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三天前了,但那站在樹幹上,雙手用力抓著繩子,努力讓自己穩定不要晃動,彷彿一晃動就會因為恐懼而失衡的感覺,在我回想的瞬間馬上回到身上。幹!到底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放在這種處境?進退兩難,真─的─是─進退兩難。已經上了繩索站在樹幹上的我,前進只能靠自己,後退也只能靠自己,完全沒有其他人可以幫你。
「你站起來,把腳打直站,這樣比較好前進。」J說。我也想要站起來,但我就是怕。但同時也明白如果我不採取立姿,可能真的無法前進。我吸一口氣,試著站起來。我的腿撐起身體的時候,腳滑了一下。雨鞋太滑,無法穩當的踩在樹幹上。我低下身子,將雨鞋脫掉,襪子脫掉。我將雨鞋和襪子丟往鄰近的樹幹凹洞,然後轉過身,吸一口氣。我又吸一口氣,拉著繩子站起來。
我站起來了,站起來的那刻是開心,接下來變成害怕。我的眼角瞥到兩旁水平距離往下的高度,「幹!好高!」我整個人撐在那裡,我感到身體有點晃動。「繩子會拉住你,你要相信繩子。」C在下方說。我也知道要相信繩子,但知道跟相信是兩回事。我拉住繩子站在樹幹上時,我感覺到自己快要因為心理的緊張而撐不住身體。我也知道我不用拉那麼用力,但我就是怕。榕樹的枝幹有點像錐形,我感覺我的腳無法平踩在樹幹上。
「你把身體轉過來,像J的方向那樣。」C在下面說。我也想轉,但此時此刻的我根本不敢亂動。「你先深呼吸,慢慢深呼吸……」C和J都要我先深呼吸。
「深呼吸,身體試著向後躺,去感覺繩子拉住你的感覺……」
「你現在很安全,就算放手也不會掉下去,繩子會拉住你……」
「試著先放開一隻手,感覺看看。再換另一隻手……」
我照著做,先深呼吸。然後身體向後躺。好,我感覺到繩子的拉力了。我先放開左手,用右手拉繩。再換放開右手,用左手拉繩。我好像慢慢不那麼害怕了,但身體還是很緊張。
開始可以穩當的站在樹幹上後,我試著前進。「你左邊那條繩子要收緊,右邊那條繩子放掉,」「左邊收一點,右邊就放一點,」我跟著J的指示做,但本來就怕高,加上對於一手收繩一手放繩還不熟練,我整個人緊張地僵在原處。感覺花了好久才前進一點點。我感覺自己想要趕快前進到前方兩公尺那個看起來安全的凹穴,我無法在這種不腳踏實地的狀態下感受高空風景;但同時我又知道自己想快也沒有用,我太急反而快不起來。我抓著繩子問J,其實我現在可以坐下來吧,我想先坐下來休息,等適應了在空中的感覺,再往上爬。
J說,當然可以。
我蹲下來,跨坐在枝幹上。身體有重心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雖然我還是不太敢往兩邊看,但跟剛才的狀況比,真是太好了。坐在樹幹上的我,身體和心理終於比較有餘裕往兩邊看,雖然還不到享受的狀態。坐在樹幹的我想著,人類這種生物真是很奇怪,明明知道那是自己害怕的事,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為什麼要把自己放在會害怕的狀態?除了人類,還有其他生物會故意讓自己去面對害怕的事物嗎?」我問J。
J說會呀,有一種雁鴨會把蛋生在懸崖邊,「雛鳥一出生就要往懸崖下跳,不然就沒有食物吃,會餓死。」我說是喔,那種雁鴨的爸媽不會像其他鳥類一樣育雛喔?J說對,因為懸崖附近沒有足夠的食物,如果鳥爸鳥媽要來回奔波餵飽雛鳥,自己可能會先掛掉。
「至於為什麼鳥爸鳥媽要把蛋生在懸崖邊,據說是要躲避天敵,」J說,地面有很多動物會吃蛋,所以鳥媽只好把蛋生在懸崖邊。雛鳥一生出就要面對令自己害怕的處境,但是沒辦法,牠們沒得選,「牠們的行為被內建在基因裡了。」J說,有好幾種雁鴨都是這樣。
聽的時候我想,牠們是沒得選,那麼人類呢?我明明怕高,為什麼又讓自己來到這裡?
我就那樣跨坐在枝幹上,跟掛在繩子上的J閒聊。這時的我已經沒有剛剛那樣緊張。我問J,你一開始就能享受在空中的感覺嗎?
「一開始也是會怕啊。」J說,每個人對高度的恐懼不一,一般人會心生恐懼的第一階高度是五公尺,再來是九公尺,「但也是有那種之前沒有攀樹經驗,第一次攀樹就什麼也不怕,在枝幹上走來走去,還一直往枝幹的末端走。」
「這種不怕高的人,我們反而會比較怕。他不怕,我們反而怕他因為沒注意到危險而發生意外。」J說,「也是有那種上升兩公尺就說要下去的人啊。都有。每個人可以接受高度程度不同。」
我一邊聽J說話,一邊看著兩側風景。因為高度的關係,我無法放鬆欣賞,但至少我的頭可以左轉右轉了,眼睛可以左看右看了。我們攀的是榕樹,枝幹向四周伸展得非常開闊。從我的位置向下看,底下還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還好有那些灌木,那些綠綠的葉子橫在我與地面之間,懸空的感覺不至於那麼高。
我問J,我們現在的高度大概是幾公尺啊?
「大概六、七公尺吧。」J說。「那Y他們那邊呢?」我問。J往Y和S那邊看去,「他們那裡喔,大概超過九公尺吧。十公尺以上應該有。」
呼,還好我不是攀那條路線,要是上到那麼高的地方,旁邊的遮蔽又少,我大概一上去就想著要下來了。當然更有可能的是,我根本上不去。
跨坐閒聊一陣後,我覺得,我可以再繼續往上了。我說,我要往上了。我拉著繩子站起來,調整好呼吸,沒有剛剛那麼怕了。我左手收繩右邊放繩,慢慢地往距離我約兩公尺的樹幹凹穴前進。站立在樹幹上的感覺不能說是享受,但當時的我只專心前進,兩旁的高度漸漸忽略。終於我前進到那個能夠令我安身的凹穴。我轉過身來,面對剛剛前進的路徑,我坐下來往下看。呼,我來到這裡了。
我來到這裡,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但我很高興自己來了。我好像又更認識了自己的害怕,以及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害怕。雖然我還是覺得,人類讓自己進入令自己害怕的狀態,而且是主動不是被動,這種行為很奇怪,但我還是這麼做了。
(照片: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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