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時,一邊讀一邊節錄。裡面有多段描寫有著複雜的情感。特別是當父親對卡爾・奧韋・克瑙斯高說:「做得不錯啊,很好,卡爾‧奧韋。」
以下節錄非作者書寫順序,而是我自己分類編排。
【寫作】
「今天是二OO八年二月二十七日,作者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出生於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在寫作的此時此刻三十九歲。」
「意識到自己是在跟孩子打交道,是孩子在把我往下拉,也同樣消磨人心。」
「若快樂是一個目標,那麼這就夠了。但快樂不是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我要它做什麼?家庭也不是我的目標。」
「當我看到一幅美麗的油畫我會流下眼淚,但看到孩子的時候不會這樣。這並不意味我不愛他們,我愛,我用了我的整個心去愛,這只能說明他們給予的意義不能充滿整個生命。」
「我已為了部小說花了五年,總不能寫出只是乏味的東西。但現在還不夠好。」「多年來我試圖描寫我的父親,但沒能做到。這太貼近我的生活,很難迫使自己進入另一種形式,當然那前提還是文學。文學的唯一法則是:一切必須隸屬於形式。」
◆
「每一次我坐飛機出行,都要強迫自己回想起這段記憶,以至於它成為我剛完成的小說的開頭,這部書稿現在就放在我底下飛機貨艙內我的箱子裡,是一部六百四十頁的書稿,我得在一個星期內完成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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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想過爸爸絕不會讀你的小說?』英格威說,把頭轉向我。『沒有,』我說,『我沒有想過這件事。在小說寫完後,在六月初的時候,英格威得到了書稿。他讀過之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將會起訴我。他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那時我站在機場電話亭旁,和托妮耶正要一起去土耳其度假,我不知道他是要發怒還是要支持,猜不到我寫下的這些東西會對我身邊的人起怎樣的反應。』
◆
他從來不知道我將會出版一本書。
「做得不錯啊,很好,卡爾‧奧韋。」他是這麼說的。
【死亡】
「其實只要死者躺在那裡不礙事,就毫無理由這麼匆忙行事,他們也不可能再死一次。」
「然而,究竟要摒除什麼、驅走什麼,卻又難以說清」
「我自己是在近三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一具死亡的肉體。這是一九九八年夏天,七月的一個下午,在克里斯蒂安桑的一個小教堂裡。我的父親死了。」「想到這是第一次我可以毫無困難地審視這張臉,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我看見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與人相似的物體。」
「主持葬禮的殯儀館員在外面的房間裡等候著我們。我出來之後仍然讓門開著。雖然我知道這不合禮儀,但我不想讓爸爸一個人單獨待在裡面。」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沒辦法去想那些我應該要想的事。我覺得我沒有感覺到我應該要感覺到的。我想,爸爸死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它應該要完全佔據我的心,但它沒有。」
「我父親死了,我在想著我從他那裡得到的錢。」「我無法控制我想的事情,抱歉,但就是這樣,可以嗎?」
「我長期以來就巴望著他死,自從我明白他的生命很快就可能完結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這麼期望。」
「自從英格威打電話給我後,這是我第一次在心裡想起他的臉。不是他最後幾年的模樣,而是我與他住在一起直到成年的那些日子。」「我想看見的是他處於較好狀態之中的那個樣子,這就是典型的我。在潛意識裡我想要選擇那些我對他懷有溫暖之情的時刻。……但爸爸只是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他活該死,他死了是好事。」
「他(居納爾)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介入此事,把父親從那裡接出去,因為這樣他會死的。我們商量了此事,但仍決定就讓他這樣,他在自己的海裡航行,過著自己的生活,死也是自己的死。」「現在就是這樣。」
「他扭過頭來和我目光相會。我是想笑一下,但同時我的嘴又扭曲了,以一種不可抵禦的壓力,最初盤踞在我心上的那種情感倏地一下子又往上湧起。在一聲哭泣裡它們迸發了出來,我開始哭了。」
「我不知道那時為什麼我開始哭了,」我說,「但當我看見你時某種情緒觸動了我。我一下子意識到他死了。」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有許多年我沒有說過這個名字了。」英格威望著我。「不是……」他說得很謹慎,「他幾年前改名了喲。」
「我爬上階梯,跟在他身後進了門,來到了前門廳裡,但我得立刻把頭別開。那裡面的氣味令人無法忍受。一股尿騷味和腐爛的氣味。」
「那裡面完全一塌糊塗。」我說,聲音很低,這樣她聽不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但他是你們的父親。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感到難過。你們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我們想辦法給她安排了家庭看護,你知道嗎?他們每天來這裡照料。然後你父親來了,把他們都趕走了。把門關上,把自己和她一起鎖在裡面。就算是我到這裡也不讓我進去。但有一次母親打過來,那時他摔折了腿,躺在外面客廳的地板上。他把屎尿都拉在褲子裡。你可以想像一下。他就躺在那裡的地板上喝酒。她端菜端飯地伺候著他。在救護車來之前,我對他說,不能再這樣了。你在這裡是場災難。你得做出改變。你知道你父親怎麼說嗎?『你現在是想把我往屎裡按呀,居納爾!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想把我往糞坑裡推?』」
「一個念頭湧上:葬禮後的聚會我們不辦在艾勒維涅那,而是辦在祖父祖母的這棟房,這棟被他毀壞了了房子裡。」「他可以毀壞一切,但我們會使它重新恢復原貌。」
