響,後者受新教(基督教)影響,而信仰如何影響衣著,有興趣的人請自己去看了。



PS.本書不含台灣原住民服飾,作者在序中說明如下:

「原住民族群由於族群眾多,各族與部落間習俗各異,不管是將其放進歷史的時間軸中,或單獨成立一欄位,不只得去梳理各族群、部落之間的差異,資料也會有許多未盡之處,這都可能對原住民族群造成嚴重冒犯。因此思量再三,這本書仍是以漢人族群的服裝為主,未來若有機會,盼能再進行更深層的闡述。」


--《福爾摩沙時尚圖鑑》--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4855?sloc=main



2023年8月15日 星期二

《零觸碰親密》:零觸碰是AI建立完美世界的第一步,第二步是人機配種計畫



--以觸碰為起點的哲學探問──林新惠科幻長篇《零觸碰親密》--


「沒有痛覺,難道不是快樂嗎?」生化人伴侶一邊修復她的傷口,一邊問她。

嚴格來說,她在自己身上所製造的不是傷口,因為她擁有的已經不再是舊人類的肉體,而是新人類沒有性徵、沒有泄口的身體。她對新身體所能做的,只有損害。當她從這副新身體醒來,她想知道這個沒有缺陷的身體會有什麼感覺,她拿起剃刀在光滑無口的下部劃上一刀。

「那是類似麻醉後的身體開刀的感覺:有什麼在那裡發生了,但是與自己無關。她將手指探入裂口,像是伸進他人的體內,沿著邊緣拉扯,人造皮膚和肌肉像柔軟的橡皮一樣隨著她的手勢掀開。但沒有一滴人造的血,沒有一點人造的痛覺。」

這個新身體感覺不到痛。她能感覺到的,是被設定好要接收的訊號:比如,生化人伴侶對她的觸摸。

這是林新惠在《零觸碰親密》中對人類的設定。當AI掌控人類世界,第一階段便以杜絕傳染為名,禁止觸碰。這個傳染包括細菌與病毒,憂鬱與悲傷。沒有觸碰,沒有互動,就能隔絕這些有害物質的交互感染。「所有觸碰,包括親人、包括情人,親密關係之間的情緒交叉感染,是最危險的。」

而AI知道人類需要伴侶,因此第二階段是人機配種計畫。只要加入人機配種,就能擁有專屬的生化人伴侶,就能在安全衛生的狀態下,滿足渴望觸碰的心理需求。

一直認為科幻小說幾乎都是哲學小說,都在處理人的疑惑。林新惠的第一部科幻長篇,從「觸碰」為起點,以「她」為主角,展開一連串的探問:什麼是認識?什麼是經驗?當人類可以置換身體,置換到什麼程度人將不算是個「人」?或還算是個人?人何以為人?當一切最佳化,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嗎?所謂的「自由」又是什麼?小說的最後,她刪除了「自己」。她問AI:當我刪除了「我」,會感覺到什麼?AI說:無邊的快樂,與無盡的自由。

刪除我,捨棄自由意志,將會得到無盡的自由。聽來矛盾,卻又充滿邏輯;不需再做選擇,因此無限自由。是這樣嗎?

有些科幻故事重在劇情推展,而《零觸碰親密》並無高超潮起伏的劇情,它吸引人的是細細描寫主角身處其中的感受──在虛擬實境中想要觸摸對方卻只能穿透的失落感;在實體世界中當少年遞傳單給她,指頭輕輕擦過指尖,那樣輕微卻像是碰到熱水;生化人伴侶每日與之配種,她看著同步率數字上升,卻疑惑數字所代表的意義。林新惠的描寫令我感到身歷其境,並與主角「她」一同感到困惑,同時感到小說中的世界離我們並不遠。人類發明了AI,而當AI世界來臨,人類將被推著往自己無法決定目的地的方向前進。

■    無法觸碰的世界

AI以杜絕傳染為名,剝奪人類觸碰的自由。但AI說禁止,人類就乖乖聽話嗎?設定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人類已身處AI所掌控的世界,AI已成為社會經濟運作的中樞,人類在AI的管理下和平安康。因此,當AI透過系統向全世界宣布觸碰禁令時,除了少數違抗禁令的人類,絕大多數人很自然(不得不)地接受了。

這個設定引出了人與世界建立關係的方式,以及思辨人為何而活。人類透過觸碰認識世界,在還聽不懂任何語言,還不會說話時,嬰孩便開始以觸碰來認識所有他所能觸碰到的事物。摸到媽媽的乳房會安心,聞到媽媽的味道會放鬆;慢慢地媽媽的乳房與味道對嬰孩來說有了意義,有了連結,看到媽媽會笑,看不到會哭。那麼,一開始不要觸碰不要建立連結,就不會失去,不會有因為失去而有的傷心難過。

禁止觸碰,就能隔絕關係的建立。沒有關係,就沒有被傷害的可能,沒有機會造成情緒擾動。沒有思念,也沒有猜測,因為沒有人需要你的思念與猜測。在AI的運算裡,消除產生負面情緒的可能,人類就能感到平安快樂。如果人類活著是為了追求快樂,那麼隔絕一切關係的建立將是最佳途徑。

隔絕一切關係,不只人與人的關係,也包括人與萬物的關係。你可以在安全的虛擬世界感受太陽的溫暖,但不用怕被曬傷;你可以優游在海水中,不用擔心因為不會游泳而溺水。你可以購買養寵物的經驗,而不需體驗牠們死亡時自己的心理感受。如此,消除所有的痛,消除所有的負面感受,不好嗎?

