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9日 星期一

只活一天的世界

「想像那麼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只活一天。」不是一生有八十年而只活一天,而是一生只有一天。凌晨出生,隔日的凌晨死去。在那僅有的一天,與現正書寫的我的一天,是不一樣的一天。在那裡的一天,是開始與結束,沒有第二個日出。儘管如此這樣的一天並不短暫,因為沒有比較,他們的日子沒有年月。他們依舊過著長長的一生,依舊生老病死。他們沒有一天的概念,只有一生的概念。每個小時都很漫長,每個小時都在長大。




讀《愛因斯坦的夢》,一翻開是第十八個夢。「想像那麼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只活一天」是它的開頭。我一讀到這個開頭,就停住闔上書頁,寫下我的只活一天的世界。


2024年4月22日 星期一

十八歲的自學生T

十八歲的自學生T,希望自己將來是個能陪伴孩子好好長大的教育工作者。他想報名某專案,要提計畫,找我討論。我感覺到他的生嫩與不擅規劃,但同時感受到他的認真與愛。

陪他討論時我想著,如果他能在此過程學會「做計畫」的方法,可能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他有想法有熱忱,但對「做計畫」沒有概念。我想,除了陪他理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更重要的是如何有脈絡的呈現內容、如何整理自己的計畫檔案、如何在時間內完成計畫。

每個人的特質不同,有些人擅於規劃,但T不是這個類型。T不是這個類型,但規劃可以學。時間有限,因此我將自己的工作方法跟他分享。

首先,確定報名要繳的內容,製作繳交清單。比如要繳的項目有五項,就列表01到05,準備資料時按清單項目編號建檔,這樣資料可一目了然,可確保不會漏東漏西。如果是線上報名,除了原本就該準備的內容,建議上線走過一次,確認該填的欄位與項目有哪些,大概需要花多少時間填寫。這件事要早一點做,不要拖到最後一天才做,以為內容準備好了只要上傳就好,殊不知有些線上欄位也需要花很多時間填寫。

然後,Deadline不要抓在最後一天。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有時很難做到。很難做到可能是因為沒有規劃工作進度。工作進度怎麼安排因人而異,我也只能分享個人習慣。我會抓一個初稿完成時間、修改時間、最後確認時間、寄送 / 線上報名時間。

懂得做計畫的方法,只是讓自己的內容能在時限內,順利去到該去的地方。這很基本,卻也是最重要,因為就算想法再好內容再好,無法順利送達也等於零。

陪T修改計畫案時,我給了一些內容建議,「第一段第二段本身沒太大問題,但兩段缺乏連結,有點跳,脈絡不清。第三段感覺沒有收尾,沒有說完,可能要再補一段。」「有些句子太長,要適時斷句。」「記得不要一路逗點逗到最後一句。」

T開始修改,我去旁邊做我的事。過了十五分鐘,發現他還在修改前兩段。我建議他把內容補完再來修改,「先求有,再求好。」「抓一個完成的時間點,不然很有可能會永無止盡的修下去。」

我們看著繳交清單,按著順序一項一項完成。清單排序是這樣的,01-04是必繳與必填,05是補充非必要,「我們先完成前面四項,有時間再來做第五項。」

完成後接著是修改。我們用讀從頭順過,「你有不少口語的寫法,句子的前面會有連結詞──像是『所以我覺得……』,『所以』可以刪掉,保留『我覺得』就好,不影響原意,差別在語感。」「寫小說可以多一點語感,若是計畫案可以斟酌。」「等會讀的時候你可以感覺一下,決定要保留或是刪掉。」

提示後T彷彿開竅,很自然地知道如何讓句子變得簡潔,同時又有自己的風格。我想他原本就有這樣文字能力,只差有沒有人提點而已。



但最令我感動的是,T做這件事的起心動念。他說起自己小時候在體制內學校的不愉快回憶,自學後如何被懂得陪伴小孩的大人接住,「如果小孩都能好好被對待與接住,他就有機會長成能支持自己,也懂得包容別人的人。」他自身的經驗是他為何想投入此專案的原因。

報名時要填寫專長,並簡單描述。T在專長1寫「陪小孩玩」──「很能和小孩親近,能在遊戲時看見小孩的狀況。」專長2寫「察言觀色」──「留意團隊夥伴的心情與狀況,並在重要時刻即時支援。」

看到「察言觀色」時,我原本想說開玩笑的吧,沒想到這麼有意涵。



剛剛得知T通過書審,進入第二階段面試,真是替他感到開心。

 

