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4日 星期五

《那些心煩意亂只是小事一樁》──人都會老,乳房會下垂,好好洗澡吃飯睡覺才是重要的事

 

「這本書原本不在我的守備範圍,但試讀後覺得意外適合。身為一個很愛東想西想、鑽牛角尖的人,其實有點擔心自己的老年生活會辛苦呢。有機會讀讀這位韓國老奶奶的書,蠻好的。」

收到書評邀約時,我這樣回給邀稿的編輯,因為我在作者的自序讀到:「在我的認知裡,大多數文人都很愛無病呻吟;但我認為,詩人是其中最為矯情的,他們過於重視自己的情緒,以至於無暇顧及別人的感受。」

啊,李玉仙女士該不會在講我吧,「我雖然寫詩但應該不會不管別人的感受吧?」「喔不,我鑽牛角尖的時候確實完全不管別人啊啊啊……」我一邊讀一邊忍不住對號入座,一邊心虛地繼續讀下去。

打從一翻開書,我就很好奇李玉仙女士是什麼樣的背景,怎麼會在七十六歲的時候突然寫書出書呢?尤其是在〈喂!這群混帳東西〉這篇,她左批盧梭,右打托爾斯泰──

「寫下《愛彌兒》、《社會契約論》、《懺悔錄》,在當時知識界掀起巨大波瀾的尚‧雅克‧盧梭,其實是個把五個親生孩子,全都丟到育幼院的、卑劣至極的人渣。」

「寫了《二老人》、《人靠什麼活著》等書的托爾斯泰,在許多作品都極度強調基督教信仰的虔誠之心,彷彿自己全然任上帝擺佈。然而,其實他常常出入妓院,動不動就對女僕毛手毛腳。……啊這個托爾死變態,我當年還把那本厚重的《戰爭與和平》全都讀完……」

除此之外她還批了海明威、羅素、馬克思、沙特……。我第一個反應是:「李玉仙女士書讀好多啊......」

李玉仙女士,1948年生,從小就喜歡讀書,韓國漢陽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經當過幾年老師,結婚之後就一直是家庭主婦,先生是詩人。而當她寫到先生是詩人時,她說:「若有人因此認為我們家中的氛圍肯定滿室文雅,那就大錯特錯了。」「更多時候的話題,不過是針對我們養的狗在發問:『有沒有帶狗狗嘎米去散步?』『今天嘎米拉屎了嗎?』『這小子怎麼不吃飼料,反而喜歡吃番茄?』」

哈哈,李女士好幽默風趣,這也讓我對她更感興趣。我繼續往下讀,知道她評論那些知識分子的卑劣行徑出自一本韓文譯名為《知識分子》的書,查了一下,發現台灣在2021年也有出版,書名為《所謂的知識分子:那些爆紅的時代人物,與他們內心的惡魔》。

我試讀了部分,對於李女士為何會這樣義憤填膺地批評,心裡有點底了。可是人性就是這樣充滿矛盾,若說知識分子出現拿石頭砸自己腳的行為,也不意外,我倒是很想了解那些走往自毀路程的人,內心的黑暗與痛苦……噢不對,我就是這種個性,所以經常把自己搞得很累,我應該要學李女士想罵就罵──「究竟為什麼那些洞察人心的小說家,做出來的事怎麼淨是這副德行?」

李女士讓我聯想到我的一位忘年朋友K。說「忘年」是因為,我一直不知道K幾歲,只知道她年紀比我大,認識她的時候我二十六歲,現在我都四十七了(驚)。前陣子我們這群認識超過二十年的朋友聚餐碰面,她一頭白髮白得好美麗,是我羨慕的那種,亮閃閃的。

「這個顏色其實是半人工的,我先染了一個顏色,然後它會褪色嘛,褪下來就變成這種顏色了。你就自己買染髮膏回來就可以啦,泡沫的那種,像洗頭髮那樣,不用很均勻沒關係,反正它會褪成一種很自然的顏色。」K說。

