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7日 星期二

水晶與火焰,以及對文字的看法

終於把《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看完。看完,不是讀完。很多不容易讀,許多例子離我太遠。儘管如此,光是讀那些讀懂的,讀進去的,進而刺激自己聯想的,就無比收穫。

卡爾維諾在尋找想像力的刺激時,提到了兩種生命體形成過程的模式,一種是水晶(特定結構不變),另一種是火焰(在內部激盪不已的情況下仍能維持穩定的外部形體)。這組火焰與水晶對照的意象,是引自皮亞傑和瓊姆斯基於一九七五年在羅約蒙中心的辯論,後來從生物學移轉到語言理論與學習能力上。皮亞傑贊成「自喧鬧中得出秩序」(即「火焰」),瓊姆斯基主張「自發組織系統」(即水晶)。

讀到這段,令我很想看皮亞傑和瓊姆斯基的辯論,但想看他們辯論倒不是為了知道誰是「對的」,或是誰的理論更接近真實,而是去了解他們各自所觀察與感覺到的現象,從各方面來看究竟是怎麼回事。而說到水晶,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黃鐵礦,我看到一個黃鐵礦從另一個黃鐵礦的角長出,剛好斷掉碎裂,碎開的剖面讓我確認小黃鐵礦確實是從大黃鐵礦「長出來」的,不是黏上去的(廢話)。我第一次意識到黃鐵礦無論怎麼長都是正方體,都是九十度角,這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瓊姆斯基所謂的「自發組織系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那麼人類使用語言、文字,我們寫作,是水晶還是火焰?是先有那麼一套像是水晶的模式存在,我們學會後才得以說話和寫作?還是我們是從喧鬧中得出秩序,從經驗中歸納出文法?就個人經驗來說,我偏向火焰。之前陪小孩認字寫字、聊天寫作,我看到的不是先學會文法才會說話,而寫作,也不是先學會組織架構後才能夠寫,才開始寫,經常是倒過來的。

卡爾維諾說自己是水晶派,但他不因此認為火焰不存在,因為火焰確實存在,而它存在的方式與意義和水晶確實不同。而我的閱讀經驗中,也能感受到某些內容必定得是水晶才能呈現。去說寫作得該是什麼樣子,或是該如何才能生成,都太小看這個世界的形成。



卡爾維諾也在講稿中提到了對文字的看法,譯者吳潛誠整理如下:

「第一種看法認為:文字是一種手段,幫助人類獲得世界之實質──終極、獨特、而絕對之實質;文字並不代表這種實質,而是與實質產生同等關係,因此,若說文字只是實現某一目的之媒介,那是不正確的,文字只認識它本身,除此之外對世界的認識是不可能。」

「另一種看法則認為,運用文字即是對事物做無止盡的探討,這種探索不朝向事物的實質,而是朝向事物無限的多樣變化,觸及其無窮無盡的繁複形式之表面。」

我試著用「名字」來理解這兩段。廖瞇,不等於廖瞇這個人的實質,但它與廖瞇這個人產生同等關係。我可以用文字對「廖瞇」(這個人)做無止盡的探討,以接近他的多樣變化。或是顏色。我想起某天我想要寫木瓜橘,我知道我寫出「木瓜橘」,不等於我所見的那個木瓜的橘色,我覺得要以文字寫出顏色好難,寫出氣味好難,若要寫出難以言喻的什麼更難。但若不要求等於,而是接近,那麼文字反而可能有一百種描述的方式,無窮無盡的變化呈現。(不曉得這樣的描述,是否正確理解了那兩個段落?)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是文字無法做的──

「人類總是根據在外的一切蛛絲馬跡,在搜尋一些隱伏的,或者僅僅只是潛在的或假想的東西。……文字連接了看得見的軌跡與看不見的事物、不在現場的事物、人所欲求或恐懼的東西,就像一道危及逃生的脆弱橋梁,投擲在深淵之上。基於這個理由,適切地使用語言,使我們得以審慎、專注而小心地接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事物,並敬重(呈現出來和沒有呈現出來的)事物不以文字所做的溝通。」

身為一種使用語言文字的動物,身為一個總是想盡力「說清楚」的人,我一方面感受文字所能去到的地方,它獨特的力量;一方面感受到它的侷限。但與其說是文字的力量與侷限,不如說是自己使用文字時所產生的力量,與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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