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1日 星期四

盲抽所到的地方

 
(圖/阿力金吉兒)

當信將海星放到她手上時,她不確定是「它」還是「牠」?以往她遇見的都是「它」,死的,硬的。此時的ㄊㄚ僵硬不動,但好像還活著?

她問彥,ㄊㄚ是活的還是死的?彥摸了一下,有點軟,應該是活的。其實當她說「軟」,指的不是摸下去會往下陷的軟,而是有著彈性。她又仔細看ㄊㄚ,ㄊㄚ的腳上有著一排上下嵌合的小尖齒,在動,打開又合起。

ㄊㄚ是牠,是活的。

那就不能帶牠回家了。她當下浮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

但很開心遇見活的海星啊。牠好美,不能帶回家也不能拍照,等一下就要跟牠分開了。她認真地看牠,努力想用頭腦記住牠。知道牠是活的之後,她將牠放入海中,這樣牠可能比較不會緊張?過了一會又讓牠浮出水面,她說不好意思,讓我看一下。牠似乎比較放鬆了,腳攀著她的手,不再是方才僵硬的五角形,牠成了軟體。她感覺著牠吸附在自己手上。

一面深灰,一面灰白。深灰的那面中心點還有個五角星狀。腳上的小尖齒細細成三角。不拍照時會更仔細看。有點捨不得將牠放回海裡。她說,再讓我看一下。



淡菜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牠的命運跟名字同樣,就是菜,被當做菜,佳肴,食物。當她聽說大倉島有很多淡菜,她卯起來下潛,找淡菜。這時她感謝自己這個夏天學會游泳,能在水裡感到自在。有了找淡菜的目標,她玩得更起勁了,看到貌似淡菜就下手去翻。沒有,不是,再繼續翻。沒氣了,浮出水面吸氣,繼續往下。

原來多會一點點,就能去到更遠的地方。

但在海裡的三人游了半天找了半天挖了半天,才兩顆淡菜。究竟是誰說大倉是淡菜之島?在岸上的孟說要等退潮啦,潮間帶很多,「我上次在同一個地方挖,就一大桶。」

傍晚再下一次水,離水的潮間帶沒翻到幾顆,倒是在淺水處發現了。這次抓到訣竅,海草下,牠們聚集在海草下,挖到一顆就是一叢。牠們從殼的隙縫伸出的那塊肉,緊緊咬住海草和碎石頭,得用力剝除,愈難剝除愈感覺得到牠的力道,但仍舊將牠視為食物。滿滿一鍋上岸,煮水,打開,吃到連貝柱都不放過。



她原本離水很遠。

從小並不怕水,但也不特別想親近海,不會游泳也不覺得特別可惜。可是今年,她想去到沒去過的地方。第一堂游泳課學韻律呼吸,她感覺著身體的慣性,下到水裡就是憋氣,無法自然地用鼻子吐氣。對水性好的人可能很難想像,得靠意念去控制身體是什麼樣的狀態。

但隨著一次兩次入水,原本用意念去控制的身體,漸漸知道該怎麼做,可進到深水區仍舊生出害怕踩不到底的恐懼。教練說試著在水裡待久一點,不用急著上來,「你的氣夠,相信自己。」身體有氣就能漂,放鬆就能浮出水面。

她讓自己待在深水中,微微恐懼,發現沒有想像中難受。她想著,或許這個夏天她就能進到天然水域。

她是盲抽來到這裡。

那天,她不想起床。她不想起床好多天了,但她知道只要起來,就會好。她感覺著身體被地心吸住,有一股力。但她還是起來了。與被吸住的力相同,起來也是一股力,一股還潛藏在身體裡的力。雖然很小,可還是有。她感謝自己還有。

滑開臉書,出現的第一則是W的神祕旅行。W讓參與者盲抽台東山海的路徑,抽到哪個站就往哪裡去。讀著W的神祕旅行,當下決定,她也要為自己盲抽,但不是台東的山海。這是一個有捷運與輕軌的城市,她盲抽線路與站號,抽中紅21。

