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4日 星期五

非書店「自己的故事自己說」廖瞇直播文字版

非書店(以下簡稱「非」):妳是什麼時候開始稱呼自己為「瞇」?為什麼會選這個字?

廖瞇:最早是在詩合作社時期開始用「瞇」這個字。這和我學畫畫有關。以前學素描時,如果要抓比例、看陰影或灰階,都要瞇著眼睛看。瞇著眼,反而能把細節看得更清楚。後來我就把「瞇」轉化成一個提醒:在寫作時也要仔細觀察,慢慢看。

非:所以它是一個動詞,一種動作,也和妳美術的背景有關。

廖瞇:對,之後出版詩集時也是用這個字。不過當時單用「瞇」,有些人不太確定那是不是名字,所以到《滌這個不正常的人》這本書時,才加上姓氏變成「廖瞇」。但如果是詩作,我還是只用「瞇」。這是提醒自己回到最初寫詩的狀態。

非:廖瞇現在已經出第三本書,但因為這本是敘事性的,不是詩集,所以妳是用「廖瞇」的名字?

廖瞇:對。

非:妳曾追問「有必要浪費紙張,把自己想說的話、故事、或事實印刷出來嗎?」想問廖瞇,這個提問是在妳生命的哪一個階段提出的?現在妳對這個問題的想法又是什麼?

廖瞇:我在問那個問題的時候,或許是對自己的詩要被出版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價值,有一個小小的疑問。

當時可能沒有那麼有信心。再來,它其實大概有一半是在 2010 年代早期發表的,從 2010(年)一直到 2015,那時候詩會發表在《衛生紙+》,所以蠻多詩可以在那個詩刊讀到。而我也會按著時間,把那時寫的詩貼在部落格上,我當時有一種想法是:要看的話,其實可以看部落格。

所以是否要把它做成詩集,對我來講其實有疑問,那時我還沒有把自己視為一個寫作者。總之,對於所謂出版這件事情,有一點不太確定。

所以,如果不是黑眼睛的主編鴻鴻問我要不要出詩集,或者他沒有更主動、積極地想要出版,其實我應該自己不會去做。因為有人問,然後被往前推了一步,才慢慢讓這本詩集成形。成形的時候,當然也不是部落格裡所有的詩都放進去。雖然最後還是按照時間序,但那個時間序成為詩集的時候,是比較有意識的選擇,希望把這個時間序留下來。因為我發現那些詩幾乎都是和當下的生活、或者當下的一些社會事件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所以在詩集裡呈現出來的時間感就特別有意義。但我不太確定讀者在讀的時候會不會發現,不過對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非:妳剛提到,妳的詩之前已經發表在部落格上面,只是詩集按時間編排做了編輯,對不對?我想問的就是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妳在很多訪談裡都有談到這兩者的關係,想聽聽妳這方面的思考。妳現在講的是載體的關係嗎?就是部落格跟實體書的不同感受?

廖瞇:對。因為在部落格上看,跟儲存成一本書的感覺不一樣。其實有時我會想,最剛開始想要讀我的詩的人,如果知道我的部落格,其實是可以上去看,不一定要出成書也能看到。可是最近有時候自己也會翻開詩集,我覺得部落格比較像是一個抽屜、個人的抽屜——偶爾有人無意間逛進來,逛進來後可能會記得,想到時再進來逛。但因為部落格是安靜的存在,不像一本書可能會被遇見。

所以當這些在部落格裡的詩被擷取、編輯成一本詩集時,接觸到讀者的機會會變大。如果有人想要讀「瞇」的詩,他們就可以拿《沒用的東西》這本詩集來看。這就是線下書店或實體書的相遇感,不只是透過演算法或推送找到你,而是人與書在空間中相遇的那一刻,會不一樣。

非:回到這次主題是聊獨立出版,也想問妳原本不是讀文學,你讀的是工業設計,還有新聞。請問,持續走在寫作這條路上的動力是什麼?對你個人而言這意義為何?不寫或不出版會怎樣?寫了或出版了又會怎樣?

