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6日 星期三

「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並不是那樣理所當然。

來寫一下上個周末的工作坊。但腦袋東西太多,不曉得該從哪裡開始。結果寫了超長,但還是沒有寫完。

我也在想,我現在想寫的,是給自己看的,還是給別人看的?有部分是我擔心自己以後忘了,給自己看的。有部分確實是給別人看的,那些因為這次工作坊我才感受到的東西,我從前沒有想過的東西。

從第二天寫回來。

第二天我相處的學生有三位,他們今年剛從大學畢業,正準備投入就業市場。其中一個是男生,讀資管,肢體障礙,需坐輪椅。另外兩個是女生,都讀健康管理學系,一個是因為車禍導致腦傷而有學習障礙,伴隨偶發性癲癇;一個是腦性麻痺。那天早上我很緊張,因為那兩個女生,我感覺到他們「可能」期待從這次的工作坊中,就能寫出「好的履歷與自傳」,就能幫他們找到工作;而另一位男生,我不太能知道他心裡對於「工作」一事是怎麼想的,他說的話不少,但我無法得知他真正的想法。然後我發現,我最大的焦慮可能是──我對「工作」的態度跟他們根本不一樣──所以當我分享我找工作時的經驗時,我一邊說,心裡卻有點猶豫──我沒有投過人力銀行;我只做想做的事,喜歡的事;我不認為一定要找正職工作而是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些,當我說這些的時候,對他們來說這些東西的意義會是什麼?

我有點緊張,我去上廁所。上廁所的時候我想,我跟他們只相處六個小時,在這六個小時中,我能做什麼?

上完廁所後,我回來。我對著他們、還有請我來工作坊的輔導員J說:「現在我有點緊張,因為我發現,你們好像很想找到工作,你們好像有點希望上完今天的工作坊,就可以找到工作……」說這話時,那兩位比較積極想找到工作的同學,一邊聽一邊點頭,我繼續說:「工作很重要,找工作也不容易,過程中可能會遇到不同的困難……」我講到這裡,那位患有癲癇的同學馬上說,「對,他們一直問我癲癇的事……」

我說嗯,可能你很努力了,但不一定能順利找到工作,也有可能後來你面試上了,但做一做之後覺得並不適合,想換工作,「其實,我在想,我們不太可能今天上完工作坊就馬上找到工作,如果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我說完後,他們也笑了一下。我繼續說,我就想那我們今天要幹嘛?我在想,找工作的時候可能會害怕;等待的時候會焦慮;面試的時候可能會擔心,「所以我在想,或許我可以跟你們分享一個方法──透過寫作去了解自己的擔心,寫作可能能讓你了解自己遇到的困難。或許,這個東西可以陪伴你面對工作這件事。畢竟工作,是一輩子的事。」

說完後,我比較鬆了一點,他們看起來好像也鬆了一點。找我去的輔導員J,也點點頭,看來認同我說的話。我跟他們分享自由書寫的方式,我說,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不要停下來。我跟他們分享自由書寫的方式時,他們都在笑,可能是因為沒有聽過這種方法,「我等一下會給一個題目作為書寫方向,但如果你一開始想不出來,你感覺你的腦袋空白,你就直接寫『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講完,他們都在笑。

但實際開始自由書寫後,我才發現我之前沒遇過的一個情況──原來,「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並不是對每個人來說都理所當然。

先說肢體障礙的同學,自由書寫這件事對他並不難,就看他是不是願意「真的寫出來」。真的寫出來,對自己才會有用,不是寫給別人看的,聽的。而腦性麻痺的那個同學,我發現他寫的幾乎是關鍵字,而不是「一整句話」。而另一位因為腦傷而導致理解與表達受損的同學,他寫了,但寫得不多。他說:「我不會寫。」我說,就把你剛剛講的話寫出來就好啦。他還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寫。