2024年4月14日 星期日

學習如何握手

學習如何握手。
學習掃街拜票時如何在匆促的照面時間裡簡短有力而動人地交談幾句。
學習站在行進中戰車上揮手時如何隔著一段距離與選民四目交接並展露何種笑容。
學習如何可以在婚禮和告別式的場合致詞時另有新意而不流於陳腐。
學習如何在媒體記者突然把麥克風伸至面前問一些有的沒的問題時都有一套漂亮動人的說詞。
學習如何抨擊敵對陣營那個黨可恥可惡的歷史和作為以及對手的種種不是。
學習如何激發出群眾對不公不義的憤怒。
學習如何告訴群眾我們追求的目標是一種高貴而神聖的原則。
學習如何在放高言論時使用的是先知的辭令。
學習如何在人們面前永遠保持信心進取堅定的樣子。
學習如何在奔波的過程中恢復體力。
學習忘記過去某些時候某部分的自己。
學習莫忘初衷。

──陳列,《躊躇之歌》



陳列的《躊躇之歌》有許多可摘,比如因白色恐怖被逼供的章節,但不知為何整本讀完我想摘的卻是這段,他參選時必須克服的抗拒與學習,我們習以為常的政治拜票,在他筆下我跟著他的文字,想像握手揮手說話時心裡與身體的感受。


2024年4月11日 星期四

困難的書寫:這是一幅什麼樣的素描?──讀《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

我不認識林于如。不認識的意思是,不知道她是誰,儘管這是轟動一時的案件。直到《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一書出版,我才上網搜尋林于如,維基這麼寫著:

2009年南投縣埔里鎮年僅27歲的婦女林于如,因積欠賭債,為詐領保險金,殺害自己的母親、毒死婆婆及丈夫,最高法院在2013年6月14日判處死刑定讞,成為台灣第四位女性死囚。

記憶被喚回,印象有個連續殺害至親的新聞,但我忘了林于如這個名字,只依稀記得「驚世媳婦」的稱號。當然稱號不是她自封,是媒體給的。媒體將殺人之因定調為「積欠賭債」與「詐領保險金」,如果不是因為《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對我來說她也就是一起社會事件的名字。

▌「素描」的書寫是為了什麼?


與朋友提到此書。朋友問:「『素描』的書寫是要呈現為什麼殺?以及可不可以被原諒嗎?」這個提問令我好奇,這會是大眾的直覺反應嗎?彷彿背後有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就能涉及原諒與否?但理解與原諒有關嗎?被理解就能取得原諒嗎?而我或任何一個非事件當事者或關係者的大眾,有權力去原諒林于如嗎?她需要我們的原諒嗎?如果我們沒有權力原諒,而林于如也不需要,那麼當我想深究事件成因,或試著去了解林于如,是為了什麼?

我想知道的是,她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想看見林于如「這個人」,而不只是社會事件中的林于如。作者胡慕情的起心動念也是如此,她希望能夠以「知道她是殺人犯,但不將她當成一個殺人犯」,嘗試還原人的面貌去與林于如建立關係。但這事的困難度遠遠超乎預期。與人建立關係,不僅與自己的意願有關,也與對方有關。

林于如因死刑犯的身分,訪談困難,除家屬外需先獲得監所同意,且每月僅一次,一次十五分鐘。而這不是真正的難,過程中林于如多次以健康因素請求小額資助,後來甚至在信中向作者提議結婚締結伴侶關係以讓訪談順利進行,「這樣在我們要寫我一生的成長過程的故事的這段期間,對於您要接見我,或通信,都會沒有阻礙……」「當然,完成我的人生故事後,你選擇要斷離這關係,我也一樣會尊重您的選擇……」

讀的時候很困惑,我很難不對林于如下判斷,她是否在利用作者?我甚至認為她有一些小聰明,她真的是輕度智能障礙嗎?她信中所說的話,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她表現出的自己?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要了解林于如,卻不知道能否相信她說的話,或是該如何看待與解讀。我感覺無法全然信任林于如,但我能因此否定她說話的所有真實性嗎?認識人最困難的就是:真真假假。

真實難以判斷,而對方也不一定得給予真實,那麼作為一個採訪者,要如何與對方建立信任關係?

