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30日 星期六

這裡是地獄,也是天堂──讀川上未映子《天堂》

 




川上未映子的小說《天堂》,書腰上印著一段小字:「探討霸凌、善惡的本質與來源,以及它們存在的必要性。」

讀到「必要性」三個字時,我停了下來。霸凌的必要性?什麼意思?

「必要性」是,必須存在。但說霸凌必須存在實在太奇怪了,若說霸凌不可能不存在,就像惡不可能不存在,這我還可以接受。儘管可以接受,但讀《天堂》時頭還是很痛。被霸凌的小島說,面對暴力最正確的方式,是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這到底要如何理解?

前陣子看了濱口龍介電影長片《暗湧情事》,其中有段師生對白,精準剖析了暴力的本質。暴力分為來自內部的暴力,以及來自外部的暴力,導師果步對著學生說:「一旦我決定打你,你也阻止不了。對你來說,這是來自外部的暴力。但對我來說,這是來自內部的暴力。我無法阻止來自他人的暴力,但我可以阻止自己對人施暴。」每個「我」都有機會阻止自己對他人施暴,這才是真正停止暴力的方法。

有學生反駁:「面對暴力,應該打回去,這是正當防衛。」果步說對,可以打回去,但那仍舊是暴力。果步是數學老師,她在黑板上寫了:暴力 = 暴力。只要以暴制暴,暴力就不可能消失。這在邏輯上一點也沒錯,我都懂,可是現實真的可能都不反擊嗎?「遇到暴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接受它。更進一步的說,就是原諒它。」果步說。這與小島說的一樣,面對暴力,就是接受。可是,接受他人給自己的暴力,到最後就算死掉也沒關係嗎?

《天堂》有兩個被霸凌的角色,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島。小島對「我」說:「我們都不是因為太弱才隨便他們這樣對我們。我們完全了解我們的生命到底發生了什麼,並且接受了。這種事要說強或弱的話,不夠強根本是沒辦法接受的。」

小島認為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他們因為你的眼睛斜視,所以欺負你,「他們不是怕你的眼睛看起來很可怕還是怎樣,而是有他們不能理解的存在,所以他們很害怕。」「可是你跟我,我們不管被他們怎麼欺負,我們都還是沒有跟老師或家長說……」「我們接受了現實。要說我們是選擇了這麼做也可以。所以他們更不敢忽視我們了。他們嚇死了,他們很不安哪。」

「你從來不反抗,你只是接受……你那種做法,是現況裡唯一一種正確的做法。」小島對「我」這麼說。

讀的時候心臟狂跳,如果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呢?這意義會不會是小島自己想像出來的?或是自我詮釋?被欺負到底要有什麼意義?不要跟老師說,不要想辦法阻止這一切。我想像如果是我,我要如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要如何日復一日的承受這些痛苦?

「我」在某次被二宮和百瀨當足球踢之後,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頭。「我」終於鼓起勇氣去質問百瀨,為什麼你們要因為我的眼睛欺負我,「你們怎麼可以做那麼毫無意義的事?誰都沒有權利對任何人做那種暴力行為……」

結果百瀨說:「人有沒有權利這麼做不是重點,重點是想這麼做,所以才這麼做好嗎?」我們欺負你也不是因為你的眼睛,「只不過剛好那時候你人就在那裡,剛好那時刻大家的心情是那樣,剛好兩個情況同時存在,就只是這樣而已啊。」

小島認為被霸凌的理由與意義,對百瀨來說完全不是理由也沒有意義。欺負人的人,不會因為沒有欺負的權利而不欺負,因為本來就不會有人擁有欺負他人的權利吧,想要欺負別人,就只是因為想這樣做而已。

百瀨說的話,「我」完全無法反駁,而身為讀者的我也無法反駁,只能聽著自己的心臟加速。百瀨最後說:「如果有地獄的話,就是當下這裡了。有天堂的話,也是當下這裡。」百瀨很可惡,但他說的話像哲學家。我思考百瀨的話,甚至覺得他所說的「天堂」,跟小島的天堂,是一樣的。

小島帶「我」去看畫展,其中有幅畫,小島為它取名 Heaven,天堂。小島說畫中的情侶發生了非常難過、悲傷的事,「但是他們撐過來了,現在住在對他們來說最幸福的世界中了,他們熬過了苦難,到達這看似平凡的房間,其實就是Heaven呢。」

小島想透過天堂表達什麼呢?一直到故事的最後,「我」與小島被要求脫光衣服,在大家面前幹炮。當「我」的衣服被脫光,當他們要去脫小島的衣服,「我」終於受不了了,拿起了一顆石頭……「辦得到的話你就砸下去啊……」百瀨的聲音在「我」的腦袋迴響著。

