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9日 星期四

我喜歡用刀穿過紙張

對折
左手壓住使其穩定
右手用美工刀
穿過
紙與紙的中間
向左滑行
我若是左撇子將向右滑行
但我是右撇子
我向左滑行
我感受刀刃滑行時將紙與紙分開
它們原本相連
就在那一秒
那一瞬間
它們分開時我感覺到毛邊與碎屑
感覺到阻力
紙的存在
我聽見紙被切開、割開、劃開的聲音
我該使用哪一個字來形容這個將其分開的動作呢?

而我是因為喜歡
喜歡聽見
感覺刀刃穿過紙張
我喜歡進行這動作時
所有的感覺
我滑一刀停一下
捨不得將它做完

​──〈我喜歡用刀穿過紙張〉,刊登於《自由副刊》


2024年12月18日 星期三

可不可以說,一坨肉形石

 

「可不可以說
一坨肉形石
一根毛公鼎
一朵麥香」

雖然是仿作,但我覺得完全不輸西西的〈可不可以說〉。而且小孩寫的時候不是在仿作,他只是在玩。

我請他們每個人想三個單位量詞,三個名詞,再隨意拼貼,拼出覺得好玩的。拼完後貼到白板上,再跟其他人的詞對調,看看會出現什麼有趣的變化。

輪到鼎時,我問他想怎麼換。他說不用,「我非常滿意。」


2024年12月15日 星期日

小畢說雨了是星星


小畢必須用錢錢
回家玩錢錢
媽媽火大
爸爸火大
小畢說雨了是星星
媽媽說雨
爸爸說雨是星星

(肉肉在課堂上,用字亂編的故事。怎麼這麼像詩?)

 

 

2024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可怕又「可愛」的童年──《潮浪王子》的缺憾與愛

 

作家的小說似乎都藏有自身的影子?當我發現佩特.康洛伊(Pat Conroy)也在美國南方長大,不禁猜想《潮浪王子》中的故事有多少與他真實人生重疊,特別是知道他的另一本小說《The Great Santini》以童年為藍本揭露了父親的家暴,進而導致雙親離婚。

可當然重點不在重疊多少,真實性有多少,讀小說不是要去挖小說家的人生,雖然人性總有窺探他人隱私的一面。而是當我讀著這個發生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一個看來極其平凡的家庭故事,它跟我的關係是什麼呢?

家暴。有人說曾經歷過家暴的孩子,容易長成家暴他人的人,但對溫格家來說正好相反。小說的主述者湯姆.溫格,在某次被爸爸擊倒在地後,他不禁充滿疑惑——明明他的爺爺和奶奶是如此溫柔——「他們從不打我們,稍稍糾正我們時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們生出了我父親,一個會打我、打我母親、打我哥哥和姊姊的男人,但我在爺爺奶奶家中完全找不到解釋或線索。他們的正派與冷靜自持令我困擾,看著這兩個人,我無法理解自己來自何處……」

「這兩個溫柔的靈魂,不知怎地生出一個暴力的兒子,而他又生下了我。」

讀著《潮浪王子》,像是一點一點往下挖為什麼,但越挖越覺得所有的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看到的只有這條線牽著這條線,而那條線引動了另一條線。爺爺愛上帝,奶奶追尋自己的人生而離開了丈夫與兒子,最後湯姆做了個像是結論的說法——「我的祖父母因為截然不同的理由都無法善盡撫養獨子的職責,父親只能孤獨無援地與世界爭鬥,甚至無法達成和解。他的童年被理所當然地忽略掉了,我的祖父母是促成父親傷害自己子女的幕後黑手。」

這是湯姆成人之後的回溯,那時他終於稍稍能理解自己的父親,但他小時候向上帝祈禱:「殺死他,殺死他吧,求求祢,上帝。」當年幼的他毫無理由的被掌摑,他的哥哥路克被打昏三次,一整個星期無法走路,他祈求上帝讓父親在戰爭中身亡。而當他的母親獨自帶著三個小孩遭遇到陌生男子襲擊後,第一次,他將父親奉為英雄、救世主,期待父親的歸來。