她感到一股驅力,臉也沒洗牙也沒刷就開始做籤,她得趁著這股驅力,讓自己往前。抽到籤後也不知道那是哪裡,收拾了包包就往那裡去。原來是個公園,一個很大的公園,有個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藏在裡面。

好奇妙,這裡不是國家公園啊。

她走進去,慢慢晃慢慢逛,館舍介紹的是澎湖南方四島。她想著,自己還沒有去過台灣任何一個離島,是不是該去呢?突然想起信隔天要進澎湖,是不是一個sign?人在路口不知該往何處時,所聽所見都會變成sign,可要不要跟著走呢?最後決定的還是自己。

她處在高低差的起伏中,頻率之頻繁令她心累。她希望自己平平的。她又想,這想出走驅動是不是一種逃避?回來後會不會仍舊在令她不安的起伏中?她想去,卻又怕,不是怕目的地,是怕自己。

她想起W說,不要怕自己。她跟自己說,不要怕自己。

隔天,她人就在澎湖了。



信要和阿否一行人划獨木舟,往北海。行前他們拿出海圖,她看不懂。黃黃綠綠藍藍白白,不規則的圈圈,上頭標記著數字。圖好美,但她無法解讀那些訊息。後來知道黃色是陸地,綠色是潮間帶,藍色是海,白色是更深的海,圈圈是等深線。她看著海圖,訝異潮間帶好廣,有些甚至比陸地廣。

他們說起航線,從中屯划往大倉,再往姑婆,往目斗,然後向南往吉貝,往澎澎灘,最後回到中屯。航行得順流,得知道潮汐時間,何時滿潮,何時乾潮。特別是遇到橋,潮汐時間會比預估的延後,得算好時間,跟著潮順流划出去,「過了這個時間,等於跟流對著幹,再怎麼努力也划不出去。」

她聽得入迷,也為自己的一無所知感到開心。她什麼都不知道就來了。她直到踏入基地,才知道他們要划獨木舟,她想起自己行前還狀況外地問能不能跟,真是外行得可笑,但也因此感受到他們無條件的接納。她不會划船,無法一起航行,「那你搭交通船來好了,跟我們去大倉挖淡菜。」「帳篷睡袋帶著,在島上等我們。」

上午十一點的船班,十五分鐘就到了。而他們下午一點出航,下午四點才到。後來信說,他們途中去了無人島,吃仙人掌。那時她才知道,小島是大船去不到的地方,只能划獨木舟輕輕靠近,安安靜靜地接近。

等待的時候她在海灘旁的篷架下,躺在長椅上,聽著海浪。那天沒有遊客,時間很慢,像是靜止。她在這段被切割出來的時間中,感到心安。醒來後她在村落走著。大太陽像是白色。她遇見兩隻虎斑貓,一隻羊,一整面一整面的咕咾石,蔓草從廢棄的屋舍竄出。

村裡有家雜貨店,她跟阿嬤買了一罐青草茶,再走去海灘,想著他們會從哪個方向划船出現。



淡菜島的隔天,他們要出發往無人島。無人島上沒有飲用水,他們用水袋先裝填淡水。她看著他們收拾裝備,清船,將船拖入海。前夜忽地大風大雨,船艙進水進沙。她明明白白感受到風雨前的寧靜,那時他們還在木平台上炊煮,望著遠邊橘紅晚霞,下一刻開始颳風,聲音像颱風。

先是大風,後是大雨,她卻一點都不擔心。跟著他們一起好像就不用擔心,風雨來去,如同潮汐。

她看著他們一艘一艘入海。第一次留意海流的方向,與到達的時候相反。



彷彿是來這裡認識潮汐。

看他們入海後,她搭船回到本島,再回到中屯基地。基地旁就是海,恰好可以觀察潮汐。滿潮是高點,之後退潮,乾潮是低點,然後漲潮。六小時循環一輪,一天兩回。每天的乾滿,隨著月球引力,時間向後推移。