廖瞇:我其實一直不是那種因為覺得某件事超重要、一定要做到所以能持之以恆的人。我也不是覺得寫作特別偉大、非做不可。寫作對我來說更像日常,一個動詞——每天會想做的事,很自然地在生活裡。還沒出版之前我就一直寫,寫對我來說是一個習慣。

我沒有特別想過這些東西會變成出版品,只有當它有機會往那個方向走,才會去思考需不需要出版。很多事情的發生是因為機緣,像八字有一撇先出現,然後另一撇才被撇上去;如果沒有那個機緣,可能我也不會刻意去完成這個字。寫作本身對我個人很重要,但出版比較像因緣際會,有沒有機會往那邊去,如果有,我才開始思考要不要。

非:所以從第一本《沒用的東西》到現在第三本,妳對「自己是不是一個寫作者」的認知有變化嗎?

廖瞇:有。以前比較不確定,覺得寫作可能不是生活主要的維生方式,或者它在生活中比重不大;現在它的比例變大了,比重變重了,所以感受也不一樣。但出版對我來說仍是遇到機會,而非計畫性的每出完一本就要下一本。比較像是:這一本應該要出生了,它才會出現。

非:妳曾說過「重點不是要怎麼寫,而是你想要說什麼」。我很認同。有表達欲望,接下來就會思考如何呈現;口說、文字、敘事三者的呈現也不一樣。妳的第三本書讀起來就跟最初的詩集感覺不同,這個階段感你怎麼看?

廖瞇:書寫的範圍很大,不同階段、不同目的,書寫的樣子會不一樣。最個人的書寫就是梳理自己的心情、表達自己,這部分我還是會以「想到什麼就怎麼寫」的方式進行,像講話一樣自然。做紀錄時我也是這樣。但當它要變成一本書時,就要看這本書是什麼樣的書。

如果是詩集,或者像《滌這個不正常的人》這樣的作品,它比較偏向往內挖掘,是作者和自己對話的過程。這種時候,裡面就會有很多自言自語式的提問。雖然語言本身很簡白、不困難,但因為形式貼合,所以讀起來就剛剛好。有些人甚至會覺得我的書裡充滿提問,很多自言自語,而在《滌》這本書裡,這種特質就顯得合理。我突然想到你剛剛提到的「形式與內容」,除了載體本身(它是書、詩集或是別的),其實也包含了文字是用什麼樣的方式被呈現。我雖然不那麼喜歡「文體」這個詞,但大概可以先用它來代稱。

像《滌》這樣往內挖的東西,就很適合用大量提問、自我思考的語言。但如果把同樣的形式放在《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裡,就不太適合。因為那本書主要是以我父母的生命為主軸,如果作者一直跳出來插話、表達自己的想法,就會打亂整個故事的節奏,甚至會喧賓奪主。

這時候我就會去想:我希望讀者看到的是什麼?要怎麼去選擇形式?或許這就像你剛才說的「敘事」——我要怎麼樣去說、怎麼樣去表達,才最能傳達我想給讀者的東西。

非:貓力提問 —— 她說對於詩歌的形式,原本覺得詩是一個溫柔的情感載體,但是讀妳的詩時,常常會被一種很克制卻深刻的批判性吸引,甚至會因此去搜相關的社會新聞。她想問妳怎麼會想用詩來回應這件事?

廖瞇:我覺得所謂「用詩來回應這件事」,不如說,我是想要回應這件事,只是剛好用了詩這個方法。

對我來講─—所有能夠讓我自己,或者是我覺得可以讓別人,從這個地方跳到那個地方的東西,就很接近詩。我不是直接去說「你應該怎麼想」,或者「我想到什麼什麼」,我沒有直接講「我」,而是透過一個改編的方式、透過像回憶的方式,去比喻,或者是暗諷我想要表達的意思。這樣的東西對我來講,它跟詩的意義很接近。所以儘管我寫的東西,或許它和某些人對於詩的直覺、印象不太一樣,但我一樣就是把它收進《沒用的東西》裡。

非:有一位觀眾提問 —— 寫散文過程中,割捨掉的部分會怎麼處理?