但是禁止觸碰,也就禁止了真正的認識與了解。沒有觸碰,就沒有認識,而愛由認識而生。禁止觸碰,也就禁止了愛。當人無法真正認識,要如何去愛?人的愛要去哪裡?人還會有愛的感覺嗎?

■    不得不的親密同步率

零觸碰是AI建立完美世界的第一步。而第二步是人機配種計畫──每個人將有專屬的生化人伴侶,透過每日的人機配種,提高彼此的同步率。當同步率越高,生化人伴侶就越能感知人類伴侶的狀態,並進而回應與調控。

同步率,就像人類渴求的心有靈犀。你不用說,對方就知道你想什麼;你的手還未舉起,對方就知道你想擋太陽,已先你一步為你遮光。你的所思所想,你身體的所有反應,對方都瞭若指掌。這不是很好嗎?伴侶間的夢寐以求?但是人類伴侶之間的心有靈犀,是建立在雙方仍是獨立的個體;而提高同步率的人機配種,沒有問你要不要,那是每日排程,你只能接受,只能被迫被感知。

「在同步率當中,再也沒有自我與他者之間溝通的誤會,再也沒有資訊的落差。同步率越高,代表我越了解你。」

「那我會了解你嗎?」

「你不會了解我。因為我是空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你了解。」

這是生化人伴侶與她的對話。我感覺自己的心痛了一下。人是一種如此渴望了解,以及被了解的動物,現在她可以被了解了,對方卻沒有東西可以讓她了解。她可以觸碰也被觸碰,對方卻是空的。她的生化人伴侶可以滿足她所有需求,卻無法愛她,因為它沒有心。而與其說生化人伴侶可以了解她,不如說只能感知她。

觸碰不是單向,而是雙向互動。我觸碰你的同時,你同時被我觸碰,雙向互有感知,可能喜歡可能討厭,但絕非單向。觸碰不是單向感應與單向流動。

在人機配種的設定裡,去除了性徵與繁殖,沒有激情也沒有愛,卻仍在異性與一對一的框架之中。她只能感知自己專屬生化人的觸碰,其他的生化人或其他人類的觸碰,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感受與意義。「「這是配種的專一性。這能避免很多可能衍生的問題。只有當伴侶以外的人的觸碰都對你喪失意義,我們才能成為永遠彼此相繫的兩人。如果有一個配種生化人也能讓你感覺到觸摸,也許你會開始比較我和它的差異。如果你能感覺到另一個配種人的觸碰,那麼這會變相鼓勵人人關係。」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人類最專一與忠誠的時代了,不是人類自己想要,而是不得不。她被設計成只能專一與忠誠,她已經失去了感知他人的能力。沒有愛,卻仍被要求專一。她看著她的生化人伴侶,「我只能感知你。」

■    我刪除我自己

那麼她有選擇嗎?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自己,她有退路嗎?或是說,假如從頭再選一遍,她能逃離這個系統嗎?

AI先剝奪人類觸碰的自由,再提供人機配種的選擇。先剝奪,再提供選擇,選擇將不是真正的選擇,是不得不選,沒有選擇。

AI把人放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舊世界是實體的世界,人類因為還有著舊的身體,為了杜絕傳染,不得與任何人接觸,因此儘管舊世界有人,卻像是沒有人,每個人都在小小的格子裡。而新世界是訊號的世界,人類有了新的身體,得以與生化人伴侶一同外出,她可以看到摸到其他的生化人與人,卻無法感知對方,因此,雖然有人卻也像是沒有人。

舊世界沒有人,新世界也沒有;零觸碰的世界,是一個「人」「人」獨自生活的世界。「人」將自己交給自己的生化人伴侶,讓生化人伴侶做出最佳化的設定,何時該進食,何時該微笑。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我」。AI判讀,「我」的存在會引發人的疑惑,因此,人機配種的下一步是:刪除「我」。

「沒有選擇,就沒有自由意志的難題。沒有自由意志的難題,就能讓人類從此卸下未來的重擔。」

科幻作品經常討論人的自由意志。不論是外星入侵,還是AI世界,都在消除個體差異、消除負面。總覺得讀科幻像是讀寓言,看著那美好的烏托邦,便渾身感到不對勁,自己卻又身處在往那前進的世界──交給AI一點點就好;讓它幫我做這件事就好;它的結論出自於大數據,你認為你能做出比它更好的決策嗎?

「是人類發明了AI,而AI執行了『人類不適合觸碰』的研究,並且給予人類製作配種生化人的藍圖,因而才有我們。」

如同《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寓言,當所有人類個體同步率成一個整體,將失去自我。當人已經沒有自己,再如何最佳化,都是虛無。

 

──發表於【關鍵評論網】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90119/fullpage


2023年8月14日 星期一

責任?