「她怎麼能那個死了人的旁邊的椅子上?」
「你們單獨在這裡的時候,要是她有什麼抗議之類的事,不用管她好了。就做你們該做的事吧。這是為她好。」
「對我來說,爸爸又是什麼呢?」「一個我巴望他死的對象。」「那所有這些眼淚又是為了什麼?」
◆
「這裡的一切都很沉重。我幾乎一直在哭。但我不太清楚我哭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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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家庭發生了許多事情,就像所有家庭一樣,但所有人都隻字不提,大家都保持沉默,就像某個地方的宣言,其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沉浸於這種共同造就的這種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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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哭泣。當我在那裡走著,在那裡鋤草,一股股的浪潮穿透我的全身,我已無能為力,淚水什麼時候想來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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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躺在屋中央的一個擔架上。他的眼睛是合上的,臉上的表情柔和。
我站在英格威的身旁,就在父親的面前。他的臉頰是紅色的,就像被血浸泡過的那般充盈。這一定是當他們試圖擦去血跡時血得以留存在了皮膚的毛孔裡。還有他的鼻子,鼻樑斷裂。但雖然我目睹了這一切,卻仍然是視而不見,因為有關他的所有細節都消失在了其他的更廣泛的層面當中,他那些優秀的一面,如同他的死亡一樣,我以前從未靠近過,對我來說,他是一個父親,這一切存在於生命當中永不會改變。
◆
我又站在了爸爸面前。這一次我有準備,知道是怎麼樣的一個場面正等待著我,他的身體,皮膚在過去了的這一整天裡一定是變得更加地暗了,再沒有喚起我前日時的那種撕裂心肺的情感。
現在我看到的是沒有生命的軀體。這曾經是我父親的人和他躺著的這張桌子已經不再有任何區別,和這張桌子所在的地板不再有任何區別,和窗戶下面牆上的插座不再有任何區別,和旁邊的檯燈一段垂落下的電線不再有任何區別。
因為人只是在所有其他形態當中的其中一種,如造物的世界,再顯示出的那樣,不只是當其有生命的時候,也包含那些生命不再的物質,可能以沙土、石頭汗水的形態存在。死亡,像我始終感覺的那樣,在生命裡它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幽暗而令人銷魂。它是爆開的一根水管,風中折斷的一根樹枝,從衣架上滑落的一件外套。僅此而已。
【父母】
「有媽媽在,每天要和爸爸面對面這件事也就無所謂了。我可以跟她說話。和她講什麼都可以。對爸爸我不能說什麼,不可能,我和他沒有什麼可說的,除了那些具體的事,比如我到哪裡去,我什麼時候回來。」
「一股小小的喜悅之情在身體內散開,因為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他從來沒有為我辯解過。」
「媽媽和我已經決定要離婚了。」……我把買回的東西交給他,他做了晚餐,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題。然後他走了。
「這天晚上爸爸穿的衣服有點不般配,不倫不類的。」
【手足】
「我一直在想,我們各自與爸爸之間的關係有何不同。區別也許不是很大,但意義非同小可。……當時他對十四歲的英格威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對我卻仍抱持著希望。」
「當英格威告訴我卡麗‧安妮懷孕了,我幾乎難以想像英格威會是怎樣的一位父親。如果爸爸的精神傳承給了我們,深入骨髓,或者說它們有可能──或許是以一種簡單的方式從內在釋放出來,那又會是什麼模樣?」
「我需要英格威,但英格威不需要我。」
「我有計畫地漸漸疏離了關係。假如我遭受挫折,假如我在某件事上失敗,假如我誤解了某些重要的事件,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因為把我往下拽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好事,而對於那些我理解的含有深意的事情,我卻常常並不提及。」
【喝酒】
喝酒這事真已在她腦子裡紮了根……
「她問我們平常會不會喝酒?」我說,「從我們到這裡之後她這樣問,至少不下十次。」
「她想喝一點酒,她很絕望。」
「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剛開始會這麼想是當然的。但他住在這裡這麼久。她還能有什麼其他方法可以忍受下去?」
◆
「我們想要喝一點酒」,他對祖母說,「畢竟工作了整整一天。你也想來一杯嗎?」
「你們也喜歡在晚上喝點酒啊。」她說。
很快地,她坐在那裡跟從前的日子裡一樣談話和歡笑。……生命回到了她的身上,一步步一寸寸將她充盈。
我們喝的是一種有魔法的酒。
◆
為什麼他媽的要喝酒啊?我們怎麼那麼蠢?一開始我也不想的,但事實上最後那幾刻我是願意的,坐在這裡,全世界就這個地方,和她一起喝酒。我還是這麼做了。這怎麼可能?這他媽的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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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加有伏特加的那杯遞給了她,自己拿著那杯雪碧,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可怕,真是太可怕了。我的心被撕裂成碎片。但若要設法改變什麼,我也辦不到。她需要這杯酒,就是這樣。
(以上節錄自《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作者: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2022年1月12日 星期三
《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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