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語言來說,你內在的聲音急於求索,你對深埋在底下的冰山懷著不可止歇的興趣。直到現在,與你接近的人發很容易發現,浮泛的寒暄很快讓你生厭,你對心與心的溝通卻有異乎常人的渴盼。
──平路,《袒露的心》
以文學語言來說,你內在的聲音急於求索,你對深埋在底下的冰山懷著不可止歇的興趣。直到現在,與你接近的人發很容易發現,浮泛的寒暄很快讓你生厭,你對心與心的溝通卻有異乎常人的渴盼。
──平路,《袒露的心》
由於是第一堂課,我設計了讓學生認識我,我也可以認識學生的教案。我給他們看我的「自畫像」,不是外表的自畫像,而是裡面的自畫像。我寫了七個自己,畫了七個自己。
【第1個我】
生氣的我不想講話,像一顆石頭。
【第2個我】
開心的我會講很多話,有時候會興奮過頭。
【第3個我】
難過的時候我想躲起來,像一隻蝸牛。
【第4個我】
陌生人很多的時候,我會緊張。
外表看起來很鎮定,但裡面在抖。
【第5個我】
我很喜歡寫作,我每天都要寫很多字,
寫字讓我覺得像大海。
【第6個我】
我一天最喜歡的時間是早餐。
【第7個我】
我是一個想很多,想很多,想很多的人。
我把自畫像打在牆上,讓同學們猜猜哪一個我在哪裡。第一個我像石頭,非常直觀,好猜。難過像蝸牛,也好猜。陌生人很多的時候,外表看起來很鎮定,但裡面在抖,比較不好猜,但同學們還是可以從畫的線索猜出,就有同學說,右排中間那格。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看起來很鎮定就像是那個長方形啊,然後外面有很多人,裡面有抖抖的線條。」有點忘了是誰講的,但印象是甲組的同學。
四組的教案都一樣,但這個教案的寬容度很大,因為重點是表達──說的表達,文字表達,畫的表達,也可以看出作者在使用這些不同的表達方式時,各自的特質與使用的能力。而我剛好也可以透過他們的畫的圖和寫的字,來初步認識他們,與他們建立連結。
所以重點不是畫得好不好看,像不像,或是字會不會寫,寫得漂不漂亮,或是有沒有寫完畫完,完不完整;而是觀察他們畫了什麼,寫了什麼,說了什麼。當然寫與畫的能力也很重要,我說的重要是,若他們能越來越善用這些工具,就越有能力表達自己。而這就是我期待自己能陪著他們一起學習的事。
為保護隱私,不附上同學的寫與畫。貼在這裡是供自己備忘,需要時找記錄來看。
Lu問我什麼時候開始寫詩。我說一開始不是寫,是玩。而在玩詩之前,我和偷畫畫,把自己腦袋裡想做的東西生出來,就這樣去創意市集擺攤。二○○五還是○六,在西門町的一個什麼公園,現場沒有棚架沒有桌椅。我們擺到晚上,記得燈是自己帶的夾燈,方桌是家裡搬去,桌布應該是阿彩的。
沒有宣傳看板,要賣的直接擺桌上,是商品同時也是作品,不分。我們替自己起名,Lu說像是古人給自己起字,「你們都找到了不會用在名字裡的字呢。」瞇跟偷,都是動詞。