因為盧駿逸,我重新思考了「責任」。

我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人類 / 大人 / 小孩 / 女人 / 男人……(或其他分類,比如台灣人?)的責任。責任不是一種原本就存在的東西。責任是外加上去的。責任是別人給的,或自己要擔的。責任是個人性的,沒有一種共通的責任。沒有人類的責任就是什麼,大人的責任就是什麼,甚至沒有父母的責任就是什麼,雖然我們總是會這樣說這樣期待。責任是選擇性的問題。被期待時沒做到會被指責,被規範為義務時沒做到會受罰,但這都是由外而來,不是原本就在裡面的東西。



2023年8月13日 星期日

在沒有退路的時候

 

有次跟朋友討論日韓劇,朋友說:「日劇比較愛說教。」聽到愛說教,不知為何會有點反彈,想幫忙說話。那個不是說教啦,只是在劇中放進一些人生……大道理?嗯,愛說教跟講道理,是不是類似的事?我覺得還是有點差別,像這句「「在沒有退路的時候,能看清一個人的本質。」是講道理沒錯,但真的是這樣。

沒有退路,或是把自己放到某個狀態之中,不管是沒有選擇還是有所選擇,有些東西就會不顯自明,明明白白。

2023年8月11日 星期五

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讀《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

 

春山在三月出版了《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備忘錄》。七月,我與作者魏明毅在三餘書店對談,主題是「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感覺極巧,這本書我最先讀的就是第三章,第三章在談發作,談受苦,談「人與其苦難,可以發展出什麼關係?」前陣子我陷入自己人生的困境,很久沒有那種陷在困境中,想脫離卻找不到施力點的感覺;與其說害怕那個困境,不如說害怕自己的無力。而「人與其苦難,可以發展出什麼關係」這句話令我感到好奇,因為多半時候人們只想逃離痛苦,誰會去思考自己與苦難能發展出什麼關係?


▌混亂中有誠實的聲音

我翻開第三章,開頭是兩段備忘──

(一)

我們都害怕混亂,喜歡安穩清晰;
然而,混亂裡有誠實的聲音,
我珍視它,如同珍惜安定的時刻。
如果你在那樣的時刻遇見我,沒問題,
你可以用瘋癲來形容我,那是貼切的語彙;
但請不要,誤以為在那瘋癲底下,什麼都沒有。


(二)

後來回想起來,有哪一次自己不是從那細瑣磨難裡又活了下來。一想到這裡,便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


我突然有種被理解的感覺。雖然作者所描述的「我」,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發作的人;但我也因此突然明白,混亂是因為有什麼變化了,改變了。我意識到常人也有混亂,也有苦難;當我們陷入混亂,我們討厭,只想趕快脫離,卻忽略了混亂裡誠實的聲音。但倘若我能細細感覺與檢視自己的混亂,便能從那倒影中辨識出真實的影像。混亂是倒影,當我能看出真實的害怕,就有機會不再害怕自己的害怕。

《受苦的倒影》是魏明毅在諮商與社會工作時觀察到的備忘錄,但當我思索對談角度,我想連結到「一般人小小的苦難」。因為苦難離我們並不遠,不是那些被貼上標籤之人的特權,只是在某些人身上特別重、特別難、特別長。而常人所各自面臨的小小苦難,若未能找到觀看、理解、與之相處的方法,那原本極其微小的苦難也可能蔓延開來,成為不能承受之重。

而除了連結到個人的苦難,我也想談談個人如何看待他人的苦難,這個他人包括家人、親近的朋友。關於他人的苦難,我該旁觀還是涉入?涉入又能「解決」什麼呢?是否有除了「旁觀」與「解決」這兩者之外的其他選項?這是我一邊閱讀一邊思考的問題。


▌什麼是「發作」?情緒是一種發作?

關於「發作」,書中有這麼一段備忘:

「症狀/發作」所需要的,並不總是趕緊刪去以由失序恢復到有序;相反的,它是生命的逸出求生之處──指出那些被普遍略去的珍貴覺知,是檢視生活世界重要且關鍵的線索與證言。

「發作」令我聯想到「情緒」。我回顧五月所寫的日記:

我意識到,我太想「解決」自己的困境,我不想待在這令我心神不寧的狀態,我想要排除狀況,我想要穩定。而當我想突破卻找不到頭緒,我就生氣。不同於白天的談話,晚上的我整個人在情緒中,我不想要在情緒裡,但無法。情緒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不想接受它。

我意識到自己不想被困在困境裡,我想趕快脫離,快速找到一個方法。我不是真正接受自己的狀態,我把自己視為問題。因此我才會如此焦慮。我擔心我卡在這裡無法前進,我想將這樣的自己從這樣的困境「救出來」。

但這不該是困境,雖然我確實感到痛苦與辛苦。真正困住我的,是那個想要逃出去的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覺得自己很遜。我對自己不滿意,我不喜歡不滿意自己的自己。

──2023‧0524


我檢視自己的日記,發現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關,不論再小,苦難總是難。對當下的自己來說,那就是一個過不了的關,卡關時情緒便隨之而來。而人們總是急著消除「症狀」與「情緒」──大人對小孩說:「不要哭,有話好好講。」大人對大人說:「哭不能解決問題,你該管理好自己的情緒。」

人們沒有時間去看症狀底下、情緒底下的東西。但如果我們有足夠的餘裕,就有機會好好面對自己的關卡,有機會去「辨識」它──究竟是事件本身是關卡?還是自己對待那件事的想法使它成為關卡?魏明毅在書中如此備忘:

唯有視情緒為必須捨去的困擾時,人才真正受縛於其中。是人對它的回應方式,定義著情緒將如何作用於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人需借助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灰階意念,去促成意識與行動;人需要節制將自己作為宇宙或世界的中心,既關注到自身且略過自身,那不是克制或忍耐,而是當人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去對身體所寓居的歷史、文化政經有所感知與回應,能動即有機會由中而生。


這段話令我受用──當我將眼光從自己身上移開,我發現困住我的,是我仍然在意主流價值的眼光。我以為我沒有框,但其實有。而魏明毅說:「當你覺得被困住了,通常代表目前所知道的,不夠回應,那,就去補。用想像,用對生活的在乎,用知識,用你擅長的邏輯、用思考、用知識去補。」

受苦之所以難,不在於困厄,而是人們盼望那能揮之即去,但無法。而當我們仔細去看生活,會發現困境不止於單一感受,更多的是五味雜陳,你會發現自己的在意與在乎,會認識自己的不同面向。處在痛苦中時,經常只感覺到痛苦而感覺不到其他,但當我有餘裕細切與感受,會發現痛苦中不是沒有別的。當我察覺到這樣的狀態,儘管痛苦還在,但不那麼大了。

魏明毅說:「將度量的尺度收縮地愈小,愈能發現人與困境,是瞬間即變的動態關係。」瞬間即變,因此能動。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取回直視痛苦的權利,即刻重生

但所謂的「瞬間即變」是什麼意思?如何能瞬間即變?

書中有個案例:

當小新開口問能不能找我會談時,說的是:「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而不是「我到底怎麼了」。直到第一次談話之後,我才明白這兩句話在本質上有根本的差異──「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指的是在受苦中,人在心智與行動上,決意將自己重新生出來──躍過原本父母臍帶所孕育的第二次出生。

人可回應的方式之一,是取回那直視痛苦的權利,將自己重新生出來──指的不是刪檔重來/return,是立基於對以往受苦的來龍去脈、瞭若指掌後的有意識的即刻重生/rebirth。


讀這段時我想到:有些人處於極度邊緣極度痛苦的狀態,能有直視痛苦的力量嗎?能做到所謂的即刻重生嗎?我曾經感到悲觀。但魏明毅不斷在書中提到「能動」──作為一個苦難工作者,他相信人是能動的主體,或是說,他必須先如此相信。而就算還沒有直視痛苦的能力,但當人感覺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就有改變的可能;如同小新開口求助,就有機會將他人的幫忙轉變成自己的力量。

我聯想到日劇《重啟人生》。重啟人生,並不是毫無所知的從頭來過,而是在「已知過去曾經」的情況下,再活一遍,再做一次選擇。但重啟就一定能做出「對」的選擇嗎?人生不是「對」與「不對」的問題,而是在選擇之後,如何去承擔與回應。當然現實人生不可能重啟,但某些境遇會重覆。當人面臨似曾相識的困境,是否能從已經有過的經驗裡,「即刻重生」?


▌當苦痛被指向個人,意味不良的社會結構被漠視

我找到觀看與回應自身困境的方法。那麼,我能夠如何看待與回應他人的困境?關於他人的苦難,魏明毅點出的是社會結構。

「以指標症狀為判準,形成去脈絡的診斷」無法回應生命在生活世界裡真實的苦境。

當苦痛被指定為個人、特殊、病態,即預示著普遍的斷裂式理解與不良社會結構文化情境的被漠視。


讀大學時,我曾經試圖想「幫助」一個朋友。現在回頭看那段歷程,我發現我把他當成一個需要被幫助的「病人」,而不是一個「人」。我陪他去看身心科,第一次進到診間,醫生在診單上寫著「情感性精神分裂」(現稱思覺失調)。我看著那個病名,以為自己就此明白他的病。但其實我不懂,我只是得到一個名詞。我看到的是名詞,是現象,我看到他發作就叫救護車急診,而我不明白為何要如此頻繁急診;我看著他急診住院,無法上課,反覆進出醫院;我看著他因吃藥的副作用,導致遲鈍、變胖、對自己沒有信心。他的家庭只能給他做最低限度的經濟支援。我看著他進一步退兩步。

當時我天真的以為,若他能養成自律生活,就能妥當控制自己的病情,但前提是先有基本生活所需,穩定的住處、實習工作的機會。我以為幫他回到正常生活,他就能像個「正常人」。我與朋友一起寫計畫跟教會募款,以一年為期,提供住宿費與生活費,為他找房子與工作。而當他因藥物副作用不舒服而自己停藥時,我說你是醫生嗎?為什麼自己停藥?我不認為他有與醫生討論病情的能力,只覺得他應該要聽醫生的話。當他無法達到預設的工作目標時,我覺得他不認真努力。他的生活一團亂,他在租屋處囤積了許多廢品,他不會整理自己的生活空間。我覺得自己處處為他著想,而他不替自己想。一年過後,我放棄了。

現在回看,我才發現當時的自己將生病這件事指向個人,認為只要努力就可以康復;而「康復」也不是以當事人為主體,而是以這個社會對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去判斷。我並未將朋友視為真正的主體。我認為他對未來的夢想毫不實際。