廖瞇:好像就是把它放著,把沒有被收進來的東西放著。

如果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更想回答「被割捨的時候,自己的心情要怎麼處理」。

我一開始不太知道、不太敢割。一個是不知道怎麼取捨,另一個是不太敢割。因為會覺得每一個線索都很重要,曾經被訪談過的前輩,他們的人生故事也很重要。然後就覺得,打擾別人那麼多,最後沒有寫進書裡,很不好意思。可是後來就會覺得,其實寫作也不是要對誰交代。雖然那個情感連結很重要,那個回饋和連繫也是一件事情,但不能因為這樣就把所有東西都大雜燴地加進來。因為書畢竟是一個作品,它一定有它想要說的東西,那它就要選擇一個適合的方式。如果找到了這個適合的方式、適合的內容,那麼只有這些東西可以進來。剩下進不來的,當然沒辦法。

但是,它們(那些不得不割捨的部分)絕對是當初讓這本書成形的一個重要養分,它就是我的一個基底。身為作者就應該不要不好意思。這件事情是我後來才慢慢自我對話、自我說服:對,我應該這樣,而不是想盡辦法把所有的東西都寫進去。

非:剛才的提問,是談「寫散文的過程中」。所以廖瞇,妳現在還是不會去刻意區分小說、非虛構還是散文嗎?

廖瞇:我最近對非虛構和小說的分類有些想法。

非虛構的東西,比如說《滌》好了,它或許讀起來像小說,它可能很難去分類。但反過來說,我現在反而覺得小說,它會有一種——作者更有意識地用架構去說一個故事。至於它的內容是虛構還是非虛構,我覺得沒那麼重要。

我最近才慢慢對小說的這個「架構」有感覺。雖然它有非常多不同的形式,但共同點是:作者很有意識地在運用架構,把適合的東西帶出來。

非:記得在一篇訪談裡,妳提到過三個人:草皮、小帳、老斌。他們是不以「詩人」的身份在寫詩的人。可不可以介紹一下他們的詩,或者妳是怎麼觀察到他們在寫詩的?

廖瞇:草皮,是我以前的一個自學生。我曾經帶過幾個學生,草皮就是一個喜歡寫詩的孩子。當時有點像是這樣:有時候他會把自己寫完的東西拿給我看,但有時候只是他隨口說的話。我會直接跟他說:「你剛剛講的這句話很像詩耶!」

其實這有點像我在聽罐罐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覺得——哇,這根本就是詩嘛。這種狀況很多時候都發生在生活裡。

小帳的話,他就是比較常在寫東西,自己也做了一些手作詩集,我覺得很有趣。所謂的「不以詩人的身份」,其實是這樣──老實說,我自己在寫詩的時候,也不是覺得自己是以「詩人」的身份在寫。這句話比較像是說,別人可能不會用「詩人」來定義他們,但他們其實就在寫詩。

老斌,他是我以前的伴侶,我們一起生活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以前一起生活的時候,我發現他講的話、用的文字,甚至是他做的事情,都很接近詩。

舉個例子,有一次他用了小馬形狀的烤麵包模具,但他沒有用來烤麵包,而是倒了西瓜汁進去,做成小冰塊。然後當那個模具被脫模的時候,他就說:「這是西瓜兵馬俑。」。我當下就覺得這好有趣——它其實就是詩,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用吃的東西表現出來。

所以我覺得,其實生活周遭有蠻多人都在做類似的事。他們講的話、做的事情,都是詩。

非:妳從出版第一本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十年了,對不對?從《沒用的東西》到現在。那妳是否會迷戀這種表達方式呢?

廖瞇:我看到妳這個問題的時候,覺得「迷戀」這兩個字好奇妙。嗯……不會啊,我不會說迷戀,不會迷戀。

非:那妳會覺得好玩嗎?藉由出版來進行文字表達?