偷賣「藥罐子」,瞇賣「主動的眼睛」。藥罐子裡裝的是T恤,圖案是「心肝」。主動的眼睛是十張圖,要自己去看。我準備了九套,不是輸出的明信片,而是將圖洗成照片,再黏貼於黑卡上。前一天我們還熬夜,割紙板、噴膠黏貼,非常不聰明的呈現。一張賣三十五元,一套三百五,九套全部賣光,覺得不可思議。
「到底誰會來買我畫的圖?」
當第一個人蹲下,跟我們說話,然後帶走一張。而帶走一套的,我忍不住想問對方你確定嗎?「你買這個要幹嘛?」我很想這樣問。可這問題很奇怪,這不就是我想做的想賣的嗎?當有人真的買我又像是遇到什麼稀奇的事。
對,像是遇到什麼稀奇的事,我就是要記住這個感覺。不是理所當然。
不是理所當然。不論是有人喜歡你的圖、讀你的詩,看你的字。我遇見小孩說的話或寫的字也是一樣,不是理所當然。卻又感覺到那裡面的理所當然。
永遠記得那個,心裡或腦袋裡突然生出了什麼,想從裡面出來的心情。儘管沒做過,沒寫過。
這幾天在備課。備課不單純備當下的課,而是一種整理、思考、自我對話。我想透過這些說什麼呢?想透過這些傳達什麼?我看著這張市集照片,那些停下腳步的人臉上的表情,他們在看、在想、在感覺,他們可能覺得好玩。
就是這個,我想做的就是這個。
導師問,你覺得他們寫得好嗎?我說,我看的不是他們寫得好不好耶,而是他們被什麼觸動?「剛剛有個小孩寫風:『每一陣的風聲,彷彿在表達它的情緒。』我就好奇他是怎麼想到這個?小孩說,他看到隔壁同學寫花『每一朵美麗的花,都有很多故事。』他就覺得,那風應該也會有很多感覺。」
我讓他們抽詩籤,讓他們感覺與猜測作者是小孩還是大人,猜測他們的背景,寫詩時的感受,在想什麼,這些當然都沒有標準答案,而是試著想讓他們感受到──寫作是一件「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你的感覺,你的想像,你的思考。他們抽完詩籤,讀到並試著去感受作者的狀態,聽我分享作者的創作歷程,然後我也邀請他們寫點什麼。寫點什麼,但不一定要。我看著他們拿著筆,對著自己面前的白紙,這時有什麼在他們的腦袋與心裡運轉呢?這時我還看不到,還看不到那在裡面醞釀與發酵的東西,那些需要時間。
然後,第一個字出現了。第一句話出現了。然後第二句話,第三句話。創作如此神奇,寫作如此充滿生命,他是一種連結,連結外在與裡面。他是活的。他所聽所看所感受的,在不同時間裡進到他的裡面,進行我所不知道的消化或製造,然後生出了我所讀到的東西。
◆
〈一天〉
起床
上課
放學
回家
一天就沒了
〈酸菜〉
菜是被人種出來的
而酸菜也是被人做出來的
就像人一樣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明白
每次都吃一樣的晚飯
每天有寫一樣的考卷
沒有不同的日子
每天都一樣
〈奇妙的感覺〉
一開始
或許是開心
或許是傷心
或許是興奮
或許是心動
或許什麼也不是
〈雨〉
一滴又一滴,
從雲的臉,
滑了下來,
雨,
是雲情感的訴說
而用傘擋住它的我們,
又何時願意好好傾聽呢?
〈不想寫作文〉
為什麼小學要寫那麼多作文?
為什麼校外教學要寫作文?
寫作文有什麼好處?
只有人要寫作文
其他動物都不用?
我想要拋棄作文
但為什麼不可以呢?
