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小令第二本詩集的檔案,讀了第一首。第一首很喜歡。我又讀第二首,也喜歡。我回給小令說我可以寫。那時剩下的詩我還沒讀,但讀詩這種事是很直覺的,我讀到了,我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呢?
感覺到小令聽見和看見的──「沒有聲音的剪影橫在地上,我靠近/噗噗噗噗——」她看見魚缸那打在地上沒有聲音的剪影,她聽見打氧氣給魚的噗噗噗噗,這是平常人走過就過去的市場一景。有多少人會定足在市場裡盯著魚缸,欣賞那將變成食物的魚的鰓呢?「牠的鰓像裝置藝術般開闔/我欣賞了一會兒,走回有陽光的地方」
〈沒有人可以把你放回去〉,小令寫了在休市那天去了市場。「你」是誰呢?沒有人可以把你放回去,說的是不是沒有人可以把我「我」放回去?「我」是誰呢?是被關在魚缸裡的食物魚嗎?是小令自己嗎?放回去?放回去哪裡呢?
小令會去市場買菜,但不一定買得到菜。我不喜歡去市場,因為我怕。我怕人聲吵雜,我怕不懂應對,我怕與生人太近的推擠,我怕買不到菜。小令不怕嗎?但她還是去。她寫著:「比過非常多攤的價/『明天再去買。』我說/你慢慢發現/我一直沒有明天」──〈今天也沒有了〉
〈今天也沒有了〉是詩的名字,也是這本書的名字。「今天也沒有了」代表什麼?今天沒有那麼明天也不會有,那人要怎麼活下去?但小令想說的是:在平常的日子,我們都以為還有明天,但會不會突然間我們連今天也沒有了?
認識小令之後,我很好奇她怎麼「生活」?我的意思是怎麼「養活」自己?我說的養活指的是錢,怎麼賺錢?在錢的事上我很務實,不需要多,但需要有,我要有至少能養活自己甚至讓自己心安的錢。我沒有正職工作,但不會過著沒有收入的生活。認識小令後,我很好奇她的收入哪裡來?因為她好像有時工作,有時沒有工作。上台北時我跟她約吃飯聊天,有時一餐吃起來加咖啡蛋糕也不便宜。小令會跟我們買果醬,有時一次買好多罐。我的伴侶Y問,她買那麼多果醬,她有錢嗎?我說我不知道耶,但我想她會買應該就是她有需要。
我的養活指的是錢,但養活小令的是「感覺」。沒有工作可以嗎?沒有收入可以嗎?現有的收入可以養活自己嗎?但有時養活自己的不是錢,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兩天就不做/自尊心那麼高/都可以用來上吊了」──〈默認〉
錢好重要。可是如果你將沒有今天,那你今天會做什麼?當下的自己不比明天重要嗎?不比賺錢重要嗎?
小令的詩很私人。第二本似乎比第一本還要私人。她自己也說這本像是私人手帳。我在想,我的寫作是否曾掀開那樣多皮膚下的東西呢?好像沒有,我掀開的都是腦袋裡的東西;我樂於分享腦袋裡的東西,但我不敢讓人看我自己的血。
小令是感覺型的人,我是思考型的人。我寫作經常是在思考,而小令似乎都是在感覺。如果說我寫作是因為我不得不思考,那小令像是不得不感覺。她就是會感覺到那樣多東西,她不是因為感覺很重要所以要去感覺,她是就是會感覺到很多。
小令喜歡喝茶,喜歡泡茶,她說過希望能人茶合一。小令有時會問我,什麼什麼茶喝起來如何?對茶我能用的形容詞很少,只能說出「好喝」或「還好」(「還好」是「不怎麼樣」的客氣詞)。小令來我家時我泡茶,拿出器具時我會有點不好意思,擔心她會不會覺得太隨便?但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她不會指點別人應該要這樣那樣。我在想不管我泡得如何對她來說全部都是「感覺」,就像她感覺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人生。
小令寫她自己,還有她的愛人。我讀到好幾首她寫愛人。現在的我已經活得太積極正面了,我已經快忘記那種「要愛不愛」的狀態──
「趕走你/再偷看你低著身體為我/輕輕推動刀片削筆/刨下的筆屑紛飛」──〈教我削鉛筆〉
「北美大角鹿在明信片上/盯著我。偶爾頂開我的書/厭煩我。因為我心智脆弱/沒人比我更想她」──〈嘴巴張開來啊〉
那隻北美大角鹿明信片我也有,我也看過為小令削鉛筆的她。這些小令與她的愛人的詩,我很想問為什麼,但不需要問為什麼。只是當我認識了一個人,很難不把詩與人連在一起,總是有所投射。
那麼讀詩一定要認識人才能讀出什麼嗎?也不用。就算你不認識小令,但她用的比喻與想說的東西,你多半會懂──
「我的影子/永遠是盛著我的盤子//人們就踩在自己的盤子上/移動工作交配/再移動。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盤子上/從來就不在他方」──〈擦盤子〉
「所謂的臉應該是/一醒來就能用的啊//要花時間塗抹的/只能稱作皮吧/我也買過顏料/勤奮化出臉的樣子」──〈可用的〉
影子是自己的盤子,化妝是在皮上畫出臉,都是好厲害的比喻,人稱技巧的那種東西。但小令並不是練就了技巧才寫出這些,而是一直感覺一直寫一直感覺才生出了這些可以寫出自己的技巧。包括素描畫面的文字,包括比喻、口氣,包括句子的韻律。
寫出自己重要嗎?無謂重不重要,只有不得不寫。寫了會有明天嗎?不一定有,但會有今天。
讀小令的詩會把我拉出現實,拉回來自己裡面。當我看著小令不斷的在檢視自己,不說好不說壞的看著自己、寫下自己,我就比現在更活在今天一點點。
──《今天也沒有了》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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