廖瞇:我覺得它比較像是一種——就像我剛剛說的——走到那邊的時候,會覺得「需要」或者「應該」。講「應該」有點超過了,比較接近「需要」。走到那邊之後,覺得需要跟想要,所以才會出版。它們比較是 one by one 的狀態,就是一件接著一件。

像《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它就比較接近那個時候的對話。我後來覺得跟媽媽的對話很珍貴,那個對話的過程,讓我會想要分享。可是如果不是以書的形式來分享,就很難有其他的方式。所以我才會有「想要出版」的念頭。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去詢問媽媽的意見,她一開始是不認同、反對的,所以中間也經過了一段沉澱跟溝通。後來她不反對了——不能說支持,但至少是不反對——那才有出版的可能。

《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的話,其實書寫的過程很久,我也休息了一段時間,有點擺到不太確定要不要出版。那時也會想說,如果找不到適合修改的方式,那乾脆就不出版了,因為沒有必要啊。如果沒有處理好,也不需要為了出版而出版。只有在我覺得處理好了的時候,才會想要出版。

老實說,在這本書上,遠流的編輯昀臻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幫忙,或許她比我更看到這本書的價值。有一段時間,我自己有點混淆,不太確定,可能因為擺太久,也可能因為那段日子的人生經歷,讓我覺得做很多事情都不確定,沒有辦法肯定現在的事情是不是好的、是不是應該的。反而是昀臻比我更篤定。我記得我在修改稿子的時候,還問過她:「妳覺得這本書真的有出版的必要嗎?」

因為她的肯定,我才又努力找到適合修改的方法。然後我是一邊修改、一邊回頭看,一邊修改、一邊回頭看,全部改完之後,才覺得:好像還可以。沒有想像中那麼差,比我想像中還好。然後我才慢慢覺得,應該要對自己有一點信心。

非:那我再確認一下——所以,「迷戀」和「好玩」這樣的詞,對妳來說會不會太輕?

廖瞇:應該是說,也不會。我只是覺得那不是我會用的詞。反過來說,我反而有點好奇——妳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迷戀」跟「好玩」?

非:哈哈,其實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在讀妳的詩集的同時,也看了一個紀錄片。是中國導演姜文的紀錄片,他在講他和電影之間的關係,片子裡常常用「好玩」、「迷戀」這樣的字眼。妳看過他的電影,應該知道他很多作品的手法真的很「好玩」。所以我那天在寫提問的時候,不自主地用了這兩個詞。我也知道,可能不太適合直接拿來問妳,但就很好奇妳的回應會是什麼。

廖瞇:如果真的要用「好玩」來說,我會想到比如「玩詩合作社」那個階段,那時候我就覺得很「好玩」,而且很期待看到夥伴們發想出不一樣的東西。如果在這件事情上很用力,甚至投入到一個程度,也許那時候就可以說是「迷戀」吧。或許沒有那麼長期的迷戀,但在某些階段,確實會覺得很好玩、很投入。

非:對啊,我跟妳生活過一天兩天,真的覺得妳好像一直在捕捉語言。妳隨時都在感覺、在記錄。看起來就很像妳對文字的遊戲很著迷,這個也是「好玩」。還有,我寄給妳這本書 —— 《在小山和小山之間》。我自己很愛,所以就寄了一本給妳。然後妳就跟我分享,說妳的 IG 名字就用了「山山」。對嗎?妳真的很喜歡文字,很喜歡語言,而且玩兒得很開心。

非:對第一次想要出版作品的朋友,廖瞇有什麼想要說的話?因為其實妳已經出了三本書了嘛。當時想要發起這個企劃,也是因為在書店遇到不同的朋友,他們想要獨立出版自己的作品,所以我就有了這個發想:來邀訪已經獨立出版過作品的人來聊聊天,也許可以給大家一些啟發,一些動力,一些方向,一些鼓勵。