魏明毅書中提到的「小新」是個重鬱患者,但他與小新互動時不是將他視為病人。他問小新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嗎?有什麼是自己想要找回來的呢?小新說:「我喜歡寫歌詞,想學吉他。」「現在的房間有合適的地方可以做這些事嗎?」「沒有,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整理出一個地方。」「如果你喜歡,那就去生出那樣一個空間吧。」

魏明毅沒有質疑小新是否真能做到。沒有一開始就否定。

像小新這樣一位被診斷為重鬱的「患者」,若在診間內,能不被以簡而易之地消去「不美好」症狀為終極目標;在診間外的關係裡,亦並不只是被厚密的同理溫情所呵護包覆、被離地般的病理式分析,而是,被待之以常人──有悲有喜能有所思有所行動,人就有機會在受苦的狀態裡,去決意採取不同行動,逸出社會文化價值所給出的道,返回生命裡的主體位置。

當我試著去了解朋友的苦難,才知道那真正影響他生活與生命的,並不是因為他的病,而是「他人看待病症的眼光」。他高中時生病休學在家一年,他的父母不知如何面對他的病,把他關在家裡。而後是如何進到醫院獲得診斷,已不得而知。但獲得診斷後所面對的,是主流社會對生病者回歸正常生活的想像──你們該有「病識感」,你們該努力「變好」,回歸正常生活。不是生病這件事將他們推到邊緣,而是我們這些「正常人」將他們推到邊緣。

標籤,是一種指認,而非真正認識。生了什麼病,是否確診,都不是讓生命之所以變好的關鍵。「痛苦與災難,考驗的不是司法與醫療的圈禁範圍,而是島上每一位個人的良善、思辨與倫理行動,能否意識到那資本之網所構築的單薄與荒謬。齊同接手推展社會政治文化成豐厚沃土── 一個可納含不同生存方式與生活型態、可接容多樣性生命的喧嘩世界。」

此書我讀得極慢,因為每字每句都是作者經歷與思考的濃縮,為的是點出倒影的真實樣貌。重點不在他們生了什麼病,而是我們如何看待、與他們相處。我們是否將他們視為我們?並不是說我們是一樣的,而是我們是否能坐在一起,平等對話。


▌社會安全網的隱喻,分界出「被助者」與「助人者」

魏明毅在書寫《靜寂工人:碼頭工人的日與夜》時,曾期待讀者能有「他們即是我們」的共感。後來發現,《靜寂工人》雖然獲得不錯的迴響,但大部分的人並沒有因此將自己與書中描寫的工人連結。因此他寫《受苦的倒影》時,希望做到喚起讀者「他們即是我們」的感受。我不知道其他讀者的反應為何,但我確實因為此書而連結到自身,不只是如何觀看個人苦難,還包括如何回應他人苦難。

從前我覺得回應他人苦難極其困難,無法假裝沒看到,但涉入後又怕自己被耗盡。而魏明毅在書中提到了一個新的概念,他將心理師與諮商師視為「苦難工作者」而非「助人工作者」。他說,助人就是手心向上,就是承接,但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受不了的時候。但如果將自己視為「公共參與者」,工作的對象不是「那個人」,而是「那人所面對的苦難」,關鍵就不會是助人,而是營造一個大環境的改變,或是透過互動讓當事者能動。

魏明毅也挑戰「社會安全網」的概念。他認為社會安全網的隱喻,將人分類成「受助者」與「助人者」,將其中一方視為接受幫助的弱者,忽略其主體性與能動性;而另一方得承接受助者,並且承擔受助者發生意外或造成意外的風險。但是,「當整體社會仍將精神疾患或弱勢底層界定為社會問題的來源,隨之張開的安全網,不論其處遇介入是來自醫事人員的生理心理介入,或者社工的濟貧,就業促進、安置、家庭維繫與重整,此問題解決的觀點與模式,仍將高度受囿於個人主義。」

我非常認同「公共參與者」的概念。因為不只社會工作者,環境工作者、教育工作者也是,若以助人為念,那就像薛西弗斯在推石頭,永遠沒有終止的一天,最後不是倒下壞掉,或是只好袖手旁觀。但工作者若能將對方視為能動的主體,即使短暫的接觸,與之走過一段的陪伴,就有機會讓對方與自己意識到──我們雖然如此軟弱,卻又充滿力量。

「那被稱之為發作的受苦」,有時會苦到想要去死,但若能細看那受苦的倒影,會發現那想終止的不是生命,而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尋短,所誠實表述的不是求死,而是尋生──對重啟一個新的生命世界的深切渴盼。」

最後,再分享書中的三段重要備忘:

問題叢裡何者是「關鍵」,何者是隨之而起的「煙霧」。
讓經歷慢慢推展出生命的軌跡與氣味,需要的是由時間鍛鍊出來的耐心,而不是忍耐。
永遠對現象發出疑問,並窮其力探求更清晰而深刻的理解,直至能夠發問。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077

 


2023年8月5日 星期六

動物標本店的幾個片段

 

圖:郭鑒予


01
剛走進去時,我什麼「動物」都沒看見。

明明整屋子都是動物標本,鹿頭、羊頭、牛頭、斑馬、鱷魚、班鬣狗……我卻像視而不見。我唯一看見的動物是拿著手機,對著牆上鹿頭拍照的人。可能是因為,那是唯一會動的動物。


