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孩說話

上禮拜上課，我跟小孩說話說了整整三個小時。其他什麼事都沒做，就是說話。跟小孩說話的前一天，我在家擬了講稿，寫了又停，停了又寫，好不容易，不曉得花了幾個小時，我想跟小孩講的話，終於寫完了。

想跟小孩好好講畫的起點是因為，上了半個學期的自然生態寫作課，我對上課的狀態很不滿意。說是對上課狀態不滿意，不如說是對自己不滿意。我不想要訂上課規矩，但小孩們因此很吵；他們很吵，就無法專心，也打亂了我想要跟他們好好分享的心情。

我不喜歡這樣的狀態，不喜歡因為人數太多而無法跟小孩好好說話的自己，也不喜歡快要被小孩引起怒氣的自己。我想改變這樣的狀態。於是，在上週上課的前一天，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小孩──

在今天上課以前，我有些話想跟你們說。不過，幾次上課下來，我發現我講話的時候，有些同學也會一直講話。這當中可能有很多原因，但我猜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人太多了。所以今天上課分成兩批，我先跟四年級的同學講話，三年級的同學先去操場活動；我跟四年級的同學講完話以後，然後兩個年級再交換。

為什麼我要分組來跟你們說話呢？因為這樣人比較少，比較可以好好地聽對方講話。我想跟大家說的第一件事是，關於「講話」這件事。

大家可以先試著想一種情況──今天如果你跟你的好朋友或同學講話，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候，你會不會在你朋友講話的時候，還一直說話呢？應該不會吧！因為他講話的時候，你會聽他說話；如果他講話的時候，你也一直講話，這樣你就聽不到他說話了。

我現在要講的是「人」跟「人」之間的尊重，不只是因為是在上課。你可以想想看，如果你來跟我講話，可是我一直跟別人講話，或者自己做自己的事，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我怎麼都不聽你講話，怎麼都不理你。

當然我知道許多在上課時候講話的同學，應該都不是「故意」「不想聽我講話」，可能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是在對你講話，我只是在「上課」，而如果剛好你又覺得「上課很無聊」，那很有可能你就會想要做別的事情，或者是跟你的同學講話。

上次上課，有同學說不想要上課，覺得上課很無聊；有同學說為什麼都不出去玩，可不可以玩放大鏡燒葉子呢？你們看，你們說的話我都有聽到；你們說的話，我回去都有想，現在，我想先跟你們說一下，我對「寫作」以及「自然生態寫作課」這件事的想法。我說完以後，我想聽聽你們的想法。

我記得前幾次上課時，曾云曾經說，她的老師還是爸媽，希望她可以來上「自然生態寫作課」，希望這樣「作文可以變好」。

所以，曾云可能不是自己願意來上自然生態寫作課的，她對作文會不會變好大概也沒有很在意（曾云，是這樣嗎？）其實，我回想我小學三年級四年級的時候，我也不太喜歡作文。因為寫作文對我來說是功課、是老師交代的事，所以我沒有特別喜歡寫；而且我們的作文題目都很無聊，我寫作文是為了交差，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寫作文。

一直到我大概讀國中的時候，我讀到很令我感動的詩和文章，我才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要寫作。寫作就是──把你想到和感受到的東西寫出來，把你覺得很重要的，或者想跟別人說的東西，表達出來。然後，有人可能會因為你的文章，而感動。

當然，有時候寫文章也不是一定要「感動」別人，它就只是一種溝通跟分享。就像你們寫的，去田裡抓金寶螺、插秧的文章，我發現你們每個人不管是寫長或是寫短，大部分的人都有寫到自己的感覺。透過你們的文章，我知道其實這段路對你們來說有點太遠了，很多人都覺得走到有點腿痠；有很多人是第一次下田，覺得踩進泥巴裡有點噁心，可是又覺得很好玩；還有些同學寫出了很多細微的感受，這些，我都是讀了你們的文章才知道的。讀你們的文章，特別是讀到一些很真誠的感受的時候，我經常邊讀邊笑；而你們的文章，也讓胡銘孝大哥回憶起他小時候下田的許多小事。