這時小島握住了「我」的手,拿起石頭的我的手。小島緩緩走到二宮面前,開始脫衣服。先是領帶、然後是外套、襯衫、短褲、內褲。小島最後完全裸體,看著那些欺負她的人,微笑。沒有人敢說任何話,他們的臉一個一個僵了。小島靠近他們,輕輕摸他們的臉。小島開始轉圈圈,放聲大笑。

讀到這裡,我明白這是小島的天堂,小島的意義。小島在地獄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那個當下就是天堂。

所有的事物都沒有意義。所有的事物都有其意義。百瀨與小島各自有著不同看待世界的方式,但他們存在同一個世界。被霸凌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痛有意義嗎?還是沒有意義?這是一個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的世界?百瀨說:「到頭來一切都一樣啦,大家都是配合自己的立場去詮釋這世界而已。」

「我」最後去矯正了眼睛,消除了小島視為意義的印記,這等於否定小島眼中的意義嗎?「我」並沒有否定小島,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還是想要有一雙正常的眼睛。「我」透過那不再斜視的眼睛,第一次看見了從前沒見過的世界。

《天堂》不只是一部談霸凌的小說,它更探討了關於選擇、關於意義。意義是什麼?意義是被賦予的。意義不存在卻也存在。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435?loc=writer_004


2023年12月7日 星期四

一回到家,爸就抓著我說話

一回到家,爸就抓著我說話。

「昨天啊,我把我房間跟你媽房間的窗簾拆下來洗,那個鉤子不好拆啊,你媽叫我不要拆,說等你回來再拆。可是我會啊,那個那麼簡單。」「你媽都覺得我不會,你才會。」

「我這個牙齒啊,你看……」爸張開嘴給我看,「後面的大臼齒都沒了……所以我現在不能吃肉,只能吃軟軟的東西……」「今年年夜飯,你跟你媽去吃就好了,我什麼都不能吃,只能吃稀飯……」

媽走過來,「你們在講什麼?」

「我在說我的牙齒不能吃肉啦,去吃自助餐很浪費錢,去吃什麼都浪費錢……你們去吃就好。」爸說。

「也不是這樣說吧……」媽為難的看我。

我說,我們要把握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機會,「這不是什麼浪費啦……」

媽說對呀,再吃也沒有幾次。也不是這樣說吧,我說。



換媽跟我說話。

媽大概是覺得自己老了,最近都會直接說,年紀到了,我們就不要避諱,該說的就說一說。我說嗯,先說也蠻好的。媽說,誰會先走很難說。我說,確實很難說。

你認識自己嗎?你看見自己了嗎?

那天,她又開始思索自由。她寫:「人唯有透過自由的抉擇與事態的交互影響才能發現真實的自我。」她身邊的人談論「選擇」的方式好像這是件一旦做了就能一了百了的事(例如選擇結婚),但她從來不覺得決定是一件那樣的事,她認為每個選擇都在「持續成形中;每當我意識到某個選擇,都是一次重複的追認。」

「行為是對於自我的肯定,」她寫著。若真是如此,她想問的是:「這個『自我』在行為出現之前是否不存在?又或我們只是無法確認它的存在?」

哲學家布隆德在近代寫過一本關於「行動」的書,討論人的生命是否具有意義,以及人是否有其命運等大哉問。他說:「人的實質是行為:人就是自己所塑造的樣子。」而波娃的小說草稿對於布隆德及尼采都有所回應。

她想知道,是人的行動使我們更了解自我(而我們的自我一開始就存在),或是行動本身創造了我們的自我?布隆德說是後者:我們就是自己所塑造的樣子。不過,尼采的命令則是叫人們成為自己。但我們要怎麼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情況下成為自己?波娃在筆記中寫滿問句:「成為自己?你認識自己嗎?你看見自己了嗎?」

──《成為西蒙波娃》



早餐讀波娃,摘了這幾段。現在再來看《成為西蒙波娃》這個書名,突然明白它的意思。「成為」是一個過程。但這個「成為」,是先有那麼一個所謂的「自己」,然後慢慢成為自己?或是在整個過程中漸漸成形,成形的過程都是自己?

這兩者一定得切開來的嗎?我感覺到有個「我」,想要這樣,或不想要那樣,然後我行動,去接近,或離開,或猶豫不決。而在做了某個決定後,才會知道決定後所發生的,自己的感受,「原來我是這樣,並不是像我以為的那樣」或是「我就是這樣」。

當我說「就是這樣」時,重點不是「就是這樣不會改變」,而是看到了那個樣子裡面的,更多的自己。對於自己的「這個樣子」有更多的認識與體悟。而「認識」,從來不是認識了就完成了。而是不斷不斷的認識。

我不斷不斷的認識「自己」,而在認識的過程中,會產生新的行動。而新的行動,又繼續形塑自己。

 

2023年12月1日 星期五

他們有別於常人步調的活著──讀《蜂鳥的火種》

 