*聽完請寫八千字作文
PS.作者不用寫作文
---
(以上為西湖國小六年級學生創作)
臺北詩歌節Taipei Poetry Festival
詩人進校園
不確定是幾年前的紙本紀錄,但我對煦說的那句話印象深刻:「沒有錢就沒有權力。」我猜我應該是整句話照抄,先抄下來,心想之後再來補當時上課的脈絡,結果一放是好幾年,那時的煦跟春,現在都青少女了。
整理字盒子發現的。感謝自己有隨手紀錄的習慣,而且沒把那些紙丟掉。
那天在台東圖書館上課。為什麼在那邊上課,有點忘了。我們講到教育,講到古時候的女孩被要求「無才便是德」。無才便是德,某種較為文言的說法,對當時才可能小三的自學生來說可能陌生,於是我將字寫在紙上。我問你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煦說:「沒有錢就沒有權力?」
我頓了一下,好像很有道理耶,女生沒有錢就沒有權力,在家乖乖聽話就好。我真心覺得這個連結很厲害,雖然這個ㄘㄞˊ指的是「才」而不是「財」,但她的解釋真是太有道理了。女人不僅要無才,還要無財,無才無財便是德,在家乖乖聽話才不會作怪。
我說到裹小腳。春聽了後說:「果醬塗在腳上,包起來。」我說不是那個裹,但這句話太有意思了。我找了三寸金蓮的照片給她們看,說這就是裹小腳,可光看照片感覺不出三吋的大小,於是我在紙上畫了尺規,標出三吋,「三吋是這樣。」
「你們要不要比比看自己的腳有多大?」女孩一個接一個上去量。春是5.5吋,煦是6.5吋,當時可能才八歲的妞妞7吋,已經快要跟我的腳一樣大了。
後來春又繼續說:「果小腳,包起來,變成一塊小麵包。」煦說:「可是腳ㄚ麵包,好不好吃呢?」
打開筆電,發現竟然沒有關電源,早上開啟的檔案沒有關閉。直覺看了電池電量,看起來還是滿的,還好,應該足夠我下午在這裡。
揹著筆電和書出門,我看著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的人。一個,兩個,人們在過馬路。人行道上也有人在走,現在我忘了他們的樣子了。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眼前這一幢一幢大樓,裡面也有著許多人吧。經過的車子,每家店面裡的,每個大樓格子裡的,都有人在裡面。
早上讀克里希那穆提。克理會說,自己去想。他會跟你談論,但他叫你自己去想。他沒有要給你答案。
於是我自己想。
確實一下讀了太多,腦袋會滿滿的,無法思考。現在在走路,可以去想。我看著走在路上的人,想著,什麼是拋開心智?什麼是拋開心智就能自由?拋開心智,又要能夠思考,是什麼?
拋開心智要拋開的不是思考,而是比較。當人成了一個一個的人,就有比較。他比較美。他比較高。他比較醜。他比較聰明。他比較有智慧。
他比較好。我比較不好。
以前比較好,現在不好。
整個世界都在跟你說要變好,包括心靈的好。
人想要變「好」。
「好」是什麼?是別人眼中的好,還是自己眼中的好?自己眼中的好,又是什麼?
有沒有可能只是去做,而不是為了某個好?
但人類就是不斷地在追求,是吧?
在追求的過程感到狂喜,或失落。是吧?
人類一起走到了這裡。
看起來像是往不同的方向走,卻一起走到了這裡。
我怎麼說到這裡來了?我原本想說的,到哪裡去了?
走在路上時,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能思考是因為我有心智,我之所以被綁住也是因為我有心智。我不是一棵樹。
我不是一棵樹,我是人類。當我身為人類,當我擁有心智,我沒有與生俱來的自由。
人類創造了自由,因此有不自由。
自由,只存在人類的世界裡。
不自由,也只存在人類的世界裡。
只存在人類的思維裡。
◆
那麼,自由是什麼?或是反過來問,不自由是什麼?
不自由是恐懼。恐懼失去。恐懼自己不是自己。
可是「自己」是什麼?「我」是什麼?
剛剛我在跟人聊天。我感覺到,我很想要說自己。當我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距離,當我感覺到我無法完整說出自己,我隱約感到心臟快速跳動。我感覺到自己,想被聽見。「我」很大。
所以有沒有可能,我想說或是與對方對話時,並不需要被對方理解,而單純只是當下真誠的交流。沒有要握住什麼,交流結束,就讓它過去。就像風。風經過樹梢,水流過石頭。只是經過。
自由是什麼?當我只是去做,而沒有要,就沒有恐懼。
在我看來,這個人對於他者缺乏同情共感的能力。可是,這個人也有著自己的痛苦嗎?這是肯定的,因為生而為人,就無法避免痛苦。而我能進入這個人的痛苦核心嗎?我覺得並不。因為當我認定了自己受害的位置,就是在削弱自己理解對方痛苦的能力。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法站在這個人的角度,想像並理解這個人的脆弱,因為現實過於尖削而具體,讓我暫時沒法生出餘裕,理解造成我此刻困境的人也有著她深藏的苦惱。或許,我先要承認屬於我的困難,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是生生世世累積的因果。可是,在我到達領悟的盡頭之前,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保持著「我不理解這個人的痛苦」這份基本的覺察。
──韓麗珠,〈穴居時期〉,《半蝕》
左拳揮過來,要往右邊還是左邊蹲下閃躲?教練問。想了一下,既然教練這樣問,那應該就是左邊?
