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2日 星期三

不確定從哪一天,開始出現鏟子超人的新聞

然後,我認識的所有身體自由的人,農夫、寫作者、難以被分類的自由工作者,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去光復了。我突然有一種,好像更該去光復的感覺,但同時又覺得不應該是因為大家都去,所以我想去。但光復已經那麼多人了,現在還需要人嗎?

「很需要,只是人力該如何分配。」爬文後我得出這句心得。

而真的去到光復,在太陽下排隊,等著上軍卡,聽著我們前面的一位先生說,「昨天我也是在這邊排,等了四十分鐘,軍卡載我們去到一個地方,大家下車,發現地方不對,又叫我們上車。回來又重排,又等了四十分鐘。」那位先生從高雄來,視覺年齡六十,人很和善,「我昨天一直等到十點半。」他笑笑地說,我跟信對看了一眼。太陽很曬,粉塵很多,每個人不是戴口罩就是用頭巾圍住自己的口鼻。車站前擠滿了人,而網路上卻一直說著缺人缺人。在現場,我才真正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但到底哪裡真的需要人?不排軍卡的話要去哪?我一邊排一邊想著。今天軍卡消化人龍的速度算是快的了,排在我們前面的先生已經上去了,我們正在等下一台。這時有個拿著手寫牌的阿嬤走近隊伍,牌子上寫著「我要志工」。一個穿縣府背心的男人跟阿嬤說話。

「我們現在沒有人,現在都是要處理淤泥。你是要拆除跟清潔是嗎?那是之後的事。……不然你先留下地址跟電話,等到我們這邊分配好工作,會派人去幫你。」男人打開手中的簿子。阿嬤拿著手寫牌,沒有離開。「還有什麼事嗎?」男人問。阿嬤聲音小小的,「那什麼時候會有人?」「現在這裡那麼多人。」

我們就站在阿嬤身邊。阿嬤身邊排了好長的隊伍。我看著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看著自己手上的簿子。阿嬤繼續說:「我們家只有我跟我先生,我先生受傷去醫院,下午才會回來……」

「不然我派十個人給你好嗎?」男人轉身對著排在隊伍前面的我們,從我和信開始數,「二、四、六、八、十,這十個人,你們跟著阿嬤去。」「十個人夠嗎?你要好好用喔!」阿嬤說夠夠夠,謝謝謝謝,「我們家就在前面,可是前面管制,要繞路,你們跟我走。」

我們從原本等著上軍卡,突然間變成被阿嬤領走。我們跟著阿嬤,穿越被管制的馬路,第一次看見原來所謂的災區,就是所有日常停擺。儘管這是連想都不用想就該知道的事,但身處現場而不是手機螢幕前,才會明白所謂的失去日常是什麼樣的生活。阿嬤家在火車站正前方的路上,但我們得繞一大圈才能走近,一路上路旁堆滿汙泥,大車進出載滿泥巴與垃圾,離開,又有車進來,灑水。我跟信六月時才來過這裡,在這條街上吃麵、餃子,我的眼睛找著那家店。現在這條街上每一戶人家,都沒有門。我們到了阿嬤家,阿嬤家當然也沒有門。

阿嬤帶我們進來,說不好意思,謝謝你們。這是一間深深的,三個隔間的屋子,現在已經沒有隔間了。我們問阿嬤該做些什麼呢的同時,已經開始環視整個空間,視覺上是這樣的──原本深及膝蓋的淤泥已經被清掉大半,剩下的是黏在地板上以及衝進木製夾板內的泥巴。所以當阿嬤說地板要清、夾板要拆,我們心裡已經有底,很快地大家就動起手來。明明大家都不認識,卻馬上各就各位,各自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有力氣的壯丁開始動手拆夾板,現場最多的工具是鏟子,但鏟子不能拆夾板,信剛好帶了一隻小隻的拔釘器,台語叫bá-luh,又有人帶了一隻大的,也有人帶槌子,這些工具都可以用來敲破夾板,就這樣大家有什麼用什麼的土法煉鋼。夾板內有電線,有個年輕男孩會水電,就處理電線。夾板拆下來,內層有衝進去的泥巴,幾個女人包括我,就去將牆面上的泥巴刮下來,然後用鏟子鏟起來。

我們動手的時候,阿嬤也一邊做。阿嬤跟著我們一起清淤泥,一邊清一邊說,這些泥巴怎麼那麼會跑,連牆壁裡面都可以跑進去。這時我才留意到牆面上的水痕,高度跟我的身高差不多,也就是說當天沖進來的水,可以淹過我整個人。

其實我們一進到屋子,沒有人跟阿嬤聊天,或是問她什麼問題。大家就是很快的,安安靜靜的開始做事。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我想的是時間有限,不知道能來幾天,我們得在傍晚五點快要天黑前,能做多少是多少。所以如果不是阿嬤自己說話,我不太好意思問她。