現在的你們，可能還沒有覺得寫作是一件很棒的事，可能還處在因為「老師要求寫，所以我們只好寫」的狀態，但是，這是因為你們還沒有感受過文字的力量，還沒有覺得文字可以厲害，也不覺得自己有可能寫出很厲害的文字，會讓人感動的文字，或者，會讓人哭、讓人笑的文字。

但是，我在這邊想強調一件事，所謂「很厲害的文字」，不是故意去寫出來讓別人覺得厲害，而是好好地，仔細地感受自己的感覺，思考自己的想法，然後把自己的感覺和想法，透過文字表達出來，這樣，就有可能是「很厲害的文字」。

總之，簡單的說，寫作是自己的事；是一件「與自己有關」的事。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練習。

寫作雖然只要把自己感覺到，與自己想到的東西表達出來，但這也要透過練習，因為畢竟，使用「文字」並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就像你們射箭隊要鍛鍊體力、太鼓隊要練習節奏感一樣，寫作也要練習。

寫作需要做什麼樣的練習呢？寫作雖然要懂得使用文字，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好好地、靜下心來去感受你身邊週遭所有的東西，不管是動的、靜的、會發出聲音的、或者靜悄悄地像一隻蝸牛。你對許多事如果都有很多感覺，自然你就有可能感覺到讓你開心或讓你傷心的事，有時候感覺太多，就會很想把它寫下來。像我現在就是這樣，我很想把我對寫作的美好感受，以及我對這堂課的想法，讓你們知道。所以我很努力地想，想那個心裡面真正想跟你們說的話。

「我想讓你知道」，這就是寫作的開端。

所以這堂課，這堂自然生態寫作課，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們每個人都能「想要寫」，但這個很難。因為，你們「想不想」寫，不是我可以決定的；如果你們「想」寫，那是最棒的了；但是如果你們「不想」寫，那我也沒有辦法要求你們要發自內心「想」寫。但我可以做的是，儘量想一些辦法，讓你們了解寫作是怎樣的一件事，然後或許在你們當中的有些人，會慢慢地主動「想寫」。

可是，幾堂課下來，我發現我遇到了一些困難。

第一個困難是，有些人說不想上課，覺得無聊。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寫這篇文章，我要在這次上課的時候，先好好地跟你們說話和討論。因為，我覺得這是因為你們還不明白為什麼要寫作，以及為什麼要上課，大家總是一直想要玩。我知道現在的你們來說，玩很重要；但老實說，要是只是一直玩的話，那這就不是寫作課了，就直接去玩就好了，就不用上課了。所以，我想先讓大家們明白我對這件事的想法，等一下再換我聽你們的想法，然後或許我們可以針對上課方式做一些調整。

第二個困難是，我很想要好好地跟你們每一個人討論你們的文章或作品，可是你們也知道，之前上課的狀態經常在亂哄哄的狀態下進行，所以實在很難好好討論呀！這樣很可惜。所以我打算以後上課的時候，如果需要跟你們討論寫作時，分批上課，就像這次一樣，三年級跟四年級分開；或者以後也可以有其他分組的方式，總之就是一次不要太多人，讓我們可以專心地好好說話。

接下來我想說一下我的心情。

我很開心有這個機會，可以跟你們一起上自然生態寫作課；因為，如果我可以透過這樣的課程，讓你們在小學的時候就感受到寫作的美好，我真的覺得這樣很棒。還有，其實我是一個在都市長大的孩子，我去年才搬到鹿野，對我來說，鄉下有許多東西都是陌生的，我不了解的，但這些陌生的事物對我來說都很美好；而這許多對我來說陌生的事物，都在你們的身邊，你們不用搬家就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你們身邊有許多事物對都市人來說是非常珍貴的。

但幾次上課下來，有可能是因為我們之間還不夠熟悉，也有可能是我心裡想的東西，還沒有讓你們知道，所以有些同學會說不想要上課，上課很無聊，老實說，聽到這些話，我有點難過。但我後來想，那是因為我們彼此還不夠了解，我們相處的時間有限，而之前上課的時候也都不能好好說話。不能好好地跟你們每一個人說話這件事，讓我覺得不太開心。所以今天上課的重點就只有，先讓我們了解彼此的想法