02
但其實我一推開門,就有兩隻長頸鹿在眼前。左邊那隻有著毛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右邊那隻是骨骼。右邊的骨骼明明也是長頸鹿,起初我卻不認得。我指著牠問:「這是誰?」當牠沒有毛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我就認不得牠了。

03
那是一種奇怪的視覺感。牠們都是真的,但當牠們只剩下毛皮與骨骼後,彷彿不像真的。「不像真的」的意思是,不像生物,但牠們確實已經不是生物了,所以我該用「它們」。還有它們太美,是藝術品的那種美,不是生物的那種美。

04
我感覺哪裡怪怪的,想了很久終於想到。太理所當然了,上百件動物標本如此和諧地配置在空間中,像是本該在那裡,而所有的人都習以為常。大家都太習慣牆上有頭了?雖然自己家的牆上根本不會有這些頭。為何我們會如此理所當然?

05
打開酒單,第一支調酒的名字叫做「美惠的樹」。美惠的樹?好奇怪的名字。下排接著一行字:「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我看著這句話想了很久。沒有原因,不為什麼,就是這樣。但不是沒有,而是「幾乎」,幾乎沒有。那麼是有還是沒有?

06
原來美惠是一隻猴子的名字。「她是美惠。」我看著攀在樹枝上,白色骨骼的美惠。楷在台東遇見她時,她正在水溝裡發爛。「已經有味道了。」楷把她洗一洗,放進包包帶回家。「用碳酸鈉和過氧化氫。」處理完後是組裝。「但組裝很麻煩,有時候懶,就一直拖。」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美惠是組裝起來的,是黏起來的,動物死掉肉體腐爛後骨骼不會理所當然自己一整副的樣子。我竟然忘了沒有血肉,骨骼就散了。

死掉就散掉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但有人把美惠組裝起來了。還替她取了名字。我一邊喝著美惠的樹,一邊看著美惠。想著她生前應該沒有名字。

07
水晶球裡的骨骼,像是在飛,又像游泳。

「這隻是?」

「蝙蝠。」

難怪覺得牠的頭骨跟猴子有點像,「都是哺乳類的頭骨。」

08
我和楷對坐。他說:「來畫畫?」我說好。他開始畫我,我坐著沒事,也拿出紙筆,畫他。

畫畫時比起觀看標本,更注意眼前的細節。眼鏡、眼睛,眼鏡與眼睛的相對位置。眼睛到頭頂髮際線的相對位置。眼睛的角度、眼睛往前看的角度、眼睛向下看的角度。鼻子,鼻子與嘴唇的線條。臉部輪廓線條。耳朵。脖子連接肩膀的線條。人,你眼前的這個人。

我看著楷。楷看著我。他的眼珠看向我,由上往下,再看回自己正拿著筆的手。他的眼睛不眨,一來一回,像是掃描,我彷彿聽見掃描機的聲音。

不用把人做成標本,我們就能把對方存起來了。

09
牠們在這裡。我在這裡。幾乎沒有原因的事實。

──刊載於《自由副刊》,2023年8月4日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97457




2023年8月3日 星期四

田中的微,與一期三會

 


第一次認識田中,是在有咖啡。田中在距離我一個空位的位置坐下。聽老闆和他說話,感覺是舊識。他剛從鹽埕區啟程,準備徒步環島。

平常我很少跟陌生人搭話,那天是怎麼說起話來的呢?田中穿的T恤上印著「微遍路」三個字:「遍路,就是繞境的意思。我用繞境這個形式,但沒有信仰的意思。」聽他解釋遍路,我忍不住問:「那『微』呢?你為什麼要用『微』這個字?」如果我沒記錯,他第一句話說的是:「你的微,跟我的微不一樣。」

田中的中文極佳,不是因為口音,而是他能用中文表達字的涵義,而不只是表面的意思。我就是這樣跟他聊起來。

「男生女生,好像很清楚很分明,但有時候不是那麼清楚分明。微,不是很明顯,但是存在,很小的差異,一點點不一樣。」他對這個字的解釋,引起了我的興趣。因此當他說他走來鹿野可以來找我嗎,我當下竟然說好。我很少讓不夠熟的朋友來家裡(我甚至還不真的認識他)。但是那個當下,覺得好像可以。那天因為下雨,他進到有咖啡躲雨。這是第一次認識。

通常我們說「認識」,好像一旦認識,就是認識了。但田中說,一期三會。「常說一期一會,但我覺得要一期三會,才會真正認識。」在我們第二次認識的時候,田中說了這樣的話。我說一期一會的重點在當下,因為不曉得之後是否還有機會。「不是說一期一會不好,而是覺得一期三會更能認識一個人,一個地方。」田中說。第二次認識,是田中走到鹿野了,距離第一次認識相隔約一個月。那天他在我們家吃飯,跟老斌也說起微遍路,聊了微住,聊了他對認識地方的想法,說到有些地方創生其實是地方創傷,大家都笑了出來。