我說,要是我的頭髮白成這樣,就不用染了,「我現在是要白不白,黑白相間。最近正在練習跟白髮共處。」

「都好啦,想染就染啊。」K說,「你們都說我白髮很好看,可是我就是討厭被叫老奶奶。」

聚餐那天,K的許多發言犀利又直接,我聽了都忍不住想笑。後來我問她,你以前講話就是這樣嗎?她想了一下,問坐在她旁邊的C跟B,「,我以前講話是不是就是這樣啊?」他們都說對啊對啊。「我想半天想不出自己哪裡不一樣。」她對我說:「所以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跟李女士一樣,K就是很做自己。這讓我想到我媽。就我媽自己說,她從前是個有什麼心事都往心裡放的人,想講什麼不敢講,「你阿姨都說我一有事,表情就像個委屈的小媳婦。」

「但我現在不要這樣了,我想講什麼就要講。」我媽說。

再說回我那位忘年之友K,她跟李女士一樣興趣廣泛,那天不知為何講到她在做娃娃,「又要剪又要縫,還要把棉花塞進去,」她講得好像有點煩,但她還是很認真做,「但上完這次課就夠了,這個老師的教法不適合我。」她又翻出刺繡的照片,「我覺得刺繡比較好玩,你看,還立體的。」

我們問到她的伴侶怎麼沒有來聚餐,她說他隔天要去擺攤。「那你呢?你不用去喔。」「喔,他擺攤,我擺爛。」她說,「我最近在練習擺爛。」

嗯,我覺得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很了不起(K是不是也來出一本書?)

K是還沒有出書,但我們可以先看韓國的李玉仙女士。李女士在序中寫著,之前寫了一點散文就被叫作家,覺得很不好意思,「我絕對不會再砍樹來印書。」結果現在還是出了,序的標題就叫「口是心非的辯解」。因為她發現她一動筆,心中竟然有那麼多話想說,她寫了自己對老年的看法、對婚姻的看法、對乳房的看法、對身材的看法……但也不是想說就說就了不起,要是說的話都是倚老賣老,老實說沒幾個人想聽。我發現李女士經常會說「我們以前……但現在不是這樣了……」。有一次,她發現自己把一次性的抹布洗乾淨後繼續用,用了再用,用得破破爛爛的還在用,某次那條破破爛爛的抹布剛好被媳婦看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應該要在流理臺的櫃子門上貼上標語,寫上『我不要節儉』。」她並沒有倚老賣老的要媳婦跟她一起節儉。

我又想起我媽。我媽也很節儉,用來擦拭水漬的衛生紙,她會攤開晾乾,之後還可以拿來擦比較髒的地方,或是擦洗碗槽的排水孔。李女士寫到南韓是在一九六〇年代後期,美軍的物資流入市面後,家境比較好的人才開始用衛生紙,但大多數的人連衛生紙都沒見過,都是用撕下來的報紙或是舊書頁擦屁股,「因此,像我這一代的人在使用拋棄式用品時,心裡總是有些關卡過不去。」

我爸是一九五〇年生,我媽是一九五三,算起來跟一九四八年生的李玉仙女士,都是生長在物資相對缺乏的年代。他們這個年代出生的人,年老時卻進入到一個世界每天都在快速運轉的時代,有時會想,他們會有被拋出去的感覺嗎?但所謂的人生智慧是,不管世界怎麼變,他們所經歷過的,會在自己的生命中形成一股踏實的基底。李女士用心照顧自己的健康,卻也會說「我又不打算活上千年、萬年,難道就不能吃自己想吃的東西嗎?於是便去買了大家都說對身體不好的可樂,每當胃脹氣時,我就會咕嚕咕嚕地猛灌下肚。這種時候,身邊沒有人嘮叨,真是萬幸。」

《那些心煩意亂只是小事一樁》,韓文書封是三個老婆婆在澡堂,中間的婆婆背部有九個拔罐的印子。我想起在日本的大澡堂內,我看著自己的乳房,再看著那些婆婆們的乳房,她們自在的袒胸搓背。人生是這樣,若有幸活到七老八十,會明白肉身不過就是一副皮囊,所有的人都會老,年輕都會過去,若能每天吃飽喝足、睡好,好好洗澡、說話,對世界仍舊充滿好奇,什麼心煩意亂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又看中文書封,是一個灰白髮的老婆婆追著自己被吹飛的帽子,向風奔去,我也很喜歡這個意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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