答對了,是左邊。
「如果你往右邊閃,他還有右手啊,右邊的拳頭還是會揮過來。」
「所以雖然很反直覺,但左邊揮拳就往左閃,右邊揮拳就往右閃。」
「危險從哪裡來,就往危險的那個方向去。」
◆
還有另一個違反直覺的事。
戴上拳擊手靶,當夥伴往我的手靶揮拳時,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我開始感到上臂微微顫抖。我以為當手靶會比出拳輕鬆。
「你要出力啊。」對練的夥伴說。
我有啊。我想是我的力氣不夠嗎?
後來才知道是出力的方式不對。教練說不要只是撐住,而是順著對方出拳的力道,「這樣BA的一下擋回去。」當拳頭擊中手靶時,我聽見好紮實又響亮的聲音。
我跟著指示,當我也「BA」一下檔回去,感覺變輕鬆了。感覺從我這邊出去的力抵銷了對方出拳的力。這個輕鬆不是指不用出力,而是順著對方的力去出力會感覺比較輕鬆。
因為努力地想要抬頭換氣,身體抬得太高的緣故,反而容易在入水後更往下沉。所以不用太努力,只要輕輕浮出水面就好。但當我還不是非常熟悉水,會緊張會想努力也是正常。所以重點是熟悉。那要如何熟悉?經常在那裡面。
現在可以到深水區。但因為身高不夠,得一直跳跳跳,或是不斷浮出水面換氣。我說這樣很難放鬆,身體會緊張。教練說一百六十的水深是基本,要能在這樣的水域感到自在,「在這裡做韻律呼吸或跳,應該是一種放鬆。」
學蛙式踢腿,剛開始一直沒力,抓不到踢出去的力道,感覺不到水的阻力。教練說,像鞭子一樣甩出去。這比喻好,抓到比喻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但知道歸知道,離自動化還有一段距離。所有的事都是這樣。
這又是新的認識。
心跳已經持續快速跳動將近四小時。快速是多快呢?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開啟手機的計時器設定一分鐘,倒數計時。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腕的脈搏上,七八、七九、八十。八十!我的脈搏只有八十!與我的體感速度相差甚遠。
為什麼呢?我感覺自己心悸,實際上心臟卻跳得不快。而儘管我感到生理上的心悸,也意識到這是我的焦慮反應,但當時的理智與心情卻是清明。剛剛我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的心悸,卻不急,似乎也不討厭。下午原本打算工作,但我決定就躺著。我躺著,呼吸,心悸並沒有結束,而後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我意識到自己半夢半醒,心跳仍舊很快,我就這樣持續感覺,我與她同在。我沒有要她趕快走,趕快消失。而以往我會希望這樣的感受儘快結束,我擔心不結束就無法工作。而現在,我沒有打算去做什麼事來消除或轉移這樣的狀態。我想知道,「我就這樣看著她。」「我就這樣看著我自己。」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原來會有一種分開。這很神奇。而這只會發生在獨處的時候。我說的獨處,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什麼也不做。現在我正在寫,這樣就不是了。
我現在必須透過寫來記錄,所以不是獨處。但第一次真正切切明白,原來所謂的獨處,是什麼也不做的與自己的感受相處。可我剛剛又想,寫的同時持續感受,不能算是獨處嗎?不行,因為思考進來了。
思考與感受,僅有微妙的差距。雖然都是大腦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