父親是力量,也是威脅。而亨利當然不是因為想當個混帳父親所以成為混帳。亨利在二戰中躲過德軍的搜捕而倖存,窩藏他的天主教神父還因此喪命,亨利的命可以說是神父換來的。亨利躲進森林躲過德軍躲過嚴寒的雪地冬日,終於活著回到那不知什麼叫做雪的故鄉美國南方,活著回來見他在戰時出生的雙胞胎孩子莎瓦娜和湯姆,他愛都來不及,感謝生命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想去傷害他的妻子與孩子呢?

但生命不明白自己,他不想傷害卻傷害了。當萊拉決定離開亨利,這個不掉一滴眼淚的南方大男人第一次哭了。他去找自己的孩子湯姆,要湯姆幫他挽留自己的妻子。這時的湯姆,也已經是別人的丈夫跟父親了。

「老爸,你會揍她,就像你老是打我們。」湯姆對亨利說。亨利試著回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他啜泣,而他當終於能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是:「我從來沒打過你母親,而且我一次都沒打過我的孩子。」

湯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的父親。但我相信。我相信人會虛構過往並且叫自己相信,因為不如此他們無法生活下去。

那麼萊拉呢?當她自己與三個孩子遭受家暴,她叫他們要對家庭忠誠。她不准小孩將家裡的事透露給外人知道,不能讓外人知道自己被打,不能讓外人知道父母不睦。這不只是因為忠誠,更是因為尊嚴。當亨利打翻萊拉細心烹煮的晚餐,路克替媽媽說話,亨利便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女兒莎瓦娜在廚房幫忙時同情媽媽。萊拉說:「這是我選擇的人生,我活該。」

萊拉努力脫貧,卻不斷被亨利往回拉。亨利愛她,卻又揍她。而萊拉有她自己的夢想。當她終於有所選擇,能夠離開這個家庭、這個小島,她以選擇捍衛自己的尊嚴,不再對家庭忠誠。最終,她忠誠的對象是她自己。

我們能向對自己忠誠的人說不是嗎?但如果她對自己的忠誠傷害了他人?



莎瓦娜又自殺了。

萊拉對湯姆說,你姊姊莎瓦娜「又」自殺了。又,彷彿是又給她找麻煩。萊拉說,莎瓦娜不是真的有精神病,「有些醫師認為是缺鹽的關係。」湯姆忍不住大吼,他認為母親從來不肯真正去面對自己女兒的問題。

從小萊拉就對孩子們說「沒有」。萊拉是個好媽媽,她溫柔、優雅、極富創意且詩意。但她拒絕承認生命中的黑暗。她對那些說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家暴。沒有貧窮。他們沒有被看輕。甚至當她與雙胞胎被三名通緝犯強暴,她也說「沒有」。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湯姆你也該忘記,這對你比較好,對我們比較好,對你姊姊也比較好。

事件過後,莎瓦娜第一次自殺。之後,莎瓦娜一邊書寫,一邊自殺。她的生命是她書寫的泉源,卻也是她自殺的源頭。

萊拉沒有要面對。她認為生命要向前看。事情已經發生,要向前看。萊拉自己也被強暴,「但我沒有得精神病啊,湯姆你也沒有因此生病」——萊拉嘴上沒這樣說,但心裡這麼想。莎瓦娜心思敏感細膩,幼時偶有幻覺,而萊拉總跟她說那只是她在作夢。萊拉與亨利吵架,他們互相憎恨卻又恩愛,除了三個孩子外,他們還生了很多小孩,每個小孩都來不及長大就死掉。莎瓦娜抱著小小的死掉的胎兒哭泣。莎瓦娜一字不漏的寫下那些,筆記本被媽媽一本本一頁頁的撕掉燒掉。萊拉尖叫吼著,要莎瓦娜不許再寫關於家裡的一字半句。

