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9日 星期三

每個重複的第一次

太光滑的葉子,顏料容易跑走。上頭有細毛的,吸附不了顏料。顏料塗在葉脈凸起清楚的那面,可留住像血管般的意象。我一邊動手一邊跟同學說明,所以不是每一種葉子都適合,不是哪一面都好拓。

「拓之前快速刷上顏料,不要等太久,顏料會乾。將上好顏料的葉片,蓋在紙上,像蓋章一樣,」「在葉子上加一張紙,雙手平壓,用手指慢慢施壓,像幫葉片按摩,」「每一個地方都要壓到喔,這樣葉子的輪廓和紋理才會完整的被拓印下來……」

我仔細說明步驟,像是有固定的SOP。但我在開始做拓繪之前,其實這些都不知道。我並不是先學會如何拓繪才開始做,而是在嘗試中歸納出方法與步驟,能在一堂課內,在有限的時間內讓同學體驗拓繪創作。

可每次這麼做時,我都有點擔心同學以為只能這麼做。其實留白有留白的美,不完整有不完整的破碎感。不建議上顏料的那面是出自於觀察,而非不可以,「你想要還是可以,你可以去試。」「像是有規則,但其實沒有規則。」

所有創作幾乎如此雷同。

我想起第一次拓繪,在台北青田街。我邊走邊看,看樹上、地上的葉子,觀察他們的形狀。我撿起他們,摸他,想像被拓印下來的樣子。我看著波蘿蜜的葉子,好大一片,像海浪,我想像那是一片樹海,有條魚跳躍其上。我撿回家,拓在一件舊衣上,上頭畫了隻魚,樹海上有雨在下。

台北公寓的陽台上種了南瓜,不結果的南瓜,只長葉。我看著南瓜葉脈,像心脈。我剪下一片葉子,拓印在T恤左側位於心臟的地方,從葉尖拉出線,像是葉脈拉出細細長長的河流。後來搬到台東,台東有更多可拓,才知道瓜類的葉脈都像河流。可如果不細細地看,就算每天看也不會發現。

有天朋友家來了一批飛魚,邀大家一起做飛魚一夜干。殺魚醃漬一字排開,當飛魚被一隻隻吊起時,有人說要不要拓飛魚啊。我一時搞不清楚是玩笑還是認真,但又覺得不無可能,雖然我從來沒拓過魚。

沒拓過魚,但印象中看過魚拓,大概知道該怎麼做。可真正將魚從冰箱取出,備好顏料時,還是盯著魚想了一會。

剛從冷凍取出的飛魚是僵硬的,翅膀打不開,得等魚回溫甦醒。回溫時魚身濕涼,得替牠擦乾。等待魚回溫,我思考著拓繪的步驟。魚是立體的,立體便不能像平面的葉片蓋章一樣,得倒過來,魚身在下,T恤覆蓋其上。布是軟的,布能依著魚的曲線,將那不規則的弧線拓印下來。

在腦袋裡將步驟跑一圈,下手時得一氣呵成,沒有重來的機會。把魚擺好,確認沒有血水滲出,快速上顏料,不能太水不能太黏。上好顏料看準位置,T恤蓋上,包覆,按壓,掀開──我慢慢掀開,像開獎一樣,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魚拓印在上頭的悸動,噢,就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那是第一件飛魚拓,我上黑色灰色顏料,是一隻灰黑的飛魚拓。那隻飛魚平躺,我拓印出牠的側面,像是側臉照。之後我又拓了上百件飛魚,牠們每隻都不一樣,有些下雨,有些飛在肩上,有些跳躍。我讓飛魚以肚腹貼平紙上,雙翅打開;我以畫筆甩顏料,像飛魚衝出水面衝出浪花。

也有朋友問我要不要拓稻子。稻子?我想著稻穗顆顆粒粒,要怎麼拓?但我接招,我說好,拓了就知道要怎麼拓。某年台北詩歌節,以「為理想勞動」為主題,我拓了三百個稻拓帆布袋。上顏料於稻穗,覆蓋、按壓,重複再重複。夏天,我穿著吊嘎汗如雨下,為理想勞動,感覺著每個重複中的第一次。

第一次只有一次。第一首詩,第一件拓繪。可每首詩也都有他的第一次,每件拓繪也都只有一次。我有意識寫的第一首詩,是一種明確的有話想說,感覺到一股力,生出一個句子。第一個句子帶出第二個句子,他們在我腦袋中說話,變換位置。我感受到詩的形成,不是一個知道要怎麼寫而去寫的過程,而是知道要寫什麼而去寫,我用文字去抓它們,它們的樣子出現了。樣子將想說的生出來。

拓繪也是。我享受每一次生出的過程,去看去想,去試。胎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胎盤拓繪,朋友的胎盤,溫熱,有著軟與彈性,有血。我看著胎盤與臍帶。我用胎盤自己的血將胎盤的樣子寫下,在T恤上,三件,爸爸媽媽小孩。血乾涸後會呈褐色,我以色彩附著其上。

我記得每樣事物第一次拓印的驚喜──原來辣椒是這樣,百合是這樣,蝴蝶,各式我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蕨。拓時我看著他們,觸摸,感受他們的質地。百合花朵透明,上有細紋,像是脖子的皮膚半透明有著細細血管。我透過拓印看他們,看到那如果不拓印我可能不會看到的。

如同寫。我透過寫去看事物,去看自己。

可當我拓了上百件將近千件,原來我也會在意好不好。當我越寫越多,也開始在意好不好。好當然好,當然重要,可不該綁住自己的手,自己的心。要如何像第一次拓繪時那樣不怕?像第一次寫詩時那樣激動?對,不怕與激動,裡頭帶著緊張──可那緊張是──對未知的期待,身處其中,有點發抖。

不要怕。我總是跟同學說不要怕。不會失敗。拓繪沒有失敗,寫沒有失敗。無論如何那都是你當下面對它時,所留下的樣子。不管是第一次,還是重複了上百次。記住每次都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這很難,這是最難,而拓印提醒我在重複中記住這件事,每次都是當下。每天都是重複,每天都是當下。

 
──刊登於《文訊》2025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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