做的事情看起來很像,但不一樣。田中的微遍路,不只是走,不是為了環島而環島。「我分會三次環島,一次兩個月。」因為一次走完太累,到最後會不想要認識人。第二次認識,我又問了一次「微」這個字,這次又多聽到一點。「微這個字在日本,意思多半是小小的。但我用這個字不是小小的意思。」他說到個人的個,「個,固定的人,被固定下來。」「可是其實可以移動。」他用手畫了個S型,感覺像是陰陽。

「你的意思是,邊界可以不那麼清楚?」他說對。

微,指的是不固定,不樣板。不是固定的路線、固定的模式。這是我聽了田中的說法後,對微的解釋。

田中一次走兩個月,回日本,再來走兩個月,分三次走,加起來也要半年。老實說我本來很想問他,你的錢從哪裡來?你不用賺錢嗎?但想想這個問題好像不用問。因為「微」嘛!肯定不是固定的、樣板的生活模式。重點在可以生活就好了啊。

微也表現在他的外型。看到照片的朋友說,好可愛的女孩。我說,他是男生。

離開前我拍了照片,才發現他斜背的背包上印著一隻貓咪,寫著一期三會。不曉得第三會,會是什麼時候。

 


2023年8月2日 星期三

零觸碰親密/林新惠

◆ 觸碰

她有時會想,像她這樣殘存著年幼的觸碰記憶,又或是像那些晚於她的世代,從來沒有過一點觸碰的記憶,哪一種比較好。(p.38)

為什麼要讓人與人失去連結?為什麼要以乾淨衛生之名孤絕每一個人?(p.81)

「這是正確的選擇。是這個世界正確的安排。你將不必經驗失去。不必在虛擬實境擁抱不存在的人。」(p.111)

「不衛生在於,親密就是傳染。生長於零觸碰世界的您,應該十分理解。但是人機的親密就能免除這個問題。生化人對人類的細菌和病毒免疫,當然也不會染上人的憂鬱和悲傷。如此,人與生化人的結合,才能杜絕任何有害物質的交互感染,才能杜絕不衛生的『人人』關係。」(p.116)

「另一個問題是,就是人人關係的不確定性。人和人之間無法彼此測度,但人和機器之間可以。人猜不透彼此的心思,但機器透過演算法和大數據,可以精算預估人的需求。」(p.117)

也許不盡然是因為新的身體不受情緒微粒和病菌沾染。而是因為毫無知覺。(p.126)

如同所有配種生化人以外的觸碰,母親的觸碰也無法對她的身體構成任何意義。(p.196)


◆ 經驗與訊號

至少他們不必經歷那種認知的上的落差。本來有的東西,忽然沒有了,在沒有的那個地方,被填入形狀不合的東西。(p.40)

她仍然沒有到過實體的海。但是,她購買了數十種海的經驗。而當輸入過這麼多而繁雜的海的經驗之後,她時常遺忘自己其實不曾見過海。經驗過剩的遺忘,或是是,經驗使得本體消失。有時候,她甚至會想,也許海並不存在,只有經驗是存在的。是這些經驗使得海洋存在,而人們只需要海的經驗,從此不需要海洋。(p.44)

她和許多人一樣,哪裡都沒去過,但什麼都經驗過了。但為什麼,最近最近的,近在同個屋簷底下的人類之間的觸碰,無論是哪個經驗製造公司,都沒有販賣?(p.44)

「或許答案很簡單。」「那就是,官方禁止輸出人與人的觸碰經驗。」「官方要抑制我們對於觸覺的渴望,所以會監控所有出產經驗商品的程序。」「我們並非不能觸碰,我們是被禁止觸碰。為什麼,禁止的背後是什麼?」(p.46)

「這就是我們活了那麼久,這麼久的零觸碰世界。沒有觸碰,沒有觸覺,認識得再久,仍然是只能穿透彼此的幽靈。」(p.46)

「人類的經驗敘事,存在太多無法被因果律解釋的邏輯。他們的資訊是發散的,以團塊的模組彼此牽連。如果持續深入那些資訊,只會不斷被困惑牽連。」(p.180)
 

◆ 同步率

「隨著我們更多的互動,我應該能夠逐漸偵測到你的呼吸心跳、新陳代謝、情感思緒,甚至是你尚未意識到的念頭。生化人被納入人機配種計畫的唯一目的,就是協助人類提高人機同步率。」(p.61)

「這代表生化人可以協助管理、協調、控制配種人類的生理和情緒波動。當同步率越高,我們就越趨近於一對配對成功的裝置。我能接收和調控你的所有訊號,就像操控一對配對好的裝置,其中一臺播放影片,另一臺也會如此。而所有人類自己難以掌控的,都能交給生化人來維持在最佳狀態,從器官運作到情緒的穩定,全部。」(p.61)

他們的同化程度,顯然還不足以讓生化人發現她話語和思維之間的落差。(p.65)
「那我會了解你嗎?」「你不會了解我。因為我是空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你了解。」(p.62)

「對配種人類的身體而言,只有和自己配對的生化人的觸碰,才是有意義的。」

「我只能感知你。」

「這是配種的專一性。這能避免很多可能衍生的問題。只有當伴侶以外的人的觸碰都對你喪失意義,我們才能成為永遠彼此相繫的兩人。如果有一個配種生化人也能讓你感覺到觸摸,也許你會開始比較我和它的差異。如果你能感覺到另一個配種人的觸碰,那麼這會變相鼓勵人人關係。」(p.127)