廖瞇:這樣啊……我覺得這個問題我反而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假設他已經有一個還蠻明確的東西,已經有初稿了,那不管形式是什麼,或許可以先觀察現有的出版社,看看自己要發表的內容比較接近哪一家。

當然,以實際層面來講,現在出版真的比較困難。單純用投稿的方式,希望出版社幫你出書,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自費出版確實是一個可以思考的方向。或許可以找到有在幫忙作者自費出版的單位,如果聊得很契合,不管是在書籍的編排上,或者花費上都有共識,那就可以進一步談。我會覺得,不管目的到底是什麼,但只要有這個想法,就去試試看。

廖瞇:那我反而突然想要問妳一個問題。妳自己對於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有什麼想法?或者妳之前在進行的那個寫作計劃,妳會不會希望它以書的形式呈現在大家面前?

非:其實當時問妳「形式和內容」這個問題,也是對我自己的提問。因為我開了書店之後,對「物質」這件事,好像有了更客觀的理解。曾經在我的主觀意識裡,總覺得精神很重要,精神是高於物質的。但有了實體書店之後,書本的形式、選物的具體存在,讓我覺得——它(物)對我來說,才是跟這個世界溝通的一個「介質」。不管是書,或者像頌缽,於我是同一種東西。我透過它可以跟人互動,跟世界互動。因為它看得到、摸得著,有溫度、有材質,可以接觸,能夠很快讓另外一個生命感知到。所以我覺得這個「介質」非常重要,我自己的書可能不會想要是電子版的,會希望它是一個物質的,看得到、摸得著、感覺得到的東西。

廖瞇:所以妳的出版如果是書的話,對妳來說更有意義的還是實體書。

非:對,它對我的意義是媒介,是身體的感受。

廖瞇:那妳現在開始讀電子書了嗎?

非:目前為止還咩有,實體空間、物質的形式,讓我開始越來越著迷。對,不是迷戀,是著迷。也可能透過媒介透過實體空間,於人的碰面,才是最讓我著迷的地方。

廖瞇:我今年開始讀電子書了,尤其是出門在外要帶書的時候,或者要做筆記,對我來說很方便。電子書和紙本書對我來說,在精神層面的給予是一樣的,它不會因為沒有身體,就比較少。但是我也認同妳說的,紙本書有它獨特的意義。像《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出版之後,因為有實體書,所以才有機會辦分享會、簽書會,進而和讀者交流。

我剛開始出第一本、第二本的時候,其實對簽名這件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但現在我反而會把它視為一個互動的機會,蠻寶貴的。

非:最近關注到獨立出版聯盟,他們在推電子書,紙本和電子版的發行時間還會有時間差。我自己也很感興趣——比如在實體書店賣電子書,這件事我就有興趣。雖然是電子書,但我可以用實體空間的方式去當作橋樑,介紹給大家。這樣對我來說,好像也不是那麼排斥。

廖瞇:對,好像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

非:還有一個問題:從個人視角,妳怎麼看待「非」這個字?

廖瞇:嗯……「非」這個字真的蠻有趣的。我第一直覺是,腦袋裡跑出一些相關的詞語。譬如「非常」、「非典型」、「非日常」……好像它總是帶著一種「不一樣」的狀態。然後我覺得這個字裡面,有一種在界線上遊走的感覺。它不是單純的「是」,也不是單純的「不是」,而是讓妳去想:它到底要靠近哪一邊?或者,它是不是可以同時存在?

像我自己在創作的時候,常常也會有這種狀態。我寫的東西,也許有人會覺得它不是詩,但我覺得它可以是;有人覺得它不是散文,但它也可以是。所以「非」這個字,對我來說,像是一個留白的空間,它沒有把事情定死,反而保留了一種開口。