其實，身為老師好像可以硬性規定很多事情：比如上課不要講話、比如分派作業等等。可是我不想要這樣規定，我希望在我們的課堂上，大家都可以當自己的主人。

要想當自己的主人，就要有能夠聽別人說話，思考別人所說的話的能力，好好表達自己意思的能力。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們，也希望你們可以把想法告訴我。對我來說，上課這件事並不是老師想上什麼就上什麼，但也不是學生想上什麼就上什麼；那麼，上課應該是怎麼一回事呢？或者該這樣問：學習，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瞇.20140515

在上週上課之前，我有點緊張。小孩能聽得懂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嗎？他們聽完我的想法以後，會有什麼反應？不過，想著想著，我突然又不緊張了；因為，我只是想把我的想法好好地讓他們知道，就是這樣而已，我只要努力讓他們知道就可以了。

上課時間到了，小孩都進教室來了。我跟大家說，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們說，可是你們人太多了，這樣我沒有辦法好好跟你們說話；所以，三年級的同學先去圖書室，或自由活動。四年級的同學留在教室，我先跟你們說話，等一下再換三年級。

然後我就開始跟他們講話了。

小孩出乎我意料的「有反應」，大概是因為我一度講話講到不出聲了。我講話講到不出聲的時候，結果幾個原本還在玩還在講話的小孩，反而全部都靜下來了。他們看著我，我不出聲，不講話，用力地呼吸。

過了大約一分鐘的安靜，我終於出聲了：「你們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

「不爽。」
「很生氣。」
「不開心。」
「很難過。」
「生氣。」
「難過。」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跟小孩之間的線似乎突然消失了。在我眼前的八、九個小孩，我看著他們說話，而我說話的時候，他們也看著我。

我好囉嗦，我說了大概一個小時的話，好好地把想要跟他們說的都說完以後，我說，換你們了。

先是四年級小孩。

四年級小孩從前都說不愛寫作文的，結果當我問他們喜歡寫作嗎的時候，幾乎每一個都回答「還好」。「還好是什麼意思？」我問。「還好就是還好啊，不喜歡也不討厭。」有些小孩還說自己喜歡寫作文。我問：「你真的喜歡嗎？你不用安慰我耶！」小孩回答：「真的喜歡啊！」

接著是三年級小孩。三年級小孩在我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有幾個小女孩突然把作文本拿出來。我沒看清楚她們拿的是作文本，我說，「我話還沒有說完耶，可以請你們不要在現在寫作業嗎？」其中一個小女孩回答，「我沒有要寫作業呀，我想要把你說的話記下來。」

三年級小孩表現得比四年級小孩更溫暖，尤其是小女孩。小女孩A在黑板上寫著「我愛自然寫作課」，小女孩B在本子上寫「老師你不要傷心，我們愛你。」

老實說，我沒想到小孩會有這樣的反應。我想他們把我說話的重點放在「我們太吵了，老師生氣了」，但其實那不是我的重點。我的重點是想跟他們好好地分享關於寫作，關於自然生態寫作。

小孩出乎我意料的反應，卻也讓我更認識了他們。有些小孩好像還不太懂關於寫作的意義，但是他們似乎都感受到我很認真地想要跟他們好好說話；雖然不一定完全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是，我把他們每一個人都當成朋友對待，而不只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不是上課該守規矩，而是人與人之間基本的尊重；這些，我想或多或少他們都感受到了，然後，他們回饋給我。他們讓我感受到，他們很在乎我的感覺，而三年級小女孩天真直白的安慰，讓我感受到像是快速直球的感情。

我說，很謝謝你們說喜歡上自然生態寫作課，不過我知道妳們這樣說是安慰我。但還是很謝謝你們，你們好好，我感受到你們的善良。希望有一天你們可以真的感受到寫作的意義。

寫得太長了。改篇再記錄小孩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