先是聽見嗡嗡嗡,循聲去看,發現一隻好小好小的鳥,約莫手指頭大小,快速揮動雙翅吸食花蜜。我看傻了,這是蜂鳥嗎?我看見蜂鳥了?就在我們鳳梨園邊坡的雜叢。後來朋友說,台灣沒有蜂鳥啦,「你們看到的是長喙天蛾。」這是發生在2017年的事。

我還記得那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看到幻覺又感到真實存在,直到朋友指認,我才清楚那是什麼,原來是怎麼回事。翻開《蜂鳥的火種》之前,我想著邱怡青為何選擇蜂鳥作為貫穿故事的象徵?是因為蜂鳥在眾人眼中罕見且特別嗎?就像思覺失調特別?亞斯伯格特別?還是蜂鳥令人感到微小卻有著豐富的生命力?牠們每一秒拍擊翅膀八十次,而睡眠時幾近於死,不同於一般鳥類,就如思覺失調與亞斯伯格症者,必須以一種有別他人的步調活下去?

作為一個渴望理解他人又深知侷限的人,當我得知此書在談思覺失調與亞斯伯格,便點燃了閱讀的興趣。說興趣有點太輕浮,不如說欲望,那欲望是想要接近。想要接近自己不懂的、想再多知道一點。

小說從絮帶著三歲的兒子永望,上山探望文時展開。文時,思覺失調症者。當我這麼稱呼文時,彷彿在他身上按上了身分,一個標籤。但我為何擔心自己使用標籤?倘若我稱文時是個鋼琴手,或離群索居的山林獨居者,我還會自我質疑嗎?我的擔心來自標籤的刻板印象,更正確的來說是刻板印象對他人帶來的恐懼。但標籤若是中性,或是試著去理解標籤背後的人,我們是與人相處而非與標籤相處,那麼標籤就只是指出差異。

可這樣說來還是太簡單了。現實是,當人們先看到思覺失調的標籤,經常會忘了這個人也曾有過正常的時候。我就是如此。文時一開始出現在小說中,已經是個思覺失調症者了,當我讀到第二章,讀到絮與文時初遇,我看見文時發作前的樣子,才意識到文時並不是生來就是思覺失調症者,他也有過沒有幻覺的時候,也有過能正常運作的時候。

這讓我想起一個朋友,我認識她時,她已經是個思覺失調症者了。我沒見過她發作前的樣子,只看過照片,聽她說從前的自己。儘管知道一定有從前,但我似乎沒真正看見過她,不像絮能夠看見那個被思覺失調覆蓋的文時,她還能夠辨認出那深藏其中原本的輪廓。

當人們看見瘋狂,很難理解,不知要如何接近,從前熟悉的樣子變得陌生。連瘋狂者自身也無法理解,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從前可以控制的,現在無法控制。我記得去精神科病房探望朋友時,我看著她,感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不曉得能為她做什麼。同樣的感受也發生在絮身上,但絮不間斷地去探望文時,她能做的只有陪伴,而陪伴,就是文時最需要的東西。

而小說中另一個角色,絮的弟弟,恆,一名亞斯伯格症者,讓我想起我的弟弟。弟弟沒有經過亞斯伯格的確診,但他與恆有非常類似的反應。

「比重大於水的固體粒子,會在水的阻力無法持續承托時,漸漸沉澱和堆積。」恆以「堆積現象」來解釋一則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寓言故事。我曾讀過一首以含羞草比喻被霸凌者的詩給弟弟聽:「從來沒人認真想過,要過多久,它才會重新打開」。弟弟聽完後的反應是──「你知道含羞草為什麼會合起來嗎?因為它缺電。因為人的手有正電,含羞草的葉片上則是負電,正負相加使得葉片中的水分瞬間排出,於是葉片變得疲軟……」

恆不喜歡突如其來的發展,而絮了解恆的特質,明白他思考的方式,她知道如何跟恆一起工作。我弟對於突發事件也經常難以接受,無法以常人的方式應對,但當我知道他的特質以及習慣反應後,便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接近他。當我試著理解他,原本的奇怪就都可以接受。但我還是羨慕書中絮與恆的互動,他們能夠坐下來好好討論,找到「一起」的方式。

曾與弟弟討論過,是否可能一起旅行。他說喜歡鄉下,人煙稀少的地方。我說那我們一起去。弟弟當下眼睛發亮,但隨後說光是搭車就是一個門檻,他無法進入人多的地方。我說那麼騎機車?又是各種顧慮。最終我們還是沒有機會,一步一步的一起。

還有許多片段讓我想起弟弟,像是亞斯看似不體貼,但恆與絮之間還是有著他們的羈絆,我與弟弟之間也有過。透過怡青的書寫,我連結起自己身邊的思覺失調朋友與類亞斯弟弟,回憶起一些事,自己與對方的互動,想起他們有別於常人步調的活著。

──刊載於 OKAPI: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390?loc=writer_001