我試著去理解「不知道該怎麼寫」的意思,後來我發現,他可以說,但要很快的把說的話轉成文字時,會有困難。對許多人來說,「把說的話直接寫下來」,不一定是一件困難的事。但對他來說卻有著困難,那中間有著距離。

我再仔細往下想,其實,就連我要把腦袋裡的東西用文字抓住,也不可能全部,但至少可以抓住七八成。雖然只有七八成,但至少可以把想法的輪廓抓下來。但是對他來說,可能是手寫的速度跟不上腦袋的速度,雖然每個人手寫的速度本來就跟不上腦袋的速度,但他的手跟他的腦,可能是1:10的距離,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總之,這件事沒有我原本以為的理所當然。

當然我不是天真的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還不會寫字的小孩當然不可能,不熟悉某種輸入方式的大人當然也不可能。但是我本來以為,雖然是身體有障礙的學生,但如果能科大畢業,那他應該會有一套自己快速輸入的方式。後來我發現,我確實在自己狹隘的世界裡。

有些身體障礙的人,雖然可以表達與輸出,但是不可能「快」。快,以及手跟著嘴巴或腦袋的速度,不是那樣理所當然。所以當我說,「透過寫去接近自己」,想要這樣做的人,必須能夠使用文字把自己的想法抓下來,如果做不到,這樣還能透過文字去接近自己嗎?我當下才感覺到,自由書寫的方法與建議,對某些人來說會不會太遙遠與不切實際?

但我感覺到那兩個女孩還是很認真、,希望能做到我請他們試試看的事。而我也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以往對我自己來說有用的這個方法,或許不一定適合他們。可是我又發現,雖然他們不一定能用文字把自己的想法抓下來,但至少他看著自己寫下的那個關鍵字,或是幾句話,他們可以透過那些,在分享的時候,繼續往下說自己的想法。

補充說明──這個分享,也是他們想說再說。不想說可以不要說。

所以,「寫出來」只是一個把想法表現出來的「手段」而已。重點不是「寫出來的東西」,而是在寫的過程中,寫的人可以透過那個被寫下來的東西,繼續「去說什麼」。當然這不是說,被寫出來的東西長什麼樣子不重要。寫出來的「樣子」,以及他對寫作者的重要性,都因人而異。

然後我也第一次發現,所謂的「寫出一份自傳」,對他們來說比起「透過寫來接近自己」,或許更為有用?所以後來,我還是請他們先印出自己之前找工作時,寫的自傳。我讀他們自傳的時候,我發現意外的流暢,因此我有點好奇這自傳的生成方式,但當下我沒有問,沒有剛好的時機點可以問,後來就忘了問。

我讀他們的自傳,把部分讀不懂的句子,畫起來,再次詢問他們的意思。我說,這個句子我不太懂,可以請你解釋給我聽嗎?腦性麻痺的學生E解釋給我聽,聽完之後我確定他知道自己想要說的東西,我就說,那可以請你把這個句子,改成你剛剛說的那樣嗎?這樣讀的人,比較可以懂。E說好。我繼續看別人的自傳。大概過了十分鐘,我轉頭看E,我發現E卡在同一個句子上。

E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改。」不知道該怎麼改,我當下有點困惑,我想就一個句子,就把你剛剛說的句子「直接」寫下來就好了呀。這次這個,不像我前面說的自由書寫,因為有很多話跑出來,手可能跟不上,可是這次就一句話。所以當下,我有點不明白。我問,「你是想要寫出漂亮一點的句子嗎?」後來我發現,E也不是想要漂亮一點的句子。我不太確定當中卡住的部分究竟是為什麼,我能做的就是繼續陪他理清那句話的意思,試著讓他用自己的話多說幾次那句話,看他是不是能寫出那句話。

後來,E說他想到了,「……,可以嗎?」我忘了當初那個卡住他的句子,但他確實自己找到了一個適合的句子。接下來又有一個地方,是希望他能舉例說明,當然,如果他不想舉例也沒有關係。但他很努力的試著舉例,然後寫出那個句子。