但那個水痕就在那,清清楚楚。有人問了。阿嬤說,第一次鐵捲門還有用,第二次整個就被沖壞,「兩分鐘,才兩分鐘水就滿到這裡。」阿嬤指著水痕,「我們只能往上跑。」這時阿公也回來了,腿貼著紗布,也跟著我們一起清理,正站在通往二樓的鐵梯前。我看著那個鐵梯,再看著空曠的一樓,這裡原本應該有著許多家具吧?現在空空的,只有泥巴。

正當我們處理著夾層與地上的泥巴,突然有一群隊伍帶著高壓清洗機進來。一個年輕男人問,哪裡要清?看起來是帶著高壓清洗機巡迴的志工。阿嬤領著他說,全部都要。男人裝好清洗機後準備要清,信停下手邊的工作說:「夾板還沒拆完,裡面有泥巴,現在清,等一下可能要再清一次。」男人看看阿嬤,「可是阿嬤叫我們進來,說有需要。」我在心裡想著,當然有需要,但做事也有先後順序。男人又看阿嬤,問哪裡要清。阿嬤指著其中一面窗戶,說那邊。我們看著阿嬤,阿嬤沒有什麼表情,阿嬤當然是能抓什麼就做什麼,那樣可能令她心安。信沒有多說什麼,只對那人說:「那你沖那邊,儘量不要噴到這邊。」然後搖了一個很輕的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男人一邊噴洗窗戶,他的團隊認真的刷洗流到地板上的水。那群人走了之後,我們繼續那面牆未拆完的夾板,裡頭的泥巴又掉出來。下午要完成細部的牆面與地板清潔,這時才真正需要高壓清洗機。這就是現場。但現場也是,與其抱怨,不如馬上應變。

會接水電的男孩問,哪裡還有高壓清洗機啊。一位大哥說,糖廠好像有。阿嬤一聽馬上說,那她去借。「你有電話還是什麼嗎?」阿嬤說她走去借,這時候走路最快。阿嬤去借的時候,我們休息,想著阿嬤就算去到現場可能還要排隊,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借到。結果眼睛闔上才沒多久,阿嬤就帶著高壓清洗機回來了,還兩台。

下午只有五個人,但作業非常流暢。時間大概只夠清理兩間,我們迅速討論好作業程序,判斷地板的高低差,決定由第二間往後清,將泥水全部掃往第三間,再由第三間的後門舀出去。就這樣一人使用高壓噴嘴,兩人跟著刷地,兩人在第三間掃水舀出去。刷地的時候,才發現那個泥巴,緊緊地吃進地磚的縫隙,沒用高壓噴嘴根本刷不起來。這種從山上來的泥巴怎麼會出現在房子裡面呢?在九月二十三日之前,老夫妻應該想都沒有想過。而我也只能想著現場的事,盯著地磚上的泥巴,不會也無法去想那天大水來的時候,他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隔天,我們又來到光復,一樣等著排隊上軍卡。但今天不是軍卡,而是一個帶隊的領著志工徒步。人龍消化得很快,我們想著今天很有效率。遠遠的我看到阿嬤又拿著牌子來找志工。昨天我們清理到剩下第一間,阿公阿嬤邀著剩下的五人,一起在門口合照。

我想著昨天合照的情景,然後繼續跟著隊伍走。走了約十來分鐘,經過幾戶正在清理門口的民宅,有大姊問,你們要去哪裡?那個方向的汙泥都清出來囉。她身邊的男人說,另一邊,另一邊啦。這時帶隊的停下來,跟幾名士兵交頭接耳,過了一會他說,這裡已經沒有要清的了,接下來要往45號的方向,但只要二十個人。我們彼此對望,剛剛他們領了大概上百人出來。

我跟信脫隊,沒再繼續跟著隊伍走。我們又繞回昨天那條街,在快接近老夫妻家時,被一位年輕人攔下。「你們要去哪裡?」「我們這邊需要人幫忙清理後院的泥巴。」我們想,好喔,有什麼事就做什麼。我們跟著年輕人走,竟然是那對老夫妻家的後院,原來還有一大片。

今天的氣氛跟昨天不太一樣。現場約莫十人,年輕人一直發號施令。「表面鏟起來就可以了。」「不可能清完,就是先做大部分。」他說得都沒錯,但不曉得哪裡感覺怪怪的。他好像是跟幾個朋友一起來。「現在幾點了?」「九點半。」「才九點半,做了那麼久才九點半?做事的時候時間不是要過得很快嗎?」

陽光很曬。淤泥很黏。

「十點,十點就要撤了。」「太陽到中間這條線,就來撤。」

我想起昨天下午,最後一起合影的女孩。她小小隻,安安靜靜的,卻很有力氣。她幾乎沒說什麼話。我提著水桶往後門倒泥水時,發現她一個人在廁所,正在擦拭馬桶,廁所的地磚已經露出來了,是彩色的,原本是看不到的。

我想起那個女孩,又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說要撤了,「我要去佛祖街,那邊比較好玩。」

──刊登於《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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