她查了潮汐時間,今晚七點五十是乾潮。她想看乾潮後的回漲。她想去感覺,而不只是知識。

她走在海堤邊,海水退得好遠,潮間帶好大一片。她走著,此時的海比平常安靜。在走到不曉得第幾步的時候,她聽見嗶啵嗶啵。

她驚喜地停下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

嗶啵聲此起彼落。是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呢?是泥沙的孔隙?是某種生物?牠們說話說得很熱鬧。乾潮很安靜,很安靜,牠們都露出來了。很安靜所以能聽見牠們的聲音。

接著她聽見水流聲。細細的潮水聲襲來,在岸邊一波一波。這就是漲潮的聲音嗎?在安靜後潮水回來,她再次驚喜。她聽了好一陣,感覺著自己的心跳隨著潮水波動。而後聲音靜止,她發現自己誤認,她誤以為的漲潮聲可能只是風吹動海水,或因著什麼而捲動,讓她以為水回來了。後來她知道,乾潮後不會馬上漲潮,滿潮後也不是馬上退潮,會有一段平潮期。

平潮靜止不動。靜止不動。可是嗶啵聲此起彼落。

她靜靜地聽著,乾潮中的生命,水不退就聽不見的聲音。

──〈盲抽所到的地方〉,刊登於《自由副刊》


2024年11月18日 星期一

手臂是肉做的,不是月亮做的。我是月亮做的。

 

超久沒寫紀錄,原來一週一天課的節奏是這樣。一天有四堂,從小一到國三,分成四班。中間休息十到二十分鐘,午餐時間長一些,但多半被我用來拍照存檔整理紀錄,能休息的時間變得很少。下課,開工作者會議時才知道餓。上課時腎上腺素激發,都不知道累,不知道要休息,要提醒自己喝水。

從前上課節奏緩慢,因此得以有足夠的時間寫紀錄,慢慢想,現在幾乎無法。現在許多時候沒有時間去抓當下發生的小事,課一直來,時間一直前進。一下課要想的就是下一堂課,在腦袋裡快速轉著這堂課發生的事,需要做哪些調整,必須先做。

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我必須先放掉一些,先抓大的。有好有壞。

而今天另外三組孩子都爬山去了,只剩下年紀最小的丁組,小一到小二,我因此得以有些餘裕。寫一下今天發生的一些小事。

寫到ㄅㄧˋ 發出讀音,問他們會想到什麼字。

「ㄅㄧˋ,牆壁。」
「壁咚。」

壁咚?你們知道什麼是壁咚?幾個女孩開始笑,有的小孩一臉茫然。「知道啊。」「知道啊。」兩個女孩笑得賊賊的。

唯一的男孩旭說我不知道。

我真的很好奇他們知道嗎。我對沙沙說:「你知道喔,那你說壁咚是什麼?」

「壁咚就是……」沙沙停下來,繼續笑。另外一個女孩也笑。

「你們這樣笑,看起來好像知道。不然我演一下。」我正想問誰要跟我一起演,沙沙說我來演我來演。

我說好喔,不然你演一下。

沙沙拉著然然說,你跟我一起演,接著兩人在那邊討論,你咚我還是我咚你,兩人笑成一團。

「你們要去牆壁那邊啊。」

兩人走到牆壁,繼續笑。沙沙要咚然然的時候,然然笑到蹲下來,逃走了。

好,看來他們知道什麼是壁咚。但旭還一頭霧水的表情。

寫到「必」,必須。若若說:「我必須愛你。」講完後她說,好噁心。

寫到「臂」,我說下面是肉不是月喔,「因為手臂是肉做的,不是月亮做的。」若若說:「我是月亮做的。」

ㄅㄧ 字都寫完後,我給他們一張紙,上頭有著今天白板上的ㄅㄧ字,請他們練習寫。旭寫了一些,看著ㄅㄧˋ,ㄅㄧˋ最多,有八個。他寫了兩個,必跟閉,然後說不想寫了。我問為什麼。