萊拉不想面對。而莎瓦娜的哥哥路克則是不懂該怎麼看待。莎瓦娜成了詩人,路克與湯姆去到紐約找莎瓦娜。當莎瓦娜又出現幻覺,路克對湯姆說,他不相信心理學那一套。他認為莎瓦娜總是怪罪童年,但如果他們的童年真的那麼糟糕,「為什麼我倆沒在牆上看到狗?為什麼我們不像她受到傷害?」「我和你都沒發瘋啊,我們很正常。」「我們明天把莎瓦娜從這裡帶走,帶回科勒頓⋯⋯莎瓦娜的生活證實了寫詩和讀書會造成腦損。……她會發瘋是因為她寫作。」路克說。

「她會發瘋是因為那些她非寫不可的內容……」湯姆說。

湯姆是家裡那個唯一理解姊姊莎瓦娜的人。而儘管如此,他們仍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繫,直到莎瓦娜再度自殺,而湯姆自身也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他去見姊姊的醫生,像是在梳理姊姊的過去,其實是在梳理自己。但如果不是因為姊姊,他很可能就這樣繼續逃避自己的人生。

但他們的童年真的那樣可怕嗎?他們的童年越是可怕,越是彰顯那之中的可愛。「可」「愛」,值得被愛的。我讀到路克對莎瓦娜、對湯姆的愛,還有他們對彼此的愛,對世界的愛。他們貧窮,但他們的小島卻美得異常豐饒。他們看著母親從水裡召喚出月亮,看著月亮從金色轉黃,而後淡銀、亮銀,宛如魔法。他們三人走在無人的海灘上曬太陽,突然看到四十頭鯨豚擱淺在沙灘上,他們還小,小到不懂自殺為何物;他們三個小哺乳類對著那些大哺乳類說話,拚命地拿海水潑牠們,拉牠們巨大的鰭,想將牠們拖回海裡,他們第一次觸碰到生命的美與死。

父親會揍他們,到了海上卻像是變成另一個人。亨利是個捕蝦人,他會在夏日清晨繁星未退的時刻,帶著三個孩子上船。他讓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掌舵,再輕輕壓舵矯正方位。他對莎瓦娜說,你該稍微偏右一些;湯姆,你要記得再過去會有沙洲。這時的亨利是個好父親,不會揍人,在海上的亨利有自信,勤奮並備受尊敬。可是一上岸,就成了另一個樣子。亨利和萊拉讓孩子們感覺到愛,卻又困惑愛為何物。

可怕與可愛交織,生命的美與惡難以分割。我看著他們的童年,他們像是被童年吃掉了部分的自己,可童年卻同時是他們的靈魂。這份巨大的交融無法切割,無法簡單化約父親與母親的不是,但曾經歷過的傷痛卻又那樣真實的刻在生命裡。

「上帝雖然給了我奇怪扭曲的父母,卻也賜給我最棒的哥哥姊姊,平衡我的缺憾。沒有他們,我無法走到現在,也不會選擇走到現在。」

我讀著他們的故事,忍不住也回看自己,儘管真實人生不如小說戲劇化,但某些痛與愛是那樣貼近。沒有人故意要去傷害。故事的最後是諒解,傷口不會消失,卻都結痂癒合。

衷心盼望我們的生命,能在缺憾與愛中繼續前行。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8370?loc=writer_000



2024年12月11日 星期三

幸福雞蛋糕 part-2

 