而且我會覺得,「非」好像也帶著一種反抗,或者說,一種不照規矩來的力量。它不一定是要否定什麼,而是提醒我們可以去看到「不是」裡面還有什麼可能性。

然後我剛剛又看「非」這個字,又覺得有趣。就是它很像在畫什麼,但它又有點像一隻蟲。它的形狀,對,它的形狀有很多可以解釋的空間。對,所以我覺得這個字很好玩,很好玩。

非:其實我們把這個問題分享給了每一位對談的嘉賓,就發現每個人切入的角度完全不一樣。然後妳的角度就非常廖瞇。妳會直接把腦中浮現的聯想記下來,就很像妳,就是妳寫作的一種風格,很棒。

非:當時妳在分享幾位不是以詩人身份寫詩的人時,妳提到過一點:妳自己在寫東西的時候,也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詩人。詩人往往是別人給的稱號,或者加在一個人身上的身份。貓力的提問是:周圍的人是怎麼看待妳寫詩這件事情的?

廖瞇:嗯,他好像問的不是「身份」這件事,而是更直接地看待「寫詩」這件事吧。比如說,他會覺得:「妳又在寫詩了!」像那首詩《你又在寫了》,就是這樣來的。

我唸一下這首詩:《你又在寫了》。

你又在寫了
你不要寫了

你去看書
你不要寫了
你去運動
你不要寫了
你去洗澡
你不要寫了
趕快去洗
你不要寫了

你又要寫了
你不要寫了

你又要寫了
你又在煩了
你又在想了
你又在寫了

這首詩就是把一個「正在寫」的狀態記錄下來。甚至是當對方跟我說「不要再寫了」的時候,我也把他講的話接續寫下來。所以這首詩本身,就是在「寫」這件事裡不斷進行。

非:前陣子跟朋友分享時,我說,妳的寫作感覺很像在拍電影,像拍紀錄片。像妳剛剛念這首詩的時候,就好像在把生活的一個時刻記錄下來,雖然有紀錄的客觀,但又有妳的意識在裡面。

廖瞇:其實現實狀況,他可能不是真的這樣「唸」啦,可能比較像是散落在生活裡的片段。比如,他看到我又在寫東西,就隨口說:「妳去幹嘛幹嘛?妳不要再寫了。」然後過一會兒又看到,就又說:「妳去洗澡啦!」或許就是那幾天經常有這樣的對話。所以這首詩其實比較像是把那些日常對話做成一個「剪輯」,生活的剪輯。

非:對,我讀的時候也覺得它很幽默,好像那個唸的人其實是想要更多地跟妳生活互動。

廖瞇:我現在回頭看,也覺得它很幽默。當下可能不完全是這樣的感覺,但寫出來之後,完成的作品會有它新的意思,甚至跟當時事件的狀態不完全一樣。

非:最後,再多加一個問題。我們這一系列直播的主題叫「自己的故事自己說」。有一天,我發現在廁所牆壁留言海報上,有人在正中間寫了一句大大的:「為什麼自己的故事要自己說?」覺得很有趣,想聽聽妳對這句話的看法。

廖瞇:自己的故事自己說嗎?嗯……我聯想到的是獨立出版,對,確實跟獨立出版很有關。老實說,我會覺得,不是每個人都需要說自己的故事。有些人不想說,那也很好。但是,如果有人想說,那可以自己說,因為別人沒有辦法替你說,因為他不是身在其中。就算我把故事講給別人聽,請他代替我來說,他說出來的也未必是我真正想表達的。

我也很慶幸自己是想說,而且有能力說。雖然有些人會覺得自己說不好,所以想請別人幫忙,但我相信只要是他想說的,就一定會比別人代替來得貼近。

不過我也不覺得「每個人都必須要說」。有人可以不說,這樣也很好。有人想說,就自己說,那也很棒。

非:嗯,在讀妳的作品時,常常會有這種「慶幸」。真的很謝謝妳來幫我們做直播的收尾。其實我每次進書店廁所,看到那張海報,滿滿的留言中間,總是那句醒目的「為什麼自己的故事要自己說」。所以我也很想透過這樣的直播對話,跟不同的創作者聊一聊,來解開自己心中的疑問。

廖瞇:嗯嗯,我覺得今天這樣的聊天很自然,也讓我自己在過程中想到很多本來沒準備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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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書店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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