信任無法預設也無法要求,無法作為建立關係的前提,但能做的是自己決定要如何回應。胡慕情在回信中與林于如談論「關係」──「對我來說,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既脆弱又珍貴,不管這個關係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開始建立的,我都希望這段關係可以是健康的。」胡慕情解釋她並不是認為同性婚姻不健康,而是,若不是基於婚姻原本的意義去結合,那這樣的關係並不健康,「你的提議像是一種利用,而利用並不健康。」

「不只是婚姻,朋友之間的關係也是。我們雖然是因為要寫故事才開始建立關係的,聽起來,好像跟工作有一點類似。但人跟人之間,一旦開始交流,就不會純粹只有利益。」胡慕情想讓林于如知道,她不能以交換的方式來對待林所交付的人生故事,因此無法接受提議。

好奇林于如讀了之後是什麼感覺?有什麼想法?她會像胡慕情那樣認真的思考「關係」嗎?她的信對她而言的意義是什麼?她會因此認真地去面對胡慕情嗎?我們無法知道。但不論林于如最終是否願意說出自己,報導能否寫成,胡慕情始終真實誠懇。真實誠懇,不見得能換得書寫,也可能無法寫下去,但這是胡慕情身為記者,身為一個非虛構寫作者的自我要求。


▌林于如的自畫像,以及該如何解讀

一來一回的探問與攻防後,胡慕情終於收到林于如的親筆自傳。這是一個轉折,若無法取得林于如的自傳,這書寫恐怕無法成立。而身為一個讀者,我訝異林于如能寫這樣長的自傳,感覺她有許多話想說。讀自傳,像是看自畫像。自畫像不等於林于如,但能看見她如何回憶自己,看待自己。

胡慕情最初接觸林于如時,林于如說她不想說,因為沒有人會信,「劉家人說的話才被相信……」劉家,指的是她的先生劉宇航。沒有人會相信犯罪者所說的話,犯罪者能做的只有承認,沒有說話的空間。現在林于如寫出自傳,而挑戰是,該如何看待與解讀?胡慕情寫下,「一如先前與她互動的拉扯,對某些敘述,會懷疑有所編造。但她的記憶述說了一份有別於警方和審判文件的文本……」

那麼這份文本是否可信?

胡慕情再度田野,採訪當初為其規劃保單的保險員,以及劉宇航的羽球教練,他們的說法都有別於警方的宣稱,意外支撐了林于如自傳的可信度。警方定調為詐保,受益人皆為林于如,但保險員的說法並非如此。劉宇航也不同於媒體所呈現的形象,是在結識林于如後才往下滑波;認識林于如之前,劉宇航已經常出入賭場與聲色場所。新聞報導是一刀切──埔里臭豆腐少東愛上酒家女,為其還債竟死於非命。林于如自傳中所呈現的自己與丈夫劉宇航,其實彼此命運交織並牽絆拖累。她確實殺人,但不完全是警方與媒體所呈現的樣子。

林于如的自傳,以及胡慕情的重新田野與抽絲剝繭,都不會改變她殺人的事實。那麼素描的書寫是為了什麼?素描是觀看,從自己角度看不見、看不清的,試著從他人角度觀看,從中交錯比對所見樣貌。這是「看」的過程。而這個看,不只是看林于如這個人,也包括觀看自己書寫時的心境。胡慕情寫下:

「儘管清楚自知,最後對她的防備並非惡意,而是追求真實的訪問本就會有攻防,但她身為陷於結構而成為受苦者的背景音依舊存在,是那使我軟弱。」

「愈凝視痛苦,反愈懷疑共苦的可能。沒有誰能背負誰的人生。若此,心意的折衷算不算誠實?行為跟不上初衷是不是虛偽?有時覺得過於鑽牛角尖,但當與受訪者的關係斷裂,沒有反省,很難不自認為禿鷲或鬣狗。」
感覺好難,不只是採訪的難,接近真實的難,更是面對他人痛苦時,自己該如何看待與自處的難。當看的不只是一個事件,而是一個人,該如何拿捏那與人建立關係後的距離。


▌那麼我看見了什麼?

胡慕情的提問也讓我問自己,我說想看見林于如,但究竟能看見到什麼程度?就算能看見,無法與之共苦,那又為何去看?因為期待自己能夠同理?但我們能同理另一個人到什麼程度?每個人對他人來說,是否仍只是一個故事?而我又從林于如的故事中看見了什麼?

