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如果沒有來到這裡(記雪山行)

這回上山沒帶相機,因為背包已經完全塞不下了,我也沒智慧型手機,所以一張照片都沒有。其實心裡是有預備的,這回搞不好不會有任何一張照片。不過,在這個幾乎人人都有數位相機和智慧型手機的時代,同行的朋友要不留下一張照片都難。

但是,不拍照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想知道自己記得的還有多少;我想知道,我會如何描述這趟雪山行。

我的記憶很差,經常會忘記究竟哪一件事發生在哪一天,但對於某些時候眼前情景的樣子,卻可以記得很清楚,像是腦海中有張照片一樣。對於某些聽過的話或說過的話,也會記得很清楚。但是名詞這種東西就不行了。在雪山東峰,我們望著遠方稜線,小四由左至右一一說出那些山的名字,那些順序我一個都記不住──品田山、南湖大山、玉山、大霸尖山......那些山到底誰在左邊誰在右邊,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山大概的樣子、雲的樣子,天空的顏色,以及聽著那些名字時候的自己的心情。

在雪山主峰時也是。那些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山,我無法將那些山頭與它的名字一一連上;如果現在有張考卷,上頭有著山頭與山名連連看的題目,我保證我大概只能答對一兩題,還好山上沒有這種東西。

上到能夠清楚見到雲海的高度時,阿和一邊拍照一邊說著:「如果沒有來到這裡,不會知道這裡這麼漂亮。」小四說太遜了,再重新形容一次。我聽了覺得好好笑。不過真的,有時候當我們遇上某些景象,某些自己從未見過不曉得該怎麼形容的風景,就只會說「好漂亮」、「非常漂亮」、「漂亮到不行」、「怎麼會那麼漂亮」……

我想詞窮也是對美景的一種形容吧,因為文字不足以描述眼前的風景。

但如果一定要形容呢?如果我們所述說的對象終其一生無法見到我們所見到風景。可是,我要如何描述、如何形容所見之物?

我沒有看過雲那種樣子。它們像白色奶泡一樣相互緊靠著、堆擠著;它們漫過山的稜線,從線的邊邊流下。奶泡實在是擠得太滿了,有一種山巒與山巒之間全部都是奶泡的錯覺。因為太滿了,所以只好流出來。但是流出來的奶泡下到一定的高度後就漸漸消散、不見了,而山谷中的奶泡繼續不斷膨脹、漫出、流瀉,然後消失,像一段一直重覆播放的奶泡動畫。

還有什麼呢?早晨六點多從三六九山屋往遠方望去,也有一種錯覺,這次是看到大海的錯覺。雲像白色的浪,但是是靜止的浪,又像結凍的冰。我開玩笑說如果拍張照片,帶去學校問小孩這是什麼,說不定有小孩會說這是海喔,說不定有小孩會說是冰河。

白色的雲安靜地依著山,像白色的浪靠在山的腳邊。只是浪啪搭啪搭,雲靜靜悄悄。

山頂上天氣好的時候,雲永遠在我們的下方,除非走進森林,否則沒有任何什麼可以遮住太陽。這時我才明白什麼叫做百分百紫外線,原來就是這種東西。第一天還好,第二天覺得嘴唇稍微有點腫脹,第三天差不多就烤成香腸嘴了。

儘管行程安排得鬆,但對於沒有什麼高山經驗的我來說,喘還是會喘,登頂之後頭還是會痛。「再怎麼輕鬆,身體還不能適應的時候,該有的感覺還是都會有。」我一邊拄著登山杖,一邊抬高腿向上走,一邊這樣感覺著。累雖然會累,但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而累這種東西之所以能夠忍受是因為,我們知道累的終點。

上山前有段時間,我睡前會看一兩集阿信。「窮人的苦的終點,是眼睛閉上的那一刻」,那是一種沒有出口的辛苦。當上坡的路稍長,我總是會想到那種沒有出口的辛苦,然後慶幸自己腳下的路,只要再幾十分鐘就能走完。

但為什麼要千里迢迢來爬雪山呢?好吧沒有千里迢迢,但也有百里吧!平常也不爬山的,為什麼要背著裝備來爬高山呢?這件事在走向陽的時候我就想過,但似乎沒有什麼答案。這次我想到了,這大概跟為什麼我會搬到鹿野差不了多少。

如果沒有認識小四阿春,我大概不會爬高山;如果沒有認識老斌,我大概不會搬來鹿野。但話好像也不是這樣講,如果不認識小四阿春,說不定我還是會認識其他別的什麼人,然後還是去爬高山;如果不認識老斌,我也可能會認識其他什麼人,結果還是搬到了鄉下。不過生命這種事沒有如果;如果沒有他們,會不會有別的誰,這種事我一點都不可能知道。

我能知道的是,因為他們,所以我有那麼一條線能夠順著來到鹿野,有那麼一條線能攀著往高山去。但那都只是線而已,最後決定的還是自己的手跟腳。

可是我的腳為什麼走到現在這個地方呢?因為不走到這裡就無法明白某些事情。但為什麼要走過來呢?我想都是因為人喔。



補記:只會說「很漂亮」的阿和,在旅程第四天說出了超厲害的形容──

阿和指著一杯紫紅色的火龍果鳳梨果汁和一杯暗褐色的葡萄檸檬說:「這杯有夠水,那杯干嘛塞。」(請以台語發音)。

阿和看著已經被吐出來的月亮說:「半個月全食的時間,差不多是我們喝一杯飲料聊天的時間。」


(照片: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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