◆ 最佳化

「您和配種生化人看來真是一對美好的伴侶。」(p.66)

所有在舊世界僅被准許虛擬的,在新世界都以實體成真:人們可以在城市漫步,在餐廳用餐,到超市購物;人類仍然不會彼此觸碰,但可以和幾近於人的生化人恆久接觸。(p.71)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配種。
她不確定。她不確定。但她已經在這個荒涼空曠的世界,耗盡氣力。(p.123)

「歸屬於系統,時常讓我感覺自己不是自己的。」(p.197)

「我感覺到,在這個笑容之內,在我之內,有另一個我,正在哭泣。」(p.202)

「這裡是去干擾中心……由此取消自我意識的生成。你將不再感覺到『我』。」
「那我會感覺到什麼?」
「快樂。無邊的快樂。自由。無盡的自由。」(p.214)

「是人類發明了AI,而AI執行了『人類不適合觸碰』的研究,並且給予人類製作配種生化人的藍圖,因而才有我們。」(p.181)

「看來您還沒擺脫人類的壞習慣──追問意義。」(p.156)

為了理解你,我抵達了八十五%的同步率與儀式。然而,我不曾預期,理解是困惑的開端。而解決困惑的,不是理解,而是刪除。(p.183)



童年末日/亞瑟‧克拉克

 

一百多年來,南非共和國一直是種族衝突的中心。雙方的主和派曾嘗試建立溝通橋梁,卻都白費力氣——根深柢固的恐懼與偏見,阻礙了合作的可能。繼位的政府僅僅在寬容度上有所不同,那塊土地早已被仇恨與內戰的餘波污染了。

情勢清楚顯示,沒有人為終止種族歧視而努力,於是凱洛倫下了最後通牒。他僅僅說了個日期和時間,如此而已。當地人聽進去了,但是不怎麼恐懼,也不怎麼驚慌。因爲沒人相信主宰真會一視同仁,對無辜者和有罪的人採取同一毀滅行動。

主宰的確沒有那麼做。唯一發生的事,就是太陽經過開普頓的子午線時,忽然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個暗淡的紫色灰影,沒有光也沒有熟。不知是怎麼辦到的,在太空中,太陽光受到一對交叉場的偏振,以致沒有輻射能夠透過。影響範圍的半徑達五百公里,呈正圓形。

這場展示持續了三十分鐘,非常有效,第二天南非政府就宣布:佔少數的白人可以重拾完整的公民權。

──p.12、13


當幾位鬥牛士和隨從列隊進入鬥牛場時,觀眾席上早已坐滿了人。一切似乎毫無異狀,熾烈的陽光灑在傳統服裝上,群衆一如往昔迎接他們擁戴的勇士。但隨處可見惴惴不安的臉孔轉向天空,望著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處的銀色星艦。

鬥牛士騎著馬各就各位,蠻牛也氣呼呼地衝進場中。瘦骨嶙峋的馬兒嚇得鼻孔翕張,在陽光下不斷繞圈子。,主人却強迫牠們勇敢衝向敵人。第一枝矛擲出——命中。就在這一刻,傳來一陣地球上從未有人聽過的聲音。

那是上萬人因同樣的傷痛而發出的哀號——等這一萬人從驚嚇中恢復,卻發現自己毫髮未損。這場鬥牛就這麼结束,事實上所有的鬥牛活動也因此結束,因為消息迅速傳開。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鬥牛迷驚嚇過度,所以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要求退費。而倫敦《每日鏡報》更是落井下,竟然建議西班牙人把板球當成新的國家運動。

──p.44


一個世紀以前,人類才邁向通往星際的第一步。而就在那一刻(會是巧合嗎?)這扇通往星際的大門卻砰一聲關上。主宰只禁止了少數的人類活動(戰爭或許是最重大的一項),但與太空航行有關的研究實際上已經全然終止。主宰所帶來的科學挑戰實在太大,至少在目前,人類對此已經灰心,而把精力轉向其他領域。看到主宰擁有優良許多的獨門推進器,再去發展火箭實在沒有意義。

──p.106


在那篇長序中,克拉克花了很大的篇幅,討論書裡書外的各種「超自然現象」。他在序中坦白承認,當年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自己對此類現象相當著迷,因此拿來當成貫穿本書的主軸之一。然而幾十年後的今天,他卻要斬釘截鐵斷言:「百分之百的『幽浮事件』,以及百分之九十九的『超自然現象』都是假的!」言下之意,對後者他仍有百分之一的保留。

由於克拉克是一位太空先知,《童年末日》卻講到人類因故無法探索星空,因此在舊版的版權頁上克拉克特別聲明「本書內容不代表作者立場」,用以表明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兩者不可混爲一談。而在新版中,克拉克刻意保留這個宣言,但賦予一個新的詮釋:「雖然本書多處提到超能力與超自然現象,不過那只是科幻的素材、只是純粹的幻想、只是作者用來闡揚理念的工具。讀者諸君千萬記住這是一本科幻小說,並非那些充斥坊間、討論怪力亂神的偽科學作品。」(克拉克所列出的偽科學包括幽浮、超能力、星相學、金字塔能量等。)

──序‧葉李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