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疙瘩突然說話了,那聲音模糊而陌生:「學生,那裡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轉過頭來看蕭疙瘩,將刀放下,有些驚奇地問:「那你是說哪兒呢?」蕭疙瘩仍坐著不動,只把左手微微抬起,拍一拍右臂:「這裡。」李立不明白,探過頭去看,蕭疙瘩張開兩隻胳膊,穩穩地立起來,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這裡也行。」大家一下省悟過來。
(中略)
李立有些惱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說:「這棵樹砍不得嗎?」蕭疙瘩手不放下,靜靜地說:「這裡砍得。」李立真的惱了,沖沖地說:「這棵樹就是要砍倒!它佔了這麼多地方。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來種有用的樹!」蕭疙瘩問:「這棵樹沒有用嗎?」李立說:「當然沒有用。它能幹什麼呢?燒柴?做桌椅?蓋房子?沒有多大的經濟價值。」
蕭疙瘩:「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說不來有什麼用。可它長這麼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
李立煩躁地晃晃頭,說:「誰也沒來種這棵樹。這種野樹太多了。沒有這種野樹,我們早完成墾殖大業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種野樹,是障礙,要砍掉,這是革命,根本不是養什麼小孩!」
蕭疙瘩渾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說:「你們有那麼多樹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說:「你是管不了!」蕭疙瘩仍垂著眼睛:「可這棵樹要留下,一個世界都砍光了 也要留下一棵,有個證明。」
李立問:「證明什麼?」蕭疙瘩說:「證明老天爺幹過的事。」
──鍾阿城,〈樹王〉
◆
〈樹王〉的故事背景是在中國文革時期。故事裡的知青們,要將滿山「沒用的樹」砍倒後燒山,然後再種上「有用的樹」。
蕭疙瘩有一身砍樹的本領,但卻以肉身護樹。故事的最後,巨樹還是被砍了,整座山都給火燒了。蕭疙瘩之後就病了,一倒不起。
蕭疙瘩下葬在距離那棵老樹一丈遠的地方。當天有大雨,下了一整個星期。一個星期後,被燒過的山,這裡那裡開始冒出細細的草;那棵老樹雖然斷了,但土底下的根系龐大,大雨一澆便發了新芽;新芽亂竄,便將蕭疙瘩的墳給脹開。
後來,人們將蕭疙瘩的遺體火化,就埋在原來下葬的地方。後來,這個地方漸漸長出一片草,生白花。懂得的人說,那草是藥,是能夠醫得刀傷的藥。
◆
蕭疙瘩護樹,終究註定是個悲劇;蕭疙瘩一個人,阻擋不了以革命為名的開發。
前天去江翠國中,看著那群護樹志工們在那高高的圍籬外邊,守著老樹,一邊聊天;他們聊著自己的生活,也聊著還可以做些什麼。
「擋不擋得了?」我心裡其實一直這麼問。「如果現在知道,最後還是擋不了,你們還是會繼續守候著樹群嗎?」我心裡這樣問,但沒有問出口。
有的人已經守了好多年了,有的人每天晚上從泰山來到江翠;有的人就住在江翠旁邊,他們白天來巡,晚上來守。
「很有可能五月會來砍樹,可是到底是什麼時候不知道,政府不會告訴你。」而現在是五月。
他們阻擋得了以「發展」為名的開發嗎?或者該這樣問,「我們」阻擋得了嗎?
昨天夜裡一陣大雨。雨剛下來的時候,是零星的一滴兩滴,慢慢地,掉下來的雨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最後嘩嘩嘩地,雨聲大到驚醒熟睡的人。
如果站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我們也可以變成一場大雨,將熟睡的人驚醒,將世界清洗乾淨。
從前的人砍樹,是親手持斧,親手放火;縱然他們認為自己做著「該做」的事,但是,當樹倒的時候,當火劈哩啪啦燒著山的時候,砍樹的人不會「沒有感覺」。
如果我們像蕭疙瘩一樣,到最後只有自己;但是,「老天爺所做的事」,要讓人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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