趕稿,但忍不住先發這篇。幸福雞蛋糕,之前po過,從國中吃到大的,以前是阿婆烤,現在是大叔在烤。

兩個客人等。「等一下喔,你是第三個。」老闆對我說。

客人:「啊你都沒有先烤一些起來喔?」
老闆:「我都現烤,現烤現夾。」

客人:「可是這樣要等耶。」
老闆:「現烤的才好吃啊,等一下下就好。」

客人繼續說,沒差吧,冷冷的也沒關係啊。老闆手沒停下來閒著,繼續烤:「我這個什麼膨鬆劑都沒加喔,就雞蛋、水、麵粉跟糖,很簡單,就是烤好熱熱吃好吃。」

老闆像是有解釋又像是沒解釋,但那位客人還是繼續講,冷冷的沒關係。老闆說,我這個自己手打的,剛烤好的比較好吃。兩人像是自己講自己的,不會交叉的兩條平行線。

最後終於交叉了。

「這樣要等很久。」
「如果沒時間等,可以去買不用等的。」

老闆口氣平平淡淡,繼續烤著雞蛋糕。那位客人沒再說話。

我忍不住又拍了價目表。雞蛋糕,一份八顆二十元。石頭餅,一份十五元。

我看著老闆加麵糊。一個模具九個洞,他填八個。他每次都填八個,這樣就不會有一個落單,放涼,肯定八個都是同時熱熱出鍋,不會有任何一個雞蛋糕涼在台上。儘管客人買了不一定會馬上吃,而是讓它在袋中變涼。

錢那麼少,堅持那麼大。

我的後面又來一個客人、兩個客人、三個客人。「一份花生的。」「一份綜合的。」「兩份小份雞蛋糕。」好喔,等一下喔,老闆喊著。輪到我了,老闆刺出雞蛋糕,擺在台上散一下熱氣。我拿到滿滿一袋八個雞蛋糕,二十元。熱熱的。


2024年12月5日 星期四

寫作者是自己的投射。我們說話給自己聽

 「可是這是個人的時代了,還有人期望作品帶來拯救嗎?不過是一篇稿,一些詩,頂多有人會感動,頂多有人說好,但這些不是我要等待的。我要等待的是什麼?你以為是意義嗎?是誰忽然抖著雙手來告訴我他領悟了什麼嗎?」

在徐珮芬的臉書上讀到這段,就去圖書館借《白馬走過天亮》來看。言淑夏,白馬走過天亮,知道好久,一直以為是詩,因為聽起來就像是詩啊。翻開後原來不是。不是,卻又是。你看這樣的句子:

「所有的散步都會把腳散掉,所有的話語都會沉澱在街道,聲音是瞬間的事,只有瞬間充滿意義,解釋瞬間的意義後來都變成故事,雖然的確瞬間無法留存。」

我讀白馬是跳著讀的,翻到哪裡就讀哪裡。有時是具體的敘述,有時是詩意文字。讀的感覺是這樣的──我不一定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但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我感到某種寫作者的共有。儘管出生出身不同,但為何會成為寫作之人有某種相似。中學,午餐時間那嘰嘰嚓嚓的無所遁逃,終於找到一個能安放自身的角落。我竟想不起高中三年的午餐午休究竟如何度過,閃過的是圖書館,美術社團教室,編造一些理由,把自己放在那裡。

到底要把自己放在哪裡?

小學三年級的我就這麼想著,一直到十八歲。十八歲的我還是不知道。不知道,但是活著。寫作之人一直跟自己活在一起。我們貼得太近。我們是一個人,同時是兩個人。

寫作者是自己的投射。我們說話給自己聽。

 

2024年12月4日 星期三

最好的不過是順序

 「最好的不過是順序,不過是
​讓命運落在掌心。」

​他說,我們還是走到天橋上
​體驗冬天、晨霧、煞車聲
​彷彿我們的第一千次獨旅
​一千次抵達各自留下的鞋印
​幾乎吻合,幾乎充滿韌性
​我帶他讀幾首生澀的詩
​學會一些有關時間譬如
​前進、後退,偶爾等待
​遠處有人大聲詢問我的來歷

(我們或許會走一段路──
​或許是比生活更長的路)

從此自體內挪出多餘的空間讓他
​感受視野,感受而不干擾視野

​「時間最欣慰的
​是我們可以選擇不完成什麼。」

他說,最好的不過是順序,不過是
​在天橋上閱讀空中鳥群
​似乎飛走幾隻
​生活就會補上幾隻

──〈最好的不過是順序〉── 十八歲前夕。楊勝傑

(2024高雄青年文學獎。新詩類。16-18歲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