比如,他提到自己在圖書館工讀時,學到一個更有效率的方式。我就問他,你說的更有效率的方式是什麼?他說,「比如用索書號,來代替用名字搜尋。」我說,很好的例子呀,直接把你剛剛講的,寫下來就可以囉。E還是卡了一段時間,最後他寫出來的句子是:「比如用索書號來找書,會比用名字快。這樣可以嗎?」

我說可以呀,很口語,又說得清楚。

我發現,他第二次把腦袋的想法轉化成文字的時間,比第一次的時間短。但我又很好奇如果他是從頭到尾寫一篇文章,那會要花多久的時間?

後來我看另一個因為車禍導致腦傷的同學G的自傳。他的自傳讀起來也很順,只有少數幾個地方,我詢問他可否再補充說明,寫多一點深入一點。但我發現,G的狀況與E又有點不同,E可以繼續往下多說一點,但G會重複他自己文章上寫的句子做為回答。我當下感覺到,這可能就是G可以表達的限度。於是我沒有一直一直要他繼續往下說,我擔心他會緊張。我想,他可以把一件事說清楚,就算還不是很深入,但可以寫清楚就好。

跟G說話,有時我說一句話,他會表示出聽不太懂的表情。這時我就換句話說,換成更簡單一點的句子,然後他就會懂。後來輔導員J說,他對G竟然幾乎可以聽懂我說的話,然後我們可以對話,他有點驚訝。「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不一定能聽懂我的話。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順利的對話。」

我說,那是因為你應該也花了很多時間陪他說話。我突然再次發現,說話,以及聽人說話,真的沒有那麼容易。當一個人不瞭解另一個人說話的意思是,他是否願意去問?當對方不瞭解自己說話的意思是,自己是否願意重新說一遍?

天啊,我這篇記錄竟然已經寫得那麼長了。可是還有好多該寫。關於「工作」這件事的現實,關於「障礙」的現實,關於所謂的「正常人」與「障礙者」之間的距離。
最後再寫一點點,我與J的對話。

工作坊結束後,我與J聊了一下這兩天的觀察,最後我們講到差異與障礙。J說,就像男生和女生,「男生女生有差異,但卻不是障礙。」我想著他的話,我點頭,「但是有時候差異確實是障礙。」J問,怎麼說?那時我們剛好要上一個台階,我說,你有兩條腿,如果我只有一條腿,兩條腿與一條腿,這是差異,「而一條腿的我,無法輕易的上這個台階,這就是障礙。」

「有些差異不一定會造成障礙,但有些差異確實造成障礙。我們不能假裝那些障礙不存在。當障礙存在,比如今天一條腿的我上不了台階,那麼縮小障礙的方式,可能是改變環境,或是改變障礙者。」

這是兩個很不一樣的思維,當然理想上是兩者並進。但現實經常是,這個社會希望障礙者要能縮小自己的障礙、增進自己的能力、融入這個社會。如果障礙者無法做到,就是以補助的方式去協助他的生活。而「改變環境」(包括環境裡的人)這個面向,不能說都沒有做,只是相對來說很少。

我不是說我只要再寫一點點?

其實這兩天的工作坊,我倒是覺得自己學到許多。說是學,不如說是認識,包括認識自己的害怕。我發現我在第一天的工作坊,其實我不太敢直接跟他們談「障礙」,我不知道該怎麼談。我在沒有談到障礙的情況下,跟那些不同障礙的在學生聊自己的未來。當然在對話中我們還是會談到,但我不敢深入的往下提問,我擔心某些問題聽起來會像是質疑他們的夢想,但同時我又感覺到自己在迴避他們的障礙。

所幸第二天我正視了自己的害怕,直接的談(這個部分有一段對話,我覺得對我來說很重要,改篇再寫)

PS.第一天工作坊的對象是在學生,第二天的對象是畢業生。今天這篇寫的主要是第二天的記錄,第一天的記錄還沒有時間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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