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是先看到「戒斷日記」這四個字,還是先看到陳玉慧,或是封面那黑黑藍藍的光影,一排細細手寫白字,「我只是活著,一天過一天。」我想著陳玉慧也會這樣嗎?但說不定這是小說?這幾乎是同步,腦袋想的與手幾乎是同步,不確定誰先誰後,我把書拿了起來。
什麼都沒有。我的意思是沒有推薦沒有序。當然也沒有書腰。這時我才發現它沒有書腰。乾乾淨淨。「他說,我不會再給你開處方箋了,你必須去醫院,而且立刻去。」「當時,我覺得我的家庭醫師反應太誇張了,我有點擔心他叫救護車立刻把我送至任何一家醫院的急診室。」
這是非虛構?還是小說?是陳玉慧本人需要戒斷?還是她小說筆下的人物?雖然書名明明白白寫了「日記」,但名叫「日記」的小說多得是。我忽略封面底下的一排小字「失眠戒癮醫院卅天」。
「那時,我剛離婚不久,一個人住在柏林。那一天聖誕節將至,街上張燈結綵,連續的幾場大雪,使得我不得不小心走過泥濘的路邊,心裡在想我必須一個人過節,需要買聖誕樹嗎?可能在歐洲太久,習慣婚姻家庭生活,買顆樹過聖誕節,對我是一份重要的儀式感。」
我又多讀了幾段,當下決定把書買回家。離婚、一個人,聖誕節。我看著作者毫不保留的暴露自己的脆弱。這時我毫不猶疑地認為這是非虛構了。為什麼呢?儘管我對陳玉慧一點也不熟,只知道她是《徵婚啟事》的作者,知道她的《海神家族》但未讀過,知道她是享譽國際的作家並且協槓,所以原來,她也如此脆弱如此孤獨?而且有一個錯字。
我拿書去結帳。我對三餘電源說,才一翻就忍不住買了,在不知道任何書訊的情況下,「好久沒有這樣買書了。」「你看它什麼都沒有。」三餘電源說對呀,這本是新書,它很低調。
我想這年頭要能什麼沒有的新書,少之又少。最近自己出新書,明白書市之艱難,行銷之辛苦,卻又直覺覺得,這本書就該什麼都沒有,就該安安靜靜。它安安靜靜,而我看到它了,需要的人就會看到。但這樣說也或許太理想化,更有可能是因為是陳玉慧,因為我想窺探這個知名作家寫的戒斷日記,她因何成癮?如何戒斷?或許因為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某種癮,某種黑暗,而寫作之人將自己切開。一般人不敢將自己切開,沒有能力切開,或許也不覺得有必要切開。但我們想看到別人切開自己。我感受著自己窺探的欲望,也感受著寫作者切開自己的欲望。
把書帶回家,開始讀。有太多好奇,好想上網查書訊,去看書訊對書的一些說明。但忍住了。我按捺住自己的好奇。這年頭獲得訊息太容易了。我假想自己活在無法輕易獲取資訊的年代,只能看手上的書,讓眼前的字自己告訴我,而不是透過其他告訴我。
我讀到作者與她妹妹對話。「我妹妹也有失眠問題,但她寧可徹夜不眠,她一顆也不吃,她經常徹夜不眠。」「她也說了重話,不吃會怎麼樣,別把自己弄得不吃安眠藥有多嚴重,睡不著就睡不著,又不會死。」
「她說得輕輕鬆鬆,但我不能躺個幾天,我必須睡覺,因為我得起床工作,寫那本寫不完的書。」
我必須睡覺。我想起我睡不著的那段日子,不是怕睡不著,而是必須睡。陳玉慧的必須睡大概是我的好幾百倍。
「『一群人在這裡混日子』。有一個人這麼說,他說的真好。」「日子無聊得要死,藍夾克也不斷地說。」「我也是混日子,但因為我寫日記,還好,有些時刻,我甚至覺得不無聊。」
「有一個男人坐在我身邊吃泡麵,他問我在筆記本上寫什麼,寫得快不快樂,我說,『快樂吧。』他問我,『為什麼?』我說,『寫字,看清楚自己,寫時,會觀察到自己平常不注意的一面,就像照鏡子看到自己,頭髮若亂了可以清一清,理一理。』
「我說完後,很感謝他的問題。」
書是六月六日出版。她是二〇二五年初進院。所以非常快,非常快就寫完出書了。當然,因為是日記,但還是很快。她寫自己,寫院中她的室友們。如果是我大概也會想寫吧。寫作者總是想寫,總是忍不住。寫作者最怕的是自己寫不了。
「因為安眠藥損害記憶力,而長期記憶力衰退,創作思維一定受限。所以我不再有那麼多狂想,我曾經寫出的優美文字不再,好像現在的寫作平淡無奇,只知道記錄每天的瑣事?」
「沒有人明白這種事情,荒謬無比,我為什麼就是那麼古怪,我相信安眠藥,不相信自己。」
「我怎麼會這麼沒有意志力。但我以為我有啊,我做過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我覺得自己已經走過七八個人生。」
她寫得很快,我讀得更快。可能因為是日記,因為薄,六月二十三日買到書,今天早上就讀完了。嚴格來說,是幾個喝咖啡的時間,吃早餐的時間,加起來大概兩個小時。她失眠了好幾年,而我花兩個小時就讀完了。
某次喝咖啡,信打開筆記本寫日記,而我說,「我要來看小說了。」我發現自己說的是看小說。可戒斷日記不是小說啊。所以,我們讀別人的人生像是讀小說?可是有時小說,是真實人生的救贖。
陳玉慧花了一個月戒斷,聽起來好短,聽起來好勵志。
「我開始迎接新的人生。我走過半個世界,從地獄歸來。我沉睡了好幾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活著,而且開始寫起下一本書了。」
勵志的不只是戒斷,而是她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活著。我忍不住查了她的年紀,我讀完了可以查了。六十七歲,她六十七歲還擁有這樣的生命力。她依賴使史蒂諾斯那樣久,久到無法計算年歲。她依賴那樣久而她可以戒斷。她害怕寫但仍舊去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