「因為那些看起來都很難。」

我說,不然你先選一個,一個就好。

旭看著那排字,想了一會。我說,要不要選避難的避,「這個字是你剛剛講的。」

旭指著硬幣的幣,說,我要寫這個。

我說好喔,你看你選這個硬幣的幣,跟弊案的幣很像對不對?兩個只差一點點,硬幣下面是毛巾的巾,弊案下面是另外一個形狀,「你寫了幣就幾乎等於會寫弊了。」

接著旭看著那排字,很慢的看著,然後說:「牆壁的壁,跟手臂的臂也很像。」我說對,很像!過了一會他又說,「跟避難的避也很像。」噢,他好會觀察,我說對,所以你會寫牆壁的壁,就等於快要會寫手臂的、避難的避了!

「那我全部都要寫。」

最後旭還是沒有全部寫完。但他寫了幣、弊、壁。當他寫到避的時候問,「如果把旁邊的辶去掉,是一個字嗎?」

「是!對!」我好開心跟驚訝。「但這個字現在比較少用,所以我沒寫出來。」

「你發現了!好厲害!」


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誰是我?泡芙是什麼?

在外面工作,偶爾會聽到小孩講話。

七歲小女孩,跟咖啡店老闆講話。

「……誰是我?」

過了兩秒後像是突然想到:
「我是我!我是我!」



不確定幾歲,目測四歲,小男孩,跟媽媽在講話。

「爸爸去哪裡?」
「買泡芙啊!附近有很好吃的泡芙。」
「泡芙是什麼?」
「泡芙是……好吃的東西啊。」
「泡芙是義大利麵嗎?是炸雞嗎?」
「是泡芙。」
「泡芙是豆腐嗎?」


2024年11月5日 星期二

作品是在你放棄作畫的那一刻才算完成

 「作品是在你放棄作畫的那一刻才算完成。」

最近看《藍色時期》,不知不覺來到最後一集,結束時發現竟然沒跳下一集,心突然像是空了一下。心像是空了一下,但第一季停在矢口考上藝大(暴雷),他想考上為了考上沒日沒夜的拚命作畫練習,弄到身體快負荷不了幾乎快不得不放棄考試的那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想畫什麼」,這與第一集是個呼應。

知道自己想畫什麼,並思考如何透過媒材來呈現,畢竟是藝大考試,最後讓他考上的當然還是因為他有不斷練習簿段思考而積累出的技術,但如果不知道自己「想畫什麼」,那麼那些技術就只是在「作畫」。

我好像突然「作文」是什麼意思。

我們學作畫,學作文,為了練習構圖、為了練習分段與結構,練習使用色彩,練習使用文字,但這些都只是表達的方法與手段。方法與手段是拿來用的,真正在寫、在畫時,得將作文與作畫拿掉。得將作文與作畫拿掉,卻不是放棄你會的與懂得的,而是將那些用在你想表達的東西上。

第一集,矢口在還未立志考藝大,還未進畫室之前,有天他在凌晨的澀谷街頭,突然明白自己想畫什麼。他畫了一幅藍色的澀谷。那時的他還沒有技術,沒有方法,但有想說的東西。老師看著那幅藍色的澀谷說,這真是一幅好畫。

最後一集,矢口在考場中突然明白何謂真實的自己,他畫出「真實的自己」,幾乎用盡了他兩年來所學的所有。老師看著那幅畫說,這真是一幅好作品啊。

我想起矢口在藝大考前一週,他天天到補習班報到。有天他回到學校,美術課老師對著他說,你很久沒畫畫了吧?

「你很久沒畫畫了吧?」但矢口明明天天在畫。

關於創作,關於表達,關於技術,關於那些能讓你自由卻也可能綁住你的,真的是,非常非常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