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6日 星期四

「我的」山,「我的」狗──《獵犬偵探》中人與生命的關係

 

一個男人與一隻狗,住在山裡。看來方圓只有那戶人家。男人叫龍門,狗叫喬。「你還在幫人找狗嗎?做那種工作,吃得飽嗎?」火打鐵男對龍門說,要是你願意把一半的山賣給我,你就可以每天吃喝玩樂了。

火打鐵男,龍門的好朋友,林業的第三代經營者。火打偶爾會叫自家的林務員去幫龍門做些砍草剪枝的工作,「不好好照顧的話,山林一旦開始荒廢,很快就會整片枯掉的喔!」讀到這段時我有種異樣的感覺。我想著,山林需要這樣人為照顧嗎?但龍門回火打說,那就感謝你啦。火打說別客氣啦,「反正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山啊。」

「我的山」這三個字,跳進我心裡。

現在是龍門的山,如果賣給火打的話,就會變成火打的山。所以山是可以這樣賣來賣去,從這個人變成那個人的山?可是山不是自然嗎?自然可以賣來賣去嗎?我也知道這話說得太高調了,人類不都一直這樣?但儘管如此,龍門的「我的山」,跟火打的「我的山」,還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這部漫畫雖然叫《獵犬偵探》,但我想從「我的山」開始談起。



如果谷口治郎沒將將稻見一良的小說改編為漫畫,我恐怕沒機會讀到稻見的作品。《獵犬偵探》中的龍門,是怎麼成為尋找獵犬的偵探呢?龍門因為繼承祖父三萬五千坪山林,加上自己一直很嚮往住在山林的生活,他從東京搬到了能勢山裡。漫畫故事是這樣說,三言兩語帶過,但我忍不住對原著如何描寫龍門感到好奇。

如果從小生活在都市,成年後才決定移居山林,那絕對不會是因為有著「想要在自然裡生活」的心願就馬上能辦得到。想在自然生活,可不是搬進山中的民宿,理所當然的有水有電,有吃有住。在自然裡,所有的日常所需都不是理所當然,水從哪裡來,電要怎麼牽,是否耐得住千篇一律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靠什麼維生?這些,我很好奇稻見在小說中是否提到,可惜台灣似乎沒有他的翻譯作品。

不過,由於稻見寫的是短篇小說,加上重點在狗,或許沒有針對背景說這麼多,但我認為故事對龍門選擇生活方式的設定,解釋了他為何會成為那樣一位獵犬偵探。

龍門繼承了一大片山林,雖然不知道那在日本會是什麼樣的價格,但就火打說的,可能賣一半就不愁吃穿。但龍門沒打算要賣,他選擇跟狗一起住在山裡。可他擁有那麼大塊山林要幹嘛?也沒幹嘛,就只是有著。龍門有著那塊山林,當有人侵入傾倒廢棄物,他逮到那些人要他們恢復原狀。恢復原狀,不只是因為這是「我的山」,而是因為那是「我的山」,因此可以保護那片土地讓它是原來的樣子。

當火打說「我的山」,指的是造林、治山、山林的不動產事業。山可以化為有價。林木可以賣、土地可以開發,因此他才會說,「不好好照顧的話,山林一旦開始荒廢,很快就會整片枯掉的喔!」荒廢,指的是有價的林荒廢;可山林怎麼會荒廢,就算是荒煙漫草,還是有著生命。

而龍門的「我的山」,沒打算要拿那座山做什麼,就只是跟狗住在那裡。在這個萬事萬物都能有價的人類世界裡,龍門的做法大概是笨蛋。要是把山賣掉一半,還是可以在山裡爽爽過日子啊,但他沒有選擇那種高明的做法。就像他找狗,不分品種,不會因為身分血統出身昂貴,他就多要一點。



價格,不是衡量事物的方式。當然故事沒有這樣明明白白地說,但這概念融進了角色設定。龍門搬進祖父遺留下來的山中小屋,與一隻被遺棄在森林裡後來倖存的狗一起生活。龍門會打獵,懂狗,他找到了自己在山林裡能賴以維生的方法。剛開始有點好奇他為何只找獵犬,原來單純是因為比較擅長。當黑道的大小姐金圭花開出高價,要龍門找巴哥,龍門說小型犬他不接,「我不處理那類型的狗。」

「小型犬不是狗,就像黑道不是人嗎?」金圭花說。但龍門不是那個意思,他其實一視同仁。「不處理是指無法處理嗎?」金圭花又問。龍門說沒錯,我不拿手。不是看不起小型犬,而是對小型犬不熟,不做不拿手的事,他對自己負責。

「只為自己的信念行動,再多的錢也無法收買。」他們閒聊時說起了某部電影的主角,金圭花這樣形容龍門。龍門說,我還是會收錢啊。但他只收自己覺得該收的錢。不管所謂的行情是如何,夠自己用就好。

看來任性,不講人情,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稻見塑造出龍門這樣一個角色,非常吸引谷口治郎。谷口在後記中寫著,他非常憧憬在邊境和自然共存的生活。而與其說谷口憧憬這樣的生活,或許更是欣賞角色的價值觀。價值觀,決定了生活方式。



價值觀,也決定了人與動物的關係。當人們說「我的狗」,是把夠當作什麼呢?當作寵物?工作犬?夥伴?把牠當所有物?還是因為建立起關係,成為一種羈絆?

《獵犬偵探》中的故事,不管是獵犬、導盲犬,或是看顧馬廄的牧羊犬,當牠們成為某人的「我的狗」,那個「我的」不是指所有物,而是因為是我的所以建立起連結,因此有責任,不論病老直到臨終。

這不是容易的事。

谷口治郎想改編稻見的小說,除了憧憬自然,應該也因為自己愛狗。谷口的漫畫《先養狗,然後……養了貓》是親身經歷,寫實的描述狗年紀大了,照顧者雖然盡心卻也感到心力交瘁。想想大型犬的體重,當牠不良於行,每日拉撒對人和狗來說都是辛苦的事。而當狗臥床,看著狗受苦,受苦卻又還活著,還在努力,到底該怎麼辦呢?

野生動物在山林裡,就是自然地死去,沒人看著。沒人為牠素描,沒人寫下故事,不會因為感到失去而痛苦。生老病死,是生命常態,而人會感覺痛苦,是因為羈絆。卻也因為羈絆,人能感覺到連結,感覺到陪伴的美好。這是身為人的宿命。

導盲犬訓練師理查對龍門說,你有喬,有夥伴,「我太太先走我一步,太郎又死了……」太郎,是陪伴理查直到終老的狗。「就算喬什麼也都不做,光是待在你身邊……就算只是那樣,就非常幸福了。」

身為人,或許無法像自然一樣豁達,但能在感覺悲傷的同時,明白幸福。

──刊登於《文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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