胡慕情長期追蹤社會案件,她在「血是怎麼冷卻的」Podcast 說,她認為那些人犯罪的本質不是惡,而是欲望。可欲望人人都有,他們是如何走到那一步?「他們多半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處於現在的處境。而當無法看見自己是如何走到這裡,也就無法思考擺脫困境的可能。」

現在的我,透過胡慕情的書寫去看林于如,站在外邊看,彷彿看懂。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一步,那我就看懂了嗎?素描的書寫提出解答了嗎?恰好相反。當素描揭示了面貌的複雜程度,當我們看得越細,就越來越不敢抓住一個原因,判定「就是那樣」。書的副標是「她如何謀弒母親、婆婆與丈夫」,而「如何」不是「怎麼做」,說的更是「為什麼」,而「為什麼」不會只有一個。

「當我們踩定某些立場去下判斷時,有沒有全盤考慮過各種可能性呢?」胡慕情想讓讀者感受到這樣的困難。就現實來說,一般讀者沒有機會也沒有條件對一個死刑犯全盤考慮,但這也是這份素描書寫重要的原因。

寫來好像有點鬼打牆。如果有機會,我們應該全盤考慮再來下判斷;但當我們知道得越多,反而更難去作出一個最後判斷。可這不代表我們無法也不可以判斷,而是在看見那些之後,會發現所謂的判斷與定論,並非最終的目的地。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745?loc=writer_003



2024年4月7日 星期日

造詞:赫然

我家的餐廳與客廳幾乎是我的,爸媽都是經過。於是我把客廳當書房,經常在客廳工作,有時會用手機連藍芽透過電視放音樂,一邊工作一邊聽。

剛剛工作到一半,突然想到要傳line給朋友。這時我媽剛好從房間走出來,本來不以為意,繼續傳我的line,傳到一半「赫然」發現我媽站在電視螢幕前面歪頭……


很好

取出麵包
以為是紅豆金棗
掰開來看
是橄欖

本來以為
而結果是



2024年4月6日 星期六

第一次帶《哲學教室》

 

屬於容易沒電的人,上個整天課就快沒電。趁還有一點點電量。

第一次帶《哲學教室》,今天玩陳明宣的發現:「所有的……都是……」,如果這句話是真的,倒過來就是假的。比如「所有的籃球都是球」是真的,倒過來「所有的球都是籃球」就是假的。

讓同學抽牌,抽到「對的、真的」,就用所有都是的句型,造一個對的真的句子。抽到「錯的、假的」,就造一個錯的假的句子。

同學造的真的句子有:「所有人都是生命」、「所有黑人都是哺乳類」、「所有媽媽都是生命」。我指著這些句子說,按照陳明宣的發現,倒過來就會變成假的喔,我們可以驗證看看──

「所有生命都是人」、「所有哺乳類都是黑人」、「所有生命都是媽媽」。

這些句子都不成立吧?當我這麼說,突然覺得「所有生命都是媽媽」這句,雖然在現實上不成立,但很詩意。

接著我們看「錯的、假的」的句子──「所有的動物都是哺乳類」,這個句子倒過來會變成真的──「所有的哺乳類都是動物」。

接著我們看下一個句子「錯的、假的」的句子──「所有的女生都是黑人」,這個句子倒過來變成「所有的黑人都是女生」,仍舊是錯的啊?

為什麼前一個錯的句子倒過來,會變成對的;後面這個錯的句子倒過來,仍舊是錯的?上課的當下我們沒有想到解答,有點卡住(包括我)。直到午餐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那邊想,才突然叮咚想通。

假的句子有兩種。一種有「包括」關係,另一種「沒有包括」關係。

像「所有的動物都是哺乳類」這句假話,哺乳類其實該被「包括」在動物裡面,所以它是假的,倒過來就變成真的了。而「所有的女生都是黑人」這句假話,「女生」和「黑人」各自獨立,沒有包括關係,沒有誰可以被包在誰裡面的問題,所以「所有的黑人都是女生」也是假的。

好像繞口令?還是快要鬼打牆?其實這用畫圖的會比較清楚但我沒電了(卻寫了這麼多字……)

上午一班,下午一班,各有不同的討論。在兩班都結束後準備回家的捷運月台,遇到一個剛好也在等車的自學生。我說,你也坐捷運喔。他看著我說對呀,「剛好有伴真好。」

我們一起搭捷運。在捷運上他說起:「你剛剛舉的例子,有個不是很正確。」

什麼例子?

「你說『共學團的學生都是自學生』是真的;『自學生都是共學團的學生』是假的。這本來成立,但後來不成立。」

為什麼?

「因為後來共學團有開假日學校,讓體制內的學生來上課啊!」

噢噢,原來如此。

「你看這個百事可樂包裝撕下來的膜,摸起來很像紋身貼紙。」
「等一下我要拿去